坐落在重庆市区东水门的湖广会馆与精神堡垒、朝天门各在其三角形的一个点上,这会馆是湖广填四川时移民们筹资修建的,颇具规模。晚暮时分,穿中校军服装的宁孝原领了赵雯走来。他向参谋总部的人说了遭抢劫的实情,得到了全套新军装。假期短暂,袁哲弘那家伙又来插一杠子,得把赵雯抓稳实了。
假期是包括往返时间的,军人的他不得超假,明天必须动身返回部队。昨天,他匆匆回了趟荣昌万灵镇老家。冯司令嘉奖他回老家看望太太,他当然不是,是妈妈说他该回老家一趟,去给从小把他带大的赵妈烧把香,去看望一下待他如亲生儿子的姑妈。他就觉得应该去必须去。他这次回来才晓得,赵妈不久前被日本飞机炸死了。那天,她在河边那捶衣石洗好衣服后,端衣服回宁公馆,她惹着日本人的哪根毫毛了,硬把这大好人的肠子都炸出来了,下河挑水的涂哑巴看见,扔了水桶奔过去。赵妈比画让涂哑巴把她的肠子塞回肚子里去,涂哑巴边塞她那肠子边呜哇哭,抱了她回宁公馆,还没有走到三百梯口,赵妈就断气了。妈妈在那天的日历上写了“血仇”二字。那天是今年的8月23号。妈妈说,那天之后,日本飞机就没来炸过重庆了,赵妈死得好可惜,死得好冤!他咬牙切齿,小日本没有一点儿人性,无差别轰炸重庆5年多,炸死我无辜民众上万人。侵略者必亡,小日本败局已定,日薄西山了!是父母亲护送赵妈的遗体回老家安葬的。他去了赵妈的坟头焚香烧纸跪拜。去看望了姑妈,姑妈伤感说,赵妈是个苦命的孤儿,不想又死得这么惨……镇上正集会献金,河街那湖广会馆里挤满了人。镇长在戏台上呼吁大家爱国献金。他知道,今年是抗日战争最艰苦之际,冯玉祥将军以全国慰劳总会会长的名义发起了爱国献金运动。冯将军不仅自己献金,还去了内江市、自贡市宣传献金抗日,首次动员大会就收到献金260万元法币,后来收到的更多,就有大户献金1500万元的。政府用自贡市的盐工们捐的钱购买了两架战斗机,其中一架命名为“盐工号”,冯将军欣然挥笔写了“还我河山”四个隶书大字,被自贡民众刻在龙凤山的岩壁上。这里不是自贡市,是乡野小镇,镇长的呼吁没有人响应,镇长拱手呼吁,还是没有人响应。穿军装的他站不住了,欲举手说话,他姑妈上台去了:“我响应,我献金300万元。”对身后的管家说:“你跟镇长交涉。”人们惊叹,一阵议论,却没有人跟进。他身边有人说,你宁家是大户,我等小户人家哪里拿得出这些钱。“诸位静一静!”姑妈的声音高了,“我兄长家的那个老妈子赵妈,我们万灵镇的人,她是个孤儿,好勤快多老实个人,不久之前,被背时砍脑壳的日本人炸死了,肠子都炸出来了……”声音哽咽,“都晓得的,这会馆是移民垦荒的老祖宗宁徙召集移民集资修建的,在场的多数人都是移民的后代,大家拿出点移民的互助互爱的精神来!”扑通下跪,“我宁道盛老婆子跪求诸位了,跪求诸位爱国献金!他日本狗强盗莫要以为我们(左火右巴)和好欺负,我们众人合力出钱,买好多的飞机大炮,轰走日本鬼子……”台下人感动了,一阵**,有人举手喊话了,有喊献6000元的,有喊献3万元的,有喊献8万元的,有喊献数百数十元的……他拉了身边的陈喜登台,扶起姑妈,大声说:“我是移民后代,我献出我名下的‘宁家旅馆’!”对镇长拱手,“具体事宜我让二掌柜陈喜跟您交涉。”陈喜愁了脸。
不虚此行,他对姑妈刮目相看,由衷佩叹。
来的路上,他把回老家献金之事一五一十对赵雯说了,还说了移民填川的老祖宗宁徙艰苦垦荒置业发家的事情。他觉得该给她说,她将来会是宁家的儿媳妇的。当然,也有显摆之意。赵雯听了好感动,你这人看起吊儿郎当的,其实很有正义感,你那旅馆可是价值不菲。他得意,爱国献金,匹夫有责嘛。
“呃,咋想起领我来这里吃饭?”赵雯问。
“这里好耍,主要是我家与这里有缘。”宁孝原说。
“有缘?”
“修建这会馆的出资大户是移民女杰宁徙。”
“这样啊,是有缘。”
“我老汉说,老祖宗宁徙在众多晚辈簇拥下参加了这会馆的开馆大典。那天,她头挽高髻,穿镶有粉红色边饰的浅黄色衣袍,着大云头背心,蹬红色弓鞋。”
“恁么复杂。”
“乾隆年间嘛。呃,你要是也那么穿,绝对光彩照人。”
“我又不是古人。”赵雯笑,“我今天穿的跟你老祖宗没法比,老土了。”她上身穿圆口紫黑色紧身秋服,衣袖至肘,白衬衣的袖口挽出来,下身穿深灰色短裙、黑丝长袜,足蹬带袢的黑皮鞋。长发束辫,随意地在脑后摆动。
“不土,青春校花的样儿。”
“我当年就是校花。”
会馆门前的坝子被生意人、卖艺人、游人弄得喧嚣热闹。坝子四围的黄葛树披金挂绿,有秋叶飘落。他二人费力地挤过人群进到会馆里,但见粉壁彩屏的廊房庭院鳞次栉比,歇山式屋顶的禹王宫极是气派。在戏园子看戏的人好多,边看戏边喝茶嗑瓜子抽烟摆龙门阵。画栋雕梁的高大戏台上锣鼓喧天,正演川戏。赵雯说太吵。宁孝原本就不是领她来看戏的,领她出了戏园子的侧门,登老高的石阶,朝上面的依山修建的挑檐连廊楼阁走。
楼阁里有宴请的包房和住宿的客房。
老掌柜迎来,领他俩进了一间古色古香的包房。还是有唱戏的声音,倒是小声了些。老掌柜拿来菜单。宁孝原对赵雯说,你点菜我点酒。赵雯笑,新生活运动,不搞铺张浪费。点了她喜爱的家常菜。冷菜有卤鸭脚板、夫妻肺片、折耳根,热菜有水煮鱼片、麻婆豆腐。没有要汤,要的河水豆花。宁孝原点茅台酒,赵雯反对。宁孝原说,你我老乡,那就喝家乡的万灵古酒。赵雯点头,要得。宁孝原说,老掌柜也是万灵镇的人,这里的餐饮住宿都归他管。是老乡啊!赵雯起身与老掌柜握手。老掌柜拿了菜单乐颠颠出包房去。
没多久,酒菜上桌,二人喝酒吃菜摆谈。
“呃,你说怪了,前天傍晚,我们在涂哑巴冷酒馆分明听见枪声了的,出门却鬼都不见一个,像啥子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赵雯吃菜。
“是怪,我还担心吕紫剑师父呢,去看望了他,师父说他没听见枪声。”宁孝原喝酒,“也是,师父当时已经走了一阵了。”他还去找过倪红,倪红不在家。
“事情蹊跷。”
“我仔细想了,跟一个人有关。”
“涂姐的男人窦世达?”
“嗯。”
“袁哲弘也这么分析。”
“他又找你了?”
“找了。”
“龟孙子的。”
“他来电话说的。”
“他龟孙子特工也这么看就很有可能了,如是狗日的窦世达回来了,涂姐恐受牵连,老子们在前线跟他干过仗,他杀过我们的弟兄。”
“没刷牙齿呀,把子连天的。”
“嘿嘿。我好担心涂姐,却找不到……”宁孝原说时,传来熟悉的川戏唱词,“呃,赵雯,你听,很有意思!”
赵雯听。
传来唱词:“我好比开玉笼飞出鸾凤,又好比扭金锁走脱蛟龙。论二人都算得人才出众,张家女更要算女中英雄。谁不想燕尔新婚朝夕与共,怕误入温柔乡遗恨无穷……”
宁孝原复述了唱词:“这戏叫《鸳鸯绦》,刚才是公子李玉在唱,是不是有意思?”
赵雯说:“不就是一个男人喜欢两个女人嘛。”
“对对!”宁孝原说,“那李玉唱的就是我跟你说的,我给你写信说了的,我的世界不允许你的消失,你只能是我的。”
赵雯乜他:“你把后面的话改了,你原本说的是不管结局是否完美。”
“改了,绝对要改,那是扯蛋的屁话。”
“又说怪话。”
“嘿嘿,不说怪话。”宁孝原举杯,“来来来,美酒伴佳人,我两个难得如此相会,今晚黑喝他妈个一醉方休。”
赵雯黑眼盯他。宁孝原挠头,干杯。赵雯喝了口酒,她头一次来这居高临下的餐馆吃饭,环境不错,窗外似一幅画,近水含烟,远山如黛。夕辉辐照依山而建的会馆的亭台楼阁,辐照伸向江边的高低错落的瓦屋茅屋吊脚楼,辐照滔滔长江和水上飞舟。川戏锣鼓声停了,传来悠悠的清音声。吃的是家常菜,喝的是家乡酒,心情大好。
“呃,你不是要采访我么。”宁孝原掏出包“勇士牌”香烟,抽出一根弹弹,划火柴点燃。
“对对,难得遇到你这个刚从前线回来的大英雄。”赵雯从牛皮手提小包里取出笔记本和钢笔,“说你杀鬼子的事情,说你当英雄的事情,说详细点,越详细越好,我要做连续采访报道。”扇打喷来的烟云。
“付费不?”
“报社会支付的。”
宁孝原哑笑,喷出烟云:“算,你我是啥子关系,不要报酬。”坏笑,“不过呢,我倒有个条件。”
“啥子条件?”
“你要喝酒。”
赵雯喝口酒:“我不是一直在喝么。”
“我是说,我讲到要紧之处,你得要喝满杯,喝了我才往下说。”“装怪。”
“我陪你喝,你喝一杯,我喝两杯。”
“算数?”
“当然算数。”
“好嘛。”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说到亲历的打仗之事,宁孝原口若悬河唾星四溅,越说越亢奋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愤怒,说到他刀劈日本鬼子时打住。赵雯发急,端起酒杯喝干:“往下说!”宁孝原笑,陪她喝干两杯酒,抹嘴咂嘴往下说。他经历的打仗的事情太多,说不完,一到要紧处就打住,赵雯就喝酒,他就陪她喝酒。家乡这老酒好喝,喝多了也上头。赵雯开始不停地记录,后来就写不动,再后来头发涨发重,扑到餐桌上。
天全黑。
宁孝原搂抱烂醉如泥的赵雯去客房,将她轻放到雕花大**,脱下她的皮鞋:“还有分量,我的宝贝贵妃醉酒了!”龇牙笑。在屋里迎候的老掌柜捂嘴巴笑,道了声晚安,出门带死了屋门。这房间老大,吊灯妩媚。室内一应的蟑螂色檀木桌椅衣柜,**摆设是他父亲那“荣昌夏布厂”的苎麻夏布产品,芙蓉帐幔轻薄如蝉翼,大红床单被褥枕套绣有花草和鸳鸯戏水图。他知道,老祖宗宁徙从闽西带来了苎麻种子,荣昌盛产苎麻。预谋好了的,跟他父子俩都熟的老掌柜为他安排的是会馆最好的房间。八仙桌上的两碗盖碗龙井茶泡好了的,他端茶碗先闻其香,再噬其味,咂嘴道:“要得。”遗憾没能与赵雯对饮,又坏笑,你龟儿的目的不是与她对饮是要日她,机会只有今天晚黑了。他已买了船票,行李已放到朝天门码头那“民生”轮上了,明天一早开船。他占有倪红时没有想这么多,对于赵雯就用心,如同攻打一座难啃的山头,硬攻不行,得要智取。他担心过后果,怕因一时的快乐而永远失去孤傲的她。母亲当年也孤傲,父亲就是在这里强占她把生米煮成了熟饭,还不是相亲相爱走了过来。老掌柜那时候还是少掌柜。理由绝对是充分的,首要是老子喜欢她,再呢,两家的老人都首肯了的。赵雯,你莫要怪我,只怪你把我的心掏去了,我是绝对不会让哲弘那个不讲信誉的龟孙子把你夺走的。
一碗甘醇的龙井茶喝完,他狠抽了根味重的“勇士牌”香烟,使劲掐灭烟头,坐到大床边。
天热,没有为她盖铺盖,酣睡的她如同一朵睡莲。“倘若时间无法治愈伤痛,那么死亡总是可以的。”《睡莲的传说》里的这话他记得清楚,是父亲不许他跟倪红结婚,倪红拿了这书给他看的,说是死也要跟他在一起。此刻里,这话是他对赵雯在说。对于倪红,他良心受着鞭笞,行动却在背叛。赵雯那迷人的醉态、如水的柔体、特有的馨香摄去他三魂七魄,裤裆好硬。活像都邮街那碑。倪红是这么说的。没得法,摁不住,一不做二不休,老子今晚必须把生米煮成熟饭。
急切的他没有猛扑到她身上,试探地小心翼翼地温柔地轻压到她身上。她那身子柔软如棉,眼鼻嘴唇颈项发丝都香。他解自己的军衣扣,解她的衣扣。这一刻,他想到了倪红。倪红才是睡莲,想摘就摘;赵雯是带刺的玫瑰,想摘怕摘。两朵花都摘就好……
宁孝原压到赵雯身上去时,在他邻近客房的大**,涂姐正与窦世达鱼水**。久别胜新婚,这对中年夫妇从雕花大**折腾到红漆木地板上,又相拥相泣回到**。军人窦世达如同涨潮的怒水欲将爱妻吞噬,女袍哥二头目涂姐在这怒水里翻腾,把久盼的尖叫声呐喊声压在心底,尽情享受夫妻之爱。
窦世达把身心都倾泻给了爱妻,疲惫入睡。
他是化装成和尚偷偷潜回重庆的,络腮胡子剃得精光。前天傍晚,穿和尚服的他走近“涂哑巴冷酒馆”时,发现有人跟踪,就步态神态不变地转身向江边走,一个穿对襟衫的汉子迎面登梯而来。与这汉子擦肩而过时,警惕的他突然回身,这汉子的手枪已顶住了他的面额。他弯眉笑,双掌合十,阿弥陀佛……说时迟那时快,躬身用头狠撞这汉子的肚腹,这汉子被撞到。“叭!”刚才跟踪他的那人开枪了,他迅速掏枪还击。身前那倒地的汉子举枪欲朝他射击,他快枪将他击毙,侧身翻滚进梯道边的灌木林。“叭叭叭!”跟踪那人射来的子弹嗖嗖嗖擦身而过。
他在灌木林里连滚带爬跑了老远。
夜的幕帐黑了天地,疲惫不堪的他在草丛地里入睡。“嚓!”一声响,他惊醒,见一只白头花斑鸠扑翅飞走。天已亮了,他揉眼摸出灌木林,没敢再去冷酒馆。肚子饿了,寻到山弯里一家鸡毛小店住下,要了碗面条呼呼下肚。得要见到爱妻。他那副手副团长赵绪生派人来打探过,探得他夫人正被军统的人追捕。人生莫测,好端端的一个家被拆散了,都怪自己当了汉奸,可不当汉奸自己已是丰都鬼城里游**的孤魂了。归途是没有的了,手上已沾了血债。搅得他寝食难安的是,无论如何要接了爱妻与她在一起。他与她在捶衣石边发过誓的,生死与共,白头偕老。趁去黄卫军上海总部开会返回之机,他化装潜回重庆来。他妈的,军统的人真是无处不在,还是被他们盯上了。熬到夜深,他又摸回冷酒馆,没人跟踪,闪身进门。烛火下,涂哑巴正收拾餐桌,见一个和尚进来,摇头比画关门了。他比画说是他姐夫。涂哑巴认出他来,好高兴。他比画问他姐姐呢?涂哑巴比画说,姐姐很好,可不知她住在哪里,说姐姐有时候会回来。他好希望她今晚会回来。他住在了冷酒馆里,夜里梦见他在这里与爱妻相识,梦见他俩在嘉陵江边漫步,梦见他俩在捶衣石上亲吻……黎明时分,他醒了,起身出门,警惕地沿石梯往江边走,遥望见了那熟悉的卧牛般的捶衣石,心撞胸壁。在那里,他初吻爱妻定下终身;也是在那里,他中弹落水接爱妻的事儿落空。
嘉陵江水东流,传来浪潮的叹息。
他抬步朝捶衣石走,爱妻的音容笑貌浮现眼前,小涂,你在哪里……晨雾中,见捶衣石边有个人在走动,定睛看,是个女人,啊,正是他日夜思念的爱妻!他快步走跑步走。她是他的心肝他的命!小涂,你是常来这捶衣石边等我吧,我窦世达又来接你了!
捶衣石见证了他俩的热恋与分离,见证了他俩的久别重逢。爱妻见到他认出他时,泪奔,几乎哭晕在他怀里。
客房的屋灯被泪水蒙住。
涂姐躺在窦世达身边无声落泪,听他那鼾声心浪翻腾。那见证了他俩爱情的捶衣石她去过多次,是夜深人静时去的,期盼见到他又不抱太大的希望,见物思情也是一种慰藉。袍泽姐妹里有言语了,说窦世达叛变了,当了汉奸卖国贼了。她那火烈性格,揪住那传话的妹儿就是两耳光:“放你妈的屁,你再乱说我扒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我男人是国军的军官,是打日本鬼子的英雄,他就是死也不会当汉奸!”那妹儿不是吃素的,回了她两耳光:“莫绷劲仗,你个汉奸的臭婆娘,跩啥子,不得怕你!”二人扭住死打。郭大姐来劝架,呵斥那妹儿:“把你那破嘴皮子缝好了,再乱说老娘不认黄!”拉了她到里屋说话:“我那妹夫世达绝对不会是那种下作人,大姐我相信他。可话又说回来,倘若他真要是当了汉奸,你要是不敢动手不好动手,老娘替你宰了他!大敌当前国难当头,是绝对不能投敌与自家人为敌的。日本鬼子丧尽了天良,血债累累,杀了我们好多的同胞,连细娃儿都不放过。只要是中国人,就绝对要灭了日本鬼子,灭了汉奸卖国贼!”她痛苦至极,对了郭大姐号啕,心里留下厚重的阴霾。昨天晚上,穿便服的袁哲弘来找她了,是郭大姐领他来她住屋的。郭大姐对她说:“老二,老娘我把这耗儿给你带来了,你们各自说。”黑眼盯袁哲弘,“硬是,比耗儿的鼻子还灵,找到老娘这里来。”说完走了。她见袁哲弘找来,吃惊也不吃惊,这些个军统的人总是无孔不入的:“哲弘,你找我有啥子事情?”有种不祥的预感。袁哲弘说口渴了。她就从水瓶里给他倒了杯开水:“喝嘛。”袁哲弘嚯嚯喝开水,抹嘴说:“涂姐,我要跟你说件事情,你一定莫要冒火。”她心紧:“你说,我不冒火。”袁哲弘说:“我其实早就想跟你说了,今天是不得不说了……”说了窦世达叛变他两次去策反的事情,说了窦世达回来了又跑脱了还打死了他们一个弟兄云云,再三说,涂姐,你一定要冷静,他回来是要找你,我们共同设法找到他……她脑子嗡嗡响,眼冒金星,欲喝骂又没有,竭力镇定:“要得,我们共同逮他……”袁哲弘走后,她伤伤心心哭,窦世达你个(左火右巴)蛋,你被抓了也不能投敌啊,不能调转枪口打自己人啊,你忘了你老丈人是咋死的了?她还是抱有希望,希望窦世达是假投降,是迫不得已杀了自己的人,希望他还有回头的机会。她不能让袁哲弘他们把她男人铐走,她要单独见到他,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长夜难眠,今天天不亮她就偷偷摸到嘉陵江边,在捶衣石边徘徊,兴许世达会来。不想他真来了,他俩终于见面了。她扑在他怀里哭,哭他们命运多舛,哭他们生死分离,哭自己心爱的男人竟会成了敌人……
她没有把袁哲弘给她说的对窦世达说,领他上了江边的一艘渔船,付给船家钱,让船家划船在江里转游。他俩在船上吃早饭吃午饭,直到天黑,她才领他来这会馆开客房住下。她要了酒菜,夫妻二人吃饱喝足。在渔船上,窦世达给她说了实情,说了他的苦衷他的无奈,说了他现在混得还可以,说了冒死来接她走。她明白了,窦世达确实是汉奸卖国贼了,他是甘愿为日本鬼子卖命与国人为敌了。
她脸上没有什么,心里铁定了想法。
“……日本鬼子丧尽天良血债累累,杀了我们好多的同胞,连细娃儿都不放过,只要是中国人,就绝对要灭了日本鬼子,灭了汉奸卖国贼!”
她目视身边熟睡的窦世达,耳边响着郭大姐的话,父亲被日本飞机炸死的情景浮现眼前,好惨啊,在朝天门为雇主挑行李的父亲被炸飞,只寻到了父亲被炸烂的脑壳和血肉模糊的残肢。她恨恨咬牙,嘴皮咬出血来,翻身下床,从裤兜里掏出把锋利的短刀来,对准汉奸窦世达的颈项猛刺,刀尖接触到他颈肉时她收住手,是窦世达带领士兵抬了黑漆棺材厚葬了他父亲的。老天爷耶,你作孽啊,咋就让我心爱的男人成了与国人为敌的汉奸,带了血债!她挥泪挥刀狠刺,她要取他人头去交给嫉恶如仇的亲姐姐般待她的郭大姐,让袍泽姐妹们看看,她是有中国人的尊严的,她不是(左火右巴)蛋,她会大义灭亲的。不想窦世达醒来,抬手挡她那锋刀,刀锋扎进他右手的中指,十指连心,他痛得惨叫,强忍住,挥掌将她击倒:“小涂,你是对的,可我不想死,我离不开你……”又给她一记重拳。
她眼前一黑,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