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说来就来,重庆的春天来了就热。
倪红锁死竹篾吊脚屋的屋门,背了缀有牡丹图案的花布袋装的月琴快步走。
她提玲珑小包,穿收腰的雪青色暗花短袖旗袍,一身绷得好紧,好在这琵琶襟旗袍的开衩高,下门外陡峭的梯脚步还是迈得开。初穿这旗袍她怕出门,别人看见她这衣着就看见她的身子了。她对了穿衣镜前照后照,丰胸细腰圆屁股全都显露出来。这旗袍她是去“精神女子时装店”定制的,因为定制旗袍,才注意到,从“精神堡垒”到小什字冒出来好多女子时装店。除制售各式旗袍外,还制售各式内衣、晨衣、夜礼服,做工都精细,款式也新潮。发现进出女子时装店的女人好多,这一路成了女人的必游地、扔钱处了。女子时装店多了,其他制售各式服装的商店也多起来。还有下江人开的售卖裘革服装的大小商店,珍贵的毛皮服饰应有尽有,高中低档的皮货一应俱全。关于衣着,报纸上登了的,政府推行新生活运动,严格规定了服务行业者的着装,一是节俭,二是便于识别。规定黄包车夫、板车夫穿蓝色土布对襟衣裤。轮渡工、搬运工穿黑色衣裤,轿夫、马车夫穿蓝色衣裤,驾驶员、售票员穿灰色衣裤。民生公司严格,从总经理卢作孚到练习生,一律穿芝麻色土布制服。就觉得自己这身穿着太打眼了,又想,跟那些阔太太阔小姐比,又算不得啥子。
下到坡脚的临江马路后,她叫了辆黄包车,上车后,穿蓝色土布对襟衣裤的车夫就小跑。她头一次坐黄包车是宁孝原带她坐的,两人挤坐一起,她又喜又怕,生怕会撞着路人或是掉下车去。宁孝原说,你怕个呀,没得事情。说这黄包车先前叫人力车,宣统元年,重庆府举行“赛宝会”,盛况空前,省府成都在上海买了12辆人力车,途经重庆,刚好是会期,就在会场显摆,人些都说好稀奇。
习惯了,上工前她总要去朝天门的“码头小面摊”吃碗重庆小面,心里才安逸。
太阳落到山后,天色紫蓝,朝天门码头依旧人头攒动。倪红晓得,这水运枢纽的位置绝好,大河长江小河嘉陵江在这里汇合,直通下游的宜昌、武汉、南京、上海,走水路的人员和物资都在这里进出。从这里渡长江可去玄坛庙,渡嘉陵江可去江北县城,经陕西街可去下半城的金融、商业街,经小什字可去上半城繁华的都邮街、“精神堡垒”。宁孝原跟她说过,朝天门是战国时秦将张仪筑巴郡城时修的,后来,明朝那个戴鼎又扩建过,有两道老厚的城墙两道拽实的城门。说朝北边那城门上有“朝天门”三个大字,是朝向天子的意思;朝东边的正门上有“古渝雄关”四个大字,可见之威武。可惜了,民国十六年重庆设市,日他妈,被龟儿子当官的拆除了。
她常去的那“码头小面摊”在通往江边趸船的石梯道边。梯道好宽,道旁是挨一接二的高高矮矮的茅屋、瓦屋、吊脚楼、店铺、摊子。
天色暗了,路灯亮了。
客栈挂出“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的长方灯来,迎客的柜台上亮着纸糊的三角灯,是鸡毛小店的标志。杂货铺、布庄、餐馆燃起了气灯或是电灯,麻糖摊、卤肉摊、鞋袜摊、算命摊点燃了高脚菜油灯或是蜡烛。乘船的、下船的、跑船的、扛棒棒的上上下下,有匆忙者、喘吁者、打望者。就有人不住地朝她打望。
她视而不见,坐到“码头小面摊”的条凳上,取下背的月琴放到身边。这面摊比其他面摊讲究,搭有棚子遮阳避雨。还从挨临的杂货铺拉来有电线,燃有电灯。灯光下,各式面条、姜葱蒜辣椒花椒胡椒等作料、沸腾的汤锅,看着就流口水。跟多数重庆人一样,她对重庆小面的喜爱不亚于重庆火锅。在小面摊吃面的人是不顾及啥子淑女、绅士形象的,吃得那个香哦。无论白领、棒棒、学生、商人、军人、官员、洋人客,为的就是一碗麻辣爽口的重庆小面。外出返渝的重庆人,如果不能先吃顿火锅,一定要整碗麻辣小面解馋。不用她说话,光头摊主就给她煮了碗韭菜叶麻辣细面条。她原本是大口吃面的,可嘴上涂抹有口红,只能是细嘴抿吃。
安逸,是解饿也是一种享受。
她在这面摊认识了犹太人斯特恩。一个清晨,她在这里吃小面,走来个提老重皮箱的西装革履的洋人,他放下皮箱,坐了她身边的空位:“老板,来碗小面。”做手势,“干熘,提黄,加青,重辣,宽面。”光头老板应承:“要得,少汤,偏生硬,多加菜叶子,油辣子要重,不要细面和韭菜叶面,要宽面。”这洋人的重庆话地道,吃小面比她在行,她盯他一笑。洋人朝她回笑:“小姐,您好!”她回道:“您好!”“我叫斯特恩,是犹太人。”宁孝原跟他说到过一个犹太人,好像就叫斯特恩,说这老外仗义,是他袍泽兄弟。“啊,您是,是那有星星意思的公司的老板吧?”她想确认一下。“对对,我是‘斯特恩公司’的老板,‘斯特恩’就是你们中文‘星辰’的意思。呃,您咋晓得?”“在重庆的犹太人不多,听我一个朋友说起过,您大老板噻,名声远播。”她没有说宁孝原,宁孝原在她心中已经死了。斯特恩笑道:“说不上大老板,得贵国人的好,得重庆人的好,做点儿猪鬃、皮毛、山药生意。”倪红说:“我朋友说您很会做生意,说您仗义。”“哦,我很高兴,请问,您朋友是谁?”“他死了,不说也罢。”“哦,对不起,让您伤心了。您朋友……哦,能告诉我您的名字吗?”“我叫倪红,人旁倪,红颜色的红。”“倪红,嗯,这名字要得。能告诉您在哪里做事吗?我是说,如果您不反对的话,我抽空去找你,朋友的朋友就是朋友呢。”她吃面条,没有回答,她不想说自己的上工处。斯特恩耸肩摇头,没再问,三下五除二面条下肚:“对不起,倪红小姐,轮船要开了,希望还能见到您!”提皮箱两步三梯朝江边走。
酒好不怕巷子深,她舍近求远来这面摊,为的就是吃碗这里的好吃的麻辣小面。吃完付钱后,她背上月琴,拎包登梯。
天更黑,昏暗的路灯把她的身影拉得老长。
她登上石梯后,右拐,过花巷子,朝前面的她上工的“弦琴堂子”走。
“弦琴堂子”黑墙绿瓦,条石拱门,霓虹灯招牌闪烁。拱门不大,挂有木刻的楹联,上联是“满街人都是那话”,下联是“唯有我清白传家”,横联是“独不傲众”。她就是看了这楹联才来这里上工的。
门口立有两个青春旗袍女,有个旗袍女右脚的布鞋开了口子。见她走来,两个旗袍女齐向她抱手哈腰微笑,那布鞋开了口子的旗袍女把右脚收到了左脚后面。她佯装未见,朝她俩颔首笑,抬脚进门。
门内是老大的厅堂,雨滴状吊灯的灯光明丽,有旋梯通向二楼,楼上楼下房间不少。厅堂内的摆设是中西合璧式的,有中式桌椅,有西式沙发,有中国山水画,有西洋美女图。端坐有一群丝光绸气的旗袍女,齐向她微笑招呼。她知道,她们都是下江人,分得有扬州帮、苏州帮、沙市帮。五十多岁的妈妈笑迎过来:“红女子,等你的客人来了。”领她上楼。妈妈也是下江人,是从杭州逃难来重庆的。妈妈待她不错,点她的客人多了,妈妈待她更好。
她是去年晚秋在“精神堡垒”附近卖烟时认识妈妈的,那天,她伤心透了。
她不想会在“精神堡垒”遇见她期盼、愤怨的宁孝原,她打他骂他,还是跟他上床。次日,雨后大晴,醒来的她发现他已经走了,泪眼汪汪。狗日的定是找赵雯那个狐狸精去了。唉,他俩真要是好了她也没有办法,当然,也许赵雯看不上他,那最好,她太爱他了。不论啥子情形,总得要有个结果有个了断。她去了宁公馆找他,新来的何妈说少爷不在家。她去了“涂哑巴冷酒馆”找他,涂哑巴摆手摇头。他龟儿子跑哪里去了?去那狐狸精家了?可她不晓得赵雯的住处。她挂了烟匣子卖烟,心口堵得慌,叫卖香烟有气无力,或许会在街上遇到他或他俩。老天有眼,那天,她看见他俩了,是在湖广会馆门口远远看见的。她紧跟慢跟他俩去到那餐馆的包房门口,欲进去,被餐馆的伙计拦住,说不许在这里卖烟。她说,她认得包房里的人。从包房出来个老头,带死了房门,说他是这里的老掌柜,说你认得也不行。她急了,说那男的是我男人。老掌柜怒了脸,说她疯了,打胡乱说,喝叫两个伙计把她架出会馆,不许她再进入。她又气又急,不死心,围了依山修建的老大的会馆的高墙走,见有棵大树紧挨高墙。水上人家女儿的她,从小就敢下河洗澡敢上树掏鸟窝,把烟匣子藏在附近的草丛里,爬树翻墙进了会馆。天黑了,夜幕掩护她摸到那陡峭的石梯前,上面就是会馆那餐饮住宿的挑檐楼阁,她趁黑警惕地登上去,走进回廊时,看见宁孝原抱着赵雯进了一间客房,心冷,完了,他两个是说成了。那客房门口站着个膀大腰圆的伙计,门缝透出蛋黄色灯光。她跃出回廊,沿树丛轻脚轻手朝那客房走,宁孝原,我倪红爱你是因为你也爱我,我是绝不死皮赖脸求你的,绝不做小的,我们当了赵雯的面把话说清楚了。她接近那客房时,门开了,老掌柜出门来,带死房门,对那膀大腰圆的伙计说:“守好了。”膀大腰圆的伙计笑:“放心。”老掌柜说:“你狗日的离远点,人家两口子做事情,莫要去偷听……”她听了好难受好愤怒,抓树杈的手划出血来,“咔嚓!”树杈断了。老掌柜和那膀大腰圆的伙计发现了她,不由她分说,揪她出了会馆。
她蔫了气,取了烟匣子悻悻回家,一夜难眠,他两个是睡到一张**了。伤心落泪,昏昏入睡,醒来已是次日的上午。
她胡乱吃了剩饭、泡菜,挂了烟匣子去街上卖烟。物价一涨再涨,如同夏天的洪水暴涨,得挣钱过日子。水上人家女儿的她有水上人的硬气,是绝不要抛弃了她的人的任何施舍的。
“看报,看报,英雄宁孝原怒杀日寇,卖陪都晚报……”报童叫卖晚报。
听见他的名字,她赶紧买了张报纸看,急找那文章。报纸老厚,密密麻麻的文字五颜六色的广告好多。“物价容易把人抛,薄了烧饼瘦了油条”“公教人员不是东西,是东西也应当涨价”,看这些标题,她苦笑,日子都不好过。“赵局长去南山扫他妈的墓”,看文章,原来是赵局长为他母亲扫墓的事情。有幅丰子恺画的“村学校的音乐课”的漫画,画上那男老师的脸只见鼻子尖,标题是“丰子恺画画不要脸”。她那苦脸也笑。“砸了烟枪操步枪,英雄宁孝原怒杀日寇”,找到了,是采访报道的连载之一,说的是宁孝原杀日本鬼子的事情,落名是本报记者赵雯。是了,他两个是走到一起了,她那心掉进了冰窟窿里。
心冷透了,就没有了眼泪,为负心人落泪不值得。
有则驼峰航线的报道吸引了她,但凡驼峰航线的消息她都特别关心,黑娃子柳成在飞那条航线。柳成临走前给她说过,说“驼峰”是喜马拉雅山南边一个像骆驼背凹的山口,是美国运输机最大的爬行高度。那是中国飞印度的必经航线,是重要的运输线。向印度运去对日作战的远征军官兵,从印度运回来汽油、物资、武器。她收到过柳成的两封来信,说他一切都好。说他不怕那里糟糕的天气,怕的是手无寸铁的运输机遭到日机的袭击。说他们任务重,有时一天要起飞三四次。她好担心,祈盼他平安归来。柳成第一封信落尾写的“爱你!”第二封信落尾写的“等我!”她一气看完这篇“驼峰航线托国人重托,勃朗宁枪搏日寇战机”的晚报赴前线记者的报道:“……高山作证,蓝天讴歌,我英勇的空军不畏强敌。重庆籍飞行员柳成中校驾驶DC-46运输机运送抗战物资途中,突遭日军战机袭击,飞机被日机击伤。他没有放弃,用勃朗宁自动步枪击毙了日机飞行员,喝令机组人员跳伞逃生。机组人员跳伞后,他没有跳伞,驾机朝另一架日机撞去,那日机赶紧躲避。英雄柳成,柳成英雄,他驾驶那飞机的尾翼冒了浓烟,摇晃飞向雪山,肃穆的雪山搂抱了他。悲哉惜哉壮哉!血洒长空的英雄柳成只是中美空军的英雄之一,记者了解到,我在驼峰航线牺牲的人数已经逾千,有时每月损失飞机的总数占我所有飞机的百分之五十,可我们的英雄们依然在长空浴血奋战!同胞们,朋友们,大家在大后方平安地生活、工作、学习、爱恋时,可曾想到过我们那些终日在驼峰线上生死搏击的中美空军们,为他们祈福、加油吧!学他们忘我牺牲的精神吧!……”
读完,她热泪盈眶,柳成,黑娃子,你咋就走了,你不是说要我等你么!倪红耶,你该把身子给了他的,他是带着遗憾走的。这篇报道也是赵雯写的,她写得还确实好。
祸不单行,她成了泪人,嘶声喊唱:“全民抗战,不忘国耻,还我河山!‘金字塔’牌香烟!”“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老刀’牌香烟!”……路人为她的**真情感动,买烟的人不少。她喊唱着卖烟,看见了“精神堡垒”,宁孝原对碑发誓的情景浮现眼前,挥泪喊唱:“滔滔东流一江水,做人莫做陈世美!‘香莲’牌香烟!”
就遇见了妈妈。
妈妈五十多岁,微胖,慈眉善目:“姑娘,我买两包‘香莲’牌烟,还没有抽过。”下江人口音。她拿了两包“玉堂春”香烟给她,妈妈说:“姑娘,你拿错了。”她说:“对不起,我喊错了。”妈妈笑笑,接了烟付了钱:“姑娘,你嗓子好呢……”妈妈请了她去沙利文吃西餐,带了她到“弦琴堂子”喝茶,说她是逃难来重庆的下江人,有些儿家底,办了这堂子。说她的嗓子很好,希望她来这里卖唱,说这里是卖艺不卖身的。领她去看了门口那楹联。妈妈给她说的工钱她一年也挣不到。妈妈说,你叫卖“香莲”牌烟,说是喊错了,你怕是遇到啥难事儿了吧。妈妈的话触到她的痛处,伤伤心心一五一十说了自己苦难的身世。妈妈很同情,点纸烟抽,叹气说,这里的姑娘都有不同的苦难遭遇,都是这可恶的战争闹的。妈妈说,这年月做女人难,女人的青春日子不多,会越来越少,你就当没有遇到过那个男人,自家好生过日子。
她犹豫几天,同意了。
宁孝原在她心里已经死了,柳成在驼峰航线牺牲了,就她孤苦一人了。她对妈妈说,她绝不跟客人上床。妈妈说,那一定的。她嗓子好悟性好,哼唱过清音喊唱过川江号子。妈妈就找人教她弹月琴唱清音。四川清音本是要有琴师伴奏,演唱人右手击竹鼓左手击檀板自击自唱的。妈妈说,你如情愿的话,也可以不要琴师伴奏,你就自弹自唱,客人还是喜欢跟姑娘单独相处的。
“口含着哇野灵芝才把我的夫度过哦,小青儿他为你呀煎汤就熬过药哇啊。将将我才度活耶你就不认我,夫哇不该你到金山寺去把那个和尚来学哇啊……”
她自弹自唱的《断桥》绝了,又唱《思凡》《昭君出塞》《秋海棠》《花木兰》,还自编自唱《黄葛树》《打鱼郎》《大后方》,名声传开来,点名要她的客人多,妈妈很高兴。
妈妈领她进了楼上的包席房,对客人笑笑,各自出门带上了房门。这包席房临江,锦缎窗帘垂有漂亮的流苏,随了江风飘摆,溢出古典婉约的韵味。透过窗帘的缝隙,可见江上的点点灯火。室内的摆设也是中西式的,有柚木做的沙发茶几,有英国安妮女王风格的棋牌桌椅,有亭台样的自鸣钟,有檀木做的八仙大桌,有雕工精细的红漆大床。玻璃吊灯的蛋黄色的光焰柔和。她刚来时对妈妈说,这堂子里的摆设是不是太阔气了,花费了你好多的钱财,客人不过是听听歌听听戏而已。妈妈笑说,有得出才有得入。后来她才晓得,这里确实不是客人来就脱衣上床的场所,按照妈妈的说法,要讲究高逼格,要有文艺范儿。客人进来是要做“花头”的,点几个姑娘唱几曲歌子或几曲戏曲,可点越剧、昆曲、江南小曲、四川清音,再又去包席房点一桌精致的席面,边吃喝边听歌听戏,完后打牌,顺便调调情。还可以点折子戏。客人点哪个姑娘哪个姑娘就来侍候,也讲求你情我愿。花钱多的客人并非当天就可以点到喜欢的姑娘。那个苏州来的梅姑娘,把那个客人弄得颠三倒四,最后连她那苏杭美女细白的小手也没有摸到一下。妈妈给她说,我这里就是耍个格调,不是那种打肉搏战的风月场所。妈妈给她说了老实话,说她这里的收入主要是做“花头”,一桌上好的席面就是几十上百大洋,一台折子戏也是几十大洋。重庆最贵的度夜之资不过才二三十大洋。妈妈说,青楼也罢小姐也罢,聪明人从来不是靠皮肉挣大钱,是靠情怀挣大钱。那梅姑娘对她说,这里的姑娘是不会开口留客的,欲擒故纵,欲拒还迎。说那个被她弄得颠三倒四的客人是个大军官,贪财,他说他是小贪,大贪者防空的钱都敢贪,巨贪者敢贪国家财政的钱。她就给梅姑娘说柳成牺牲的事情,说宁孝原杀日本鬼子的事情,当然,她没有提宁孝原的名字。梅姑娘就比出大拇指头,说真情就该献给这样的男人。
等她的客人是斯特恩,见到她后好高兴:“哈,倪红小姐,真是您,坐,我已经把点唱的钱付给您妈妈了。”他那次吃小面认识倪红后,就对她留下了印象。他当时就想,要不是忙着赶船,可真得跟漂亮的倪红小姐多说说话。她说她的朋友认识他,她的朋友是哪个?咋死的?他交的中国朋友多,在前线打仗的有宁孝原,没听说他阵亡;大后方的大重庆遭大轰炸,他的中国朋友被炸死了好些个,是哪个?他想搞清楚。今晚,他在朝天门码头安排好装货后,找饭馆吃饭,路过“弦琴堂子”,见挂的牌子上有倪红姑娘的名字,会不会就是他吃小面见到的那个倪红姑娘?就进来打问。姑娘们见洋人进来,嘻嘻笑,叫了妈妈来。妈妈说,我说不来洋话。他说,您就说重庆话。妈妈笑,我重庆话不地道。他说,您就说下江话。妈妈哧哧笑,您这洋人的重庆话不错,您要点哪个姑娘?他说,倪红。妈妈说,倪红啊,可以的,这里的规矩是得做“花头”,如此这般说了。他花得起钱,说要得。心想,不是他认识的倪红也没有关系,就当玩玩,不想还真是他要找的倪红。
倪红见是斯特恩,惊诧也不惊诧,宁孝原就喜欢这种场合,他的朋友也是一路的货。妈妈说了,来者不拒。梅姑娘说了,欲拒还迎。
席面丰盛、精致,小碟子小碗盛了名贵的川菜、江浙菜,酒是茅台酒,陶瓷茶壶里泡的龙井茶。
她没有坐,站到一边:“您是客人,先侍候您一曲清音。”取出花布袋里的月琴嘣嘣嘣弹,启齿唱:“初一对十五,十五月儿高,香风吹动杨柳梢。年年常在外,初一你都没有归来,丢下了想你的妹挂心怀。三月桃花开,吾哥你带信来,情郎哥带信你要个荷包袋。既要荷包袋,就该要亲自来……”
斯特恩听她脆悠悠唱完,情不自禁鼓掌:“Verygood!”
倪红就想到宁孝原:“听不懂您那外国话。”
斯特恩笑:“您唱得太好了,真不可思议!请坐,您现在可以入座了。”起身恭请。
倪红放下月琴,入座:“您随时可以点唱。”
斯特恩说:“要得要得,趁菜热,我们先喝酒吃菜,摆摆龙门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