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世纪中叶,巴黎高等法院一位戴法帽的院长,私下养了个情妇,要知道,那时大贵族炫耀自己的情妇,而资产阶级则金屋藏娇,因此,他在圣日耳曼城郊区所谓的“斗兽场”附近,僻静的布洛梅街,即今天的普吕梅街[347],建了一座“小宅院”。
那是一栋两层小楼,楼下两间厅室,楼上两间卧室;此外,楼下有厨房,楼上有起居室,顶层还有阁楼。小楼面对花园,临街隔一道铁栅大门。园子面积约一阿尔旁[348]。这就是过路人所能望见的整个宅院。可是,小楼后边还有一个小院落,院子里端又有两间带地窖的平房,以备不时之需,可以藏匿一个孩子和一名乳母。房后有一扇伪装的暗门,连着一个狭长的露天通道,地面铺了石板,弯弯曲曲,夹在两堵高墙中间,隐蔽得极为巧妙,在各家园子菜地之间拐弯抹角地穿行,由两边的藩篱遮护,伸延足有一公里,通到另一道同样的暗门,出去便是巴比伦街僻静的尾端,几乎到另一个街区了。
院长先生就是从这道暗门进去,哪怕监视并跟踪的人发现,院长先生形迹诡秘,天天去什么地方,也绝想不到去巴比伦街,就是去布洛梅街。这个精明的法官通过巧妙的办法收购土地,才能营建这条秘密通道,因建在私地上而无人查问。后来,他将通道两侧的园地分成小块抛售,而两侧园地的主人哪儿会想到,他们的花园和果园之间有两堵墙,夹着长长一条斗折蛇行的石板通道。唯有飞鸟能望见这一奇观。上世纪的黄莺和山雀叽叽喳喳,大概没少议论这位院长先生。
石砌小楼是按照芒萨尔[349]风格建造的,而内装修的护壁和陈设,则是华托[350]的格调,内里为洛可可式的华丽,外观为古典建筑风格,有三道花篱围护,显得又矜持,又风雅,又庄重,恰恰符合法官的艳遇。
小楼和通道,十五六年前还有,如今已不复存在。1793年,有个锅炉厂主买下这栋房子,准备拆毁,但未能如期付款,就被国家宣告破产,结果这座房子反而拆毁了厂主。从那以后,这座宅院一直没住人,也就渐渐毁坏了。楼内仍保留那套老家具,终年出售或招租,每年经过普吕梅街的那十来个人,从1810年以来,就看见庭院铁栅门上,
挂着一块字迹模糊的发黄广告牌。
到了复辟王朝末年,那些过路人忽然发现牌子不见了,楼上的窗板甚至打开了。小楼确实有人住进去。窗上拉着小窗帘,表明楼里有个女人。
1829年10月份,一个上了年纪的男子出面交涉,原封不动地租下小楼,当然也包括后院的平房和通向巴比伦街的小道。他又雇人将通道两端的两扇暗门修好。我们说过,楼内陈设大致还是那位院长的原套家具,新房客只是雇人稍微修理一下,零星添点缺少的东西,庭院重新铺好路石,室内重新铺好方砖,楼梯修好阶级,地板镶补木板条,窗户也上好玻璃,这样修缮好了,他才悄无声息,带着一个年轻姑娘和一名老保姆进住,不像迁入新居,倒像是溜进去的。邻居并没有饶舌,因为根本就没有邻居。
这个敛声屏息的房客就是冉阿让,年轻姑娘就是珂赛特。保姆是个老处女,名叫都圣,是冉阿让从济贫院和苦难中救出来的,年纪又老,又是外地人,说话又口吃,正是这三点长处,才促使冉阿让收留了她。他以割风先生这姓名,吃年息者的身份租下宅院。看了上文的叙述,想必读者认出了冉阿让,不会落在德纳第的后边。
冉阿让为何要离开小皮克普斯修院呢?究竟出了什么事呢?
什么事也没有出。
我们记得,冉阿让在修院里生活很幸福,甚至幸福过分,良心反而不安起来。他每天见到珂赛特,感到内心里产生的父爱,并且日益增长,他一心扑在这孩子身上,心想这孩子属于他,谁也休想把她夺走,这样生活会无限期进行下去,在修院这种环境中,每天耳濡目染,她一定会出家当修女,这里就是他们二人的整个天地,他在这里衰老,孩子在这里长大,随后也要衰老,而他就在这里死去,总而言之,令人神往的希望,绝不可能分离。这事他反复思索,忽然又困惑起来。他扪心自问,审视这种幸福是否完全属于他个人,是否也有被他这个老人拐带来的孩子的一份儿,这其中是否一点也没有窃取的意味呢?他常常思忖,这孩子放弃人生之前,也有权认识人生,如果以使她免遭人间的风雨为由,也不同她商量,就先行斩断她和一切欢乐的联系,利用她蒙昧无知和孤苦伶仃,就引导她萌发献身修道的志向,那就违反人的天性,也欺骗上帝。况且,谁敢说不会有那么一天,她恍然大悟,后悔当了修女,就要转而怨恨他呢?最后这个念头,基本上也出于私心,虽然不如其他念头光明正大,但是却令他寝食不安。于是,他决定离开修院。
他一做出这个决定,就伤心地承认非如此不可。要说碍难,却没有什么。他在这四堵墙里住了五年,已然销声匿迹,足以消除或驱散忧惧的因素。他可以放心回到人间了。他也老了,完全变了样,现在,谁还能认出他来呢?即使往最坏处想,也只是他自身有危险,总不能因为他被判过刑,送进苦役犯监狱,他就有权把珂赛特关在修院。况且,在责任面前,危险又算什么呢?归根结底,他尽可以谨慎从事,处处当心,这样做毫无阻碍。至于珂赛特的教育,也差不多已经完成,可以结业了。
一旦下了决心,他就等待时机了,不久时机来临,老割风去世。
冉阿让请求院长接见,说明他哥哥临死留下一小笔遗产,今后他不用干活儿就能过日子了,打算辞掉修院的差事,并把女儿带走;不过,珂赛特没有发愿,免费接受教育也不公道,因此,他恳请院长俯允,他向修院捐赠五千法郎,作为珂赛特在修院五年的赔偿。
就这样,冉阿让离开了永敬会修院。
他离开修院时,那只小提箱夹在自己腋下,不交给任何搬运工,钥匙也总放在自己身上。箱子里逸出一股香料味,引起珂赛特的极大兴趣。
现在就交代清楚,此后,这只箱子他再也不放手,总搁在自己房间里。每次搬家,这是他要携带的头一件,有时是唯一的一件东西。珂赛特拿这当笑谈,称这箱子为“形影不离的朋友”,还说:“真叫我嫉妒。”
冉阿让虽然回到自由的空气中,但内心还惴惴不安。
他发现了普吕梅街那座宅院,便到那里蜷伏,此后也用于尔梯姆·割风这个名字。
与此同时,他在巴黎还另外租了两处房子,免得总待在同一街区惹人注意,稍有一点情况就可以换个地方,不至于像那天夜晚那样措手不及,只是奇迹般逃脱了沙威的追捕。那两套公寓房相当简陋,外观也很破旧,位于两个相隔很远的街区,一处在西街,一处在武人街。
他不时带着珂赛特,或去西街,或去武人街,住上一个月或一个半月,只让都圣看家。在公寓小住时,他请门房干些杂事,自称靠年息生活,住在郊区,在市区有个落脚点。这位品德高尚的人为了逃避警察,在巴黎有三处住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