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博斯的预感没错,问题的确越来越严重了。

他通过导师的介绍,联系上了摇摇一直打算报考的导师程教授,向程教授表达了摇摇想投奔他门下的愿望。程教授的回答很明白,欢迎摇摇报考,在分数达线的前提下,他希望他招收的学生将来不会给他丢脸,这是底线。这个要求看起来很简单,其实很可怕,有多少出炉的博士多年以后能够坦然地说,我没有给导师丢脸?程教授希望康博斯能够把他的意思传达给摇摇,让她慎重考虑。拜访过程教授,康博斯回到西苑就给摇摇打电话,又是关机。一直打到晚上,第十四次才打通。

“我可能不考他的博士了。”摇摇说话有点儿漫不经心。

“为什么?你不是一直希望成为他的学生吗?”

“那是以前。我不想去北京了。”

“不念博士了?”

“念。在争取直博。”

“你们专业不是没有直博吗?”

“没有我怎么直博!”

康博斯终于觉得味道不对了。“你到底什么意思?”

“还能有什么意思?不去北京了。”

“你的意思是,毕业以后我去上海?”

“你喜欢去哪就去哪。”

“你的意思是,”康博斯抓着电话的手开始抖,“我们要分手了?”

“随你怎么理解,我还有点儿事,以后没事就不要给我打电话了。”

接着康博斯就听到电话里传来“嘀嘀嘀”的响声。他呆呆地抓着电话,一屁股坐到电脑椅上,脑袋里一片空白。过了好一会儿才觉得脖子可以转动,他抓起电话又拨摇摇的手机,关机。再拨,还是关机。康博斯觉得整个人一下子空了,空空****的空,空**得胃里难受,如同一种让人恶心的饥饿感。放下电话,眼泪也跟着出来了。他坐在电脑前默默地流了一会儿眼泪,开始找电话号码簿。他给摇摇在学校里最好的一个朋友打电话。

“我是康博斯,你知道摇摇最近在忙什么吗?”

“好像在申请直博。”

“那个专业不是没有直博吗?”

“不太清楚,听说她导师正在帮她争取。”

“她,是不是有了新的男朋友?”康博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提出这个问题。

“这个,”对方在犹疑,“我不太清楚,你最好是问她本人,我也好几天没见着她了。”

这时候小号在门外叫他,还有佳丽,叫他一起去散步。康博斯就在那一刻做出了去上海的决定。他对小号喊:“去上海的飞机有哪几班?”嗓门那么大,把小号和佳丽吓了一跳。

“你去上海干吗?”小号说。

“呆瓜,还能干吗?当然是去看老婆了!”佳丽对小号的迟钝有点儿生气,转身就往院门走,脸也不转地问小号,“你还去不去散步?不去我一个人去了!”

那天晚上康博斯没去散步,他上网查到了第二天北京去上海的航班时刻表,然后打电话预订了机票。第二天下午他就到了上海,傍晚时分到了摇摇的大学。康博斯在宿舍区的后门口给摇摇打电话,碰巧她开机。

“我想这两天去一趟上海,”康博斯说,“你有时间吗?”

“你过来干吗,钱多啊?我马上出去,今晚师姐找我谈点事。”

“我想和你谈一谈。”

“谈什么?我想说的都说了。师姐催我了,挂了。”就挂了。

康博斯站在校门口,来来往往的学生从身边经过。他再拨,摇摇已经及时地关机了。打她宿舍的电话也没人接,显然不在宿舍。他进了校门,往摇摇的宿舍楼走去,在一排矮黄杨后面的椅子上坐下来,正对着宿舍楼的大门,他要等她回来。时间不长,他就看到摇摇从宿舍楼里出来,拎着一个小包。刚走到门口,她的手机响了,康博斯觉得奇怪,他打关机,现在怎么又响了?摇摇拿出来的不是那个手机,楼前的灯光很亮,他觉得摇摇手里的那个像是小灵通。

摇摇拿着电话说:“已经出了宿舍,一会儿就到。”

她把电话装进包里,往校门那边走。康博斯远远地跟着她,看她上了一辆出租车,他也拦住一辆,让司机师傅跟上前面的那辆车。事后康博斯想起跟踪摇摇的事,觉得自己实在是太无聊了,为什么要跟踪她呢。可当时他就是跟踪了,而且一直跟踪到目的地。摇摇的目的地。大约十五分钟的路程,摇摇从车上下来,在一个马路的拐角处打电话。然后站在原地等。很快对面就走过来一个高个子的男人,康博斯躲在车里,一颗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儿。那个男人越走越近,康博斯觉得有点儿眼熟,一时想不起来,直到看见那个男人谢顶的前额才想起来,是摇摇的导师,他很久以前看过一张摇摇的导师和弟子们的合影。车窗关得紧紧的,外面的声音几乎听不见,他像看一场无声电影一样看着摇摇的导师抱了一下摇摇,然后摇摇挎上了她导师的胳膊,仪式之后,他们拐到右边马路的人行道上。康博斯觉得呼吸开始不畅,他对司机说,跟上。

车缓慢地行驶,和前面的两个人若即若离。他们相拥着走,摇摇看起来神采飞扬。他们在一个宾馆门前停下,导师向四周看了看,拉着摇摇上了台阶,服务生为他们拉开了宾馆的玻璃门。康博斯一下瘫倒在座位上,浑身冰凉,哆嗦个不停。司机觉得有问题,便胆怯地问:“先生,您还去哪儿?”

“随便。”

“哪儿?”

“随便。”

车子心事重重地开动了。没走多远就把他扔下了,没目的地司机就不知该怎么办了,也不敢再跟他耗下去。康博斯背着包,一个人在陌生的上海马路上走,他也不知道往哪儿走,现在一点儿方向感都没有了。他走走停停,到超市买了一包烟,坐在马路牙子上抽,一口气抽了半包,嘴都抽麻了也没尝到烟味。十一点半的时候,他打摇摇的手机,还是关机。又打她宿舍的电话,舍友接的,舍友说,不在,一般都是十二点以后回来,不过那时候就不要打了,别人都睡了,电话要拔掉。康博斯笑了笑,笑完了想自己的笑一定很难看,就又笑了一下,心里再次空空****。他在上海的马路上游**了一夜,有两次差点儿被警察误认为是不法分子。第二天早上,他决定回北京。来之前打算坐火车回京的,现在他一秒钟也不想留在这个地方,就去取款机上把卡里剩余的钱都取出来,够一张机票的了,就打车去了机场。

康博斯回到西苑倒头就睡,一觉醒来已经晚上九点多了。醒来了也没开灯,就支起靠背躺着,觉得真像做了一个大梦。和摇摇几年来的爱情,昨晚的夜上海,飞机外的阳光和流动的云朵,空心人似的回到西苑,一下子都遥不可及了,然后眼泪就悄无声息地下来了。他的房门没关,能听到佳丽在院子里来回走动的脚步声,接着,佳丽走到了他的门前,轻轻地敲了一下。“小康,小康,醒了没有?”

康博斯没有说话,一动不动地躺着。佳丽开了灯,看见他闭上了眼,满脸都是泪。“小康,小康,”她走到康博斯的床边,“出了什么事?”问过了才觉得多余,她想她没有猜错。“别太难过了。”

康博斯还是不说话,两眼直愣愣地看着空气中某个不存在的东西。

“小康,”佳丽坐到床边,摇着他肩膀,“小康,你怎么了?”

康博斯突然扑到佳丽怀里,放声大哭,像个小孩儿似的哭得很放肆。佳丽拍着他的脑袋让他别哭,还是哭,哭得佳丽都伤心了。佳丽说:“小康,你别再哭了,再哭我也哭了。”真就哭了,眼泪“哗哗”地流。“小康,小康,”她说,捧起他的脸,用自己的脸给他擦泪水,“别哭了,我也难过。”先是用脸颊擦,然后是鼻子和嘴。两张嘴碰到了一起。

接下来的事就乱了。两个难过的人相见了。

凌晨三点康博斯被饿醒了,他已经好长时间没吃东西了。醒来时发现怀里躺着光溜溜的佳丽,灯什么时候关掉的他怎么也记不起来。他的手从头发开始,一路走过佳丽的全身,心里被一种巨大的温情和安慰充满,那一刻康博斯突然发现,原来生活还有这么祥和安定的时候。摇摇不在了,这是佳丽。他把温暖光洁的佳丽紧紧抱在怀里,用嘴找她的额头。佳丽醒了,他感觉得出来,因为她羞涩地又往他怀里钻。这种羞涩佳丽自己都不明白,她与不止一个男人躺在一起过,但她只在身边的这个人怀里感到羞涩。这种羞涩让她心跳不止。

“佳丽,我饿。”康博斯说。

“我给你做饭。”佳丽说,摸到他的眼睛,遮住了。“闭上眼,不许看,睁眼是小狗啊。”她起身开始穿衣服。康博斯偷偷地睁开眼,看见了一个朦朦胧胧的美好身体。灯打开了,他看见佳丽光着脚穿着他的大拖鞋,他一直觉得佳丽的脚好看。

佳丽整理头发时问他:“我是不是很丑?”

“一点儿都不丑,不过头发乱的时候更漂亮。”

佳丽当时没反应过来,想明白了冲上来要打他,康博斯一把将她又抱在怀里。尴尬消除了。佳丽给他做了鸡蛋面,打了三个荷包蛋。

“好吃吗?”佳丽坐在他身边。康博斯就坐在**吃面,吃相生猛。

“好吃。”

“好吃以后我天天做给你吃。”

那天小号没回来,他们的灯放心地亮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