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有点儿怪异,好好的事怎么就成了现在这样子。这还不算完。小区最近又连出几起盗窃案。丢自行车的不在话下了。入室盗窃抢劫。多数是主人不在家,也有主人在家的。五号楼一家人,晚上记得门窗关得好好的,第二天早上起来看见也是关得好好的。就是遭贼了。女主人看见茶几上有一个闪闪发光的小东西,凑近一看,是手机的SIM卡,就纳闷儿,卡怎么会跑到茶几上。问老公,也犯迷糊。赶紧去找手机,哪里还有。客厅和书房里的抽屉箱子被席卷一空,金银细软全不见了。都不知道半夜里贼是怎么进来的,他还有时间把SIM卡抠出来留下,这一家人痛恨和叫骂之余多少还是有点儿感激。现在手机卡的重要性不比身份证小,你跟这世界的各种关系都集中在这个小芯片上。

事后有个晚上,小区居委会电话通知我过去有点儿事。我以为租房子上手续出了问题,搜罗了合同、证件一起带过去,一进门就愣了,还坐了两个警察。居委会让我别紧张,就是了解下情况。我说有警察叔叔在,能不紧张吗?居委会说:“跟你没关系,说你对门的那老周。”

“老周是好人啊,”我说,“肯定。”

“你拿什么肯定?”居委会看我的眼光陡然就变了,警察也斜着眼看我。我后脊梁开始窜凉风。“就是感觉。”我补充说。

现在是居委会解释:“最近小区老出事,我们四面出击明察暗访,综合各方面的信息,老周是嫌疑人之一。居民们反映,他没事就喜欢到处串门,搞推销的都跑不了这么勤,逮着空就凑上去跟人搭茬儿,认识不认识的都要来两句。我们怀疑,他在踩点和探口风。希望你能配合,把了解的情况都提供给我们。派出所的同志也在。”

“派出所的同志”说:“希望你有一说一, 一丁点儿都不隐瞒。”

我的手心、腋下、脖子和后背开始出汗。我说你们的空调能不能开大点儿。事情跟我没必然关联,但我依然摆脱不了受审的感觉。如果我跟他们说,老周绝对清白,他们肯定不信,所以我就把我们从第一次到现在聊到的所有内容都如实讲来,包括他的离婚。整整讲了三个小时。从头到尾他们都歪着头看我,脑子里有十万个为什么。讲完了,警察先说:“如果你所说的一切属实,这人可能有点儿问题。他去医院查过吗?跟我办过的一个案子有点儿像。那人也是这样,臆想、偏执,最后头脑不好使了。”

“他很正常!”警察的话让我很生气,“比你,还是比我吧,都正常。”

那个居委会总算有点儿学问,说:“这样的人,有点儿像那什么,就是骑着驴跟风车打仗的那个?”我插话说:“堂·吉诃德。”“对,就是那堂什么德,”居委会接着说:“好玩儿是挺好玩儿,就是有点儿过时。我干社区工作这么多年了,城市里的生活我比谁都懂。我们生活节奏快,分工细,各做各的钉,各当各的铆,不是农业合作社干活大呼隆,要混一块儿生活。咱们就是要各活各的,才有个性,才是自己,才有隐私。隐私知道吗?一个社会,一个社区,现代化程度的最重要标准之一就是,隐私权得以实现的程度。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说我相当明白,但这是两回事。

居委会说:“年轻人就是犟。怎么是两回事?如果你那老周不是侵犯人家隐私,人家会反映他吗?”

老周成我的了。我觉得这事跟他是没法儿说清楚了,干脆闭嘴,只点头。点头是对的,现在已经半夜了,点头可以早点儿回去。回去之前,居委会和警察一起嘱咐:“这事不能让老周知道;有情况及时上报;如果老周有精神病的苗头,赶紧送医院。我们居委会要对每一个居民负责。”

居委会和派出所花了老鼻子力气,一无所获,盗窃隔三岔五依旧发生。最后居委会和物业不得不做出决定:从一楼到六楼,只有一扇大门的住户必须再装一扇防盗铁门,阳台的窗户上必须加装钢筋护栏;每户交一部分钱,居委会和物业出一部分钱,统一定做和安装;拒绝安装者,后果自负。

因为一部分费用由居委会和物业出,大多数人家都热情响应,自己掏了腰包也觉得赚了。也有不愿意折腾的,像我这样的房客,因为是租的房子,没准儿下个月就拍屁股走人了,不愿往外拿一分钱,也没值钱的东西怕偷;跟房东说,房东更不愿意,他们又不住,小偷再贼也没法儿把房子给偷走。还有一类人,觉得自己的门窗无比结实,导弹也打不坏,不装。这部分人最后还是屈服了。居委会和物业轮流上门,一遍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再不装自己都过意不去。

住家里最后的死硬分子是老周。这段时间他情绪明显上不来。他明白出门没几个人待见他,散步时话少多了,喝茶时也老走神,不像过去那样先天下之忧而忧,意气风发侃侃而谈,茶杯放下就要叹气,目光悠远,仿佛能一直看到西山八大处。他似乎知道我被召见的事,有个晚上他没头没脑地问我一句:“你也认为失窃与我有关?”我说:“怎么可能?老兄你这样的人都恨不得给别人送货上门。”他就苦笑一下,说:“喝茶。”我也说:“喝茶。”可能他从哪里听到了风吹草动。老周拒绝加装,他对有关人员说:“没必要。防盗门是新的,上等,住四楼,小偷爬不了这么高。如果失窃我自认倒霉。”

显然这不是他的本意。他只是不想通过另一扇防盗门和防盗窗来禁锢自己。你可以说,门窗只是防盗,工具而已,跟禁锢没关系。但老周不这么看。新的防盗门和防盗窗会转化为心理暗示,而心理暗示可以变成紧身衣和铠甲,让我们远离自己。事实上,此类的心理暗示也正在制约和改变我们。他向往的健康、自然的生活状态,首要的任务就是去除和杜绝这种不良的心理暗示。

居委会和物业不答应:“别人都装,你不装,上上下下就你那儿留了空子,招来小偷怎么办?此其一。其二,不装只会自找麻烦。实话实说,已经有人对你表示不满,想必你也清楚,如果别人装了之后仍然出事,而你没装还天下太平,后果你完全可以想见。那个时候,你说不清,我们居委会和物业也无能为力。你说呢,周先生?你不是想大家都过得好一点儿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装吧,就当为人民服务了。”

然后,某个上午我在房间看书,听见外面传来吭哧吭哧搬运的声音,然后是汽锤和电焊的声音。我打开门,看见三个工人在老周门口忙活。在他上等的全铁皮防盗门之外,他们正装另一扇钢管焊接成的更坚固的防盗门。老周倚着楼梯抽烟,一声不吭。

第二天我依然干不了活儿,工人们在老周的阳台上打眼,焊接。噪声持续了大半天。

我隔着窗户对老周喊:“老周,你又害我。”

老周说:“我被谁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