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周说干就干。彻底住进来后的一周,他就把本单元挨家挨户跑遍了,像推销洗发水一样发放名片:“我是老周,新来的邻居,认识一下,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兄弟没二话。多交流啊。”不知道别人怎么看,反正我在楼梯上往楼下瞅,看见他满脸堆笑地和二楼说话时,觉得极其难为情,甚至有点儿难堪,好像他是我堂哥。然后我看见二楼冷漠地点两下头,关门的声音也是地动山摇。也是一扇好门。他到一楼时,我下到三楼,人家干脆不开门,直接在房间里说:
“到别处推销吧,我们什么都不缺。”
老周说:“您好,我不是推销的。我是你们邻居老周。”
里面说:“什么邻居?有事?”
“新来的,请多关照。”
“关照不了。我们自己都关照不过来。”
一楼的门那次终于没开。老周跑了第二趟才让它打开十秒钟,正好是他说完那几句话的时间。我说:“老周,你何苦呢?人家都那样了。”老周说:“他们都穿着厚厚的铠甲,要打碎当然会有麻烦。没问题,咱革命人永远年轻。”
但据我所知,年轻人似乎也不待见他。有一天傍晚,老周拉着我去小区花坛边散步,这也是他的伟大工程之一,在散步时和人民群众打成一片。围着花坛走了几圈,老周发现烟没了,去杂货店里买,因为他要不停地给陌生人散烟以示友好。两个年轻人走到我跟前,男孩儿揽着女孩儿的腰。他们住我楼上,冬天里暖气凉了跑下楼问我出了啥问题,就认识了,但也仅限于见面点头。男孩儿说:“那胖子是新搬来的吗?”
“没错。”
“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啊?”
我说:“没听说啊。”
“反正不是好人,”女孩儿接着说,一下子抱紧了男朋友的胳膊,“见面就缠着我搭茬儿。你最好离他远点儿。”
她语气凝重,完全像为我负责任才挺身而出。临走的时候还“切切”地对我点头。我都快哭了,老周一腔热血成狗屎了。然后我看见老周满面春风地回来了,左口袋一盒“中南海”,右口袋一包“大白兔”。“大白兔”是哄孩子的。实话实说,如果说老周一点儿成绩没有,那也是瞎话。老人和孩子还是挺喜欢他的。当他像花朵一样绽放开来的四喜丸子凑到老人和孩子眼前时,“大爷”叼着他的烟,“小朋友”吃着他的糖,还是挺开心的,他们和老周一起笑起来。也就是说,老周在老人和孩子中间还是有些市场的。
也有意外。比如有一回他在楼下和一个老大爷聊天,他递上一根烟。大爷刚叼上嘴抽一口,女儿拎着大包小包看他来了,见父亲嘴里正往外冒烟,扔掉礼盒就跑过来,一把揪掉了那根烟。
“说多少次了不抽不抽,你还抽!”女儿因为一片孝心被辜负而大感伤心和愤怒。
大爷讪讪地说:“小周递根烟,不抽不合适。”
“你是谁啊?”女儿说,两眼对着老周冒火花,“你不知道我爸的肺只剩下一半了?成心害人吗你!”
老周回来跟我说:“你说我怎么知道老爷子只剩下半边肺了?我为什么要害他?”
“谁让你没事找人搭茬儿?”我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是替他喊冤,“这都什么人哪,张口闭口就‘害人’,整得跟阶级对头似的。”
这事过去没几天,“小朋友”那边也出事了。小家伙被“大白兔”卡着了,咽不下去吐不出来,憋得脑袋大了一圈,眼泪吧嗒吧嗒直往下掉。“小朋友”的妈更着急,她还年轻,没见过世面,吓得手脚冰凉,眼泪也跟着往下掉。老周也吓坏了,毕竟是别人的孩子,都打算拨“120”了,小孩儿一梗脖子咽下去了。小家伙好了疮疤忘了旧疼,很有成就感地“咯咯”笑起来,还要吃“大白兔”。他妈手脚缓过来了,抱起孩子就走,一边走一边叨咕:“吃,吃,就知道吃!人家给什么烂东西都往嘴里塞!”
弄得老周站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四喜丸子白一阵红一阵。围观的人站在一边笑。没有人安慰他,大家都觉得“小朋友”的安全当然大过他的尊严和脸面,再说,谁让他见到小孩儿就发糖呢。电视电影里演了无数遍:主动给小孩儿糖吃的没一个好东西,不是日本鬼子就是汉奸。老周垂头丧气地敲我的门,我觉得自己再不安慰他有点儿说不过去,就开了玩笑,说:“看来‘大白兔’级别不够,得拿巧克力。”
老周说:“你这哪是安慰?完全是伤口上撒盐。”撒盐就撒盐吧,反正我觉得老周有点儿不值。但大环境如此,谁让他“不识时务”呢?而且老人和孩子,差不多算是高危人群,岂能乱碰?
“我不是觉得他们好说话嘛,”老周有点儿想不通,“成年人看你都像盯着贼。”
“可是你为什么要跟他们说话?”说完我才发现这是废话。他干的就是这事。
“不积极主动,怎么能改变现状?”他也一肚子想不明白,但他在我屋子里只走了一圈,情绪就好起来了,“你看,效果还是显著的。我现在认识的人比你多,我才来几天。”
这倒是。我正准备羡慕他一下,却发现不是那么回事。我们俩继续一块儿下楼散步,我看出来情况有点儿微妙。我就认识那么几个人,但是我们都点头微笑。老周跟很多人搭过腔,那些人中的绝大多数,见了老周赶紧把脑袋别过去,即便能对他笑一下的,也是惊鸿一瞥,微笑刚刚启动就停下了,或者另外一大半的微笑送给了别的人。能够完整地对他打个招呼的,也只是老人和孩子,如果此刻“大爷”和“小朋友”们正受制于人,他们会被儿女或者父母强制把脸转到其他方向。比如“小朋友”正在走路,年轻的妈妈会一把抱起,让老周看一个小后背。老周也很少能将自己的友爱之心完整地奉献出去,他笑了很多半截子笑,很多次把手抬到一半的高度,然后被迫像骨折一样掉下来。这样的招呼要是我,宁可不打。所有人好像串通好了似的,集体冷落和孤立老周。
我想老周一定也明白了这个局面。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四喜丸子仿佛正在变质发暗。
“我要坚持!我要坚持!”老周嘴唇哆嗦,如同自言自语,“我不相信我是个坏人。你看我像坏人吗?”
我给他根烟,点上。“放松,老周,”我开玩笑地说,“看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