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以后,从大撤退那天算起,应该是三个月以后,杜聿明到达印度东北方向的一个地名叫列多的角落,从而结束了他的军人生涯中最漫长的行军。

也许是为了增强惨烈的记忆,进入列多的时候,他是躺在担架上,用两床军毯蒙头盖脚,让四个士兵抬着走的。虽然没有像他预料的那样,有几位远征军长官部的官员或者印度边疆官站在路旁迎候,但是至少在骄阳下面大汗淋漓的过路人看来,他是一个生命垂危的疟疾病患者。

“不会客,不会客!什么人我也不会!”杜聿明刚刚被抬进村落,进入他下榻的屋子,就从担架上跳下来,一边解开衣扣,一边高声叫嚷着。

“杜军长你就安心休息吧,我去通知岗哨去。”罗又伦捂着嘴巴出去了。

杜聿明索性脱靴上床,真的睡下来。不过,他哪里睡得着啊!史迪威想办的事情,如愿以偿地办到了,既已得寸,就想进尺,这个贪婪的美国人还想干些什么呢?尽管在史迪威与蒋介石合伙经营的酒家里,杜聿明不过是一个店堂小二,赔本也好,赚钱也好,不关他的事,但是那油腻的劳作,沙哑的吆喝,尤其是那无止无休的点头哈腰,毕竟是一件勉强了又勉强的事啊!

杜聿明仿佛睡在牢房里。

三天以后,廖耀湘“探监”来了。

“你是什么时候到的?”杜聿明拥抱了廖耀湘,“部队在哪里?”

“昨天就进入印度了,部队带去了兰姆伽。”

“你是专门来看我的?这么远,又这么热?”

廖耀湘点点头。

“谢谢你!”杜聿明眼圈红了,声音有些哽咽,“看见你,我才看到了一点希望!心里好受多了。”

“杜军长身体还好吗?”

“睡了三天,还感觉累,不过问题不大,反正活不长,也死不了。”杜聿明转过话题,“见到史迪威了吧,他对你怎么样?”

“很客气。我到印度边境时,他派了他的参谋长柏特诺上校来接我。不过——”廖耀湘面有难色。

“不过什么?”杜聿明追问道。

“柏特诺上校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廖耀湘鼓起勇气说,“从现在起,你们是史迪威的孩子了。”

杜聿明的眼睛充满了血丝,过了一会儿,眼珠也变了,变成绿色,“史迪威本人也这样说吗?”

“没有,没有!”廖耀湘吓得退了一步,“史迪威只是说,从今以后,第二十二师与第五军不再有任何隶属关系,叫我不能再听杜聿明,不,不能再听杜军长的任何命令。”

杜聿明上前一步,紧紧抓住廖耀湘的衣领,从牙缝里发出一种凄厉的声音:“你带我去见史迪威。我要找他算账!我要找他算总账!”

门“吱”的一声被推开了。

罗又伦疾步进来,立定敬礼:“报告杜军长,委员长急电!”

“什么事情?”

“委员长请杜军长即刻回国,驻印部队由罗长官负责整训。”

杜聿明慢慢地松了廖耀湘的衣领,蔫蔫地垂下头来:“我管不到你了,也看不到你了!我的廖师长……”

廖耀湘一把握住杜聿明的手说:“第二十二师随时准备回到杜军长的身边!”

“孤儿啊,可怜的孤儿啊!”杜聿明鼻子发酸,与廖耀湘好一阵抱头痛哭……

杜聿明是挂着泪水回国的。

才多少个时辰哟,当他以中国远征军副司令长官的名义担负着司令长官的责任,率领两个军近十万人马赴缅作战的时候,不能说没有一番壮志豪情。离开昆明的前一个晚上,他对夫人说过:“我要让这两个军打出三个军来!”曹秀清点头说:“只要能凯旋而归,正式发表你当军团长是没有问题的!”

问题出就出在同古身上,弃守同古,撕烂了杜丰明的心,裂开了杜聿明的肺!没有办法的事情,吃不了西瓜就吃芝麻吧,反正吐瓜籽也挺费时日的。退到梅苗以后,杜聿明以副长官的名义给第六军军长甘丽初去了一个电话:“你那个四十九师怎么有些群龙无首的样子呀?第五军二百师副师长彭壁生很有魄力,能不能把这两个师的副师长对调一下?”甘丽初倒很大方:“不用对调了,你就叫他过来当这个师的师长好啦!”那语调仿佛在说,我就要归英军指挥了,与其让毛子吃掉,还不如送给老陕做个人情哩。

杜聿明却不谙小动作引来了大长官。罗卓英带来的那个第六十六军,就像是专为拯救第六军而下凡的天兵天将,转瞬间便挑落了杜聿明副长官的桂冠,让他回到昔日的座椅上去,只能对第五军发号施令。

而今,能够把第五军整整齐齐地带回来。倒也罢了!按照国民党军队有多少兵当多大官的约定俗成,他只有当团长的份啦!

杜聿明回到昆明,没有心思亲热夫人。没有心思关心女儿,甚至没有心思洗澡更衣。当天晚上,他就伏案给重庆军事委员会军务司写了一个报告。这个报告把日军在缅甸的兵力夸大了一倍,把第五军的损失缩小了一半,字里行间虽然没有一句“奉委员长命令”的辩白,却不乏“由于史迪威将军和罗长官的错误指挥”之类的推诿。事出有因,哪里都是说得过去的。

殊不料军务司长王文轩偏偏没有买账。报告被他原封不动地退回来不说,他还公事公办地禀报了军令部。军令部则专门为此事成立了一个点验组,委派驻在昆明以南的第五十四军军长、在杜聿明入缅期间代理了昆明防守司令的黄维担任组长。

虽说黄维是陈诚的老部属,但是在杜聿明看来,这个江西人是他的黄埔一期、陆军大学将官班的双料老同学,现在又千里有缘来相会,成为军营与军营仅有一墙之隔的新邻居,不看人面看佛面,兴许不会给他小鞋穿。为了预防万一,杜聿明决定让李诚义以江西同乡的名义作陪,自己则整理好衣冠,步出长廊,横穿草坪,站到翠湖公园门口,手搭凉棚去了。

整整等了一个小时。

黄维来了,迈着机械的操练的步子来了。他的脸部右上方有一颗大黑痣,走路的时候,除了两条腿和两只胳膊,其余部位都像大黑痣那样一动不动。

至于坐定的时候,在杜聿明眼里,黄维简直就是一颗大黑痣,一坨大煤球!不过,那是次要的,有了木柴,再点上火,煤球不就喷出蓝蓝的火苗了吗?

“悟我兄!”杜聿明满脸堆笑。他这一声,近乎是欢呼般地吼叫出来的。因为刚才在公园门口招呼黄维,黄维就像没听见似的,哼都不哼一声。

“我不叫悟我!”黄维也似乎担心杜聿明耳聋,吼叫般地声明说。

“黄军长什么时候改了大号?”杜聿明用惊奇掩饰着尴尬。不过他确实不知道,自从蒋介石在送给黄维的“领袖像”后面,写上了“培我将军留念”几个字以后,黄维就改了称呼。

“那是前几年我当第十八军军长的事了。今天我当点验组组长,只谈第五军损失的事!”黄维在提醒杜聿明,他不仅改了称呼,而且改了职务。

“黄军长准备如何点验呢?”杜聿明愁容满面;小指头藏在身后,不自觉地往上钩。

“很简单。你和我一起去一趟昆明郊外的十里铺,通知第二百师和第九十六师在大操场集合,然后按照人头,统计人数!”黄维挺着胸膛坐在那里,只有嘴唇在动。

“我就不去了吧?”

“那更简单!”黄维从膝头上的图囊里取出一张表格,“十里铺我已经去过了,这是我统计的人数,请你过目签字!”

杜聿明接过表格,过目时分,朝坐在侧旁的李诚义递了一个眼色。

过李诚义笑嘻嘻地站起身,捧着胀鼓鼓的公文袋,像跑穿场戏那样,手舞足蹈地出现在黄维面前。“今年贵溪县发大水,决堤千里,木片汪洋,未敢问黄将军府上无恙否?小弟虽然卖文为生,却也风调雨顺,日见红火……”

黄维不耐烦地说:“我家是贵溪县的大地主,大水正好放债!你娘老子没饭吃可以上我家去,我父亲叫黄金山!”

如雷贯耳。尽管杜聿明知道这是骂给他听的,但是也只好与李诚义面面相觑,不敢斜视。

黄维则死死地盯住杜聿明,直到他摘下钢笔,拧开帽筒,笔尖落在表格上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