胀鼓鼓的公文袋,连同只有在昆明金碧路咖啡馆和跳舞厅之间的几个商店里,才能买到一批美国货,诸如衣料、化妆品、玻璃丝袜、尼龙提包、巧克力糖、白兰地酒之类,随即被第五军上校参议杨祝荪带回重庆,放到他的老子杨劲支高参的柜顶上去了。
东西太沉,杨祝荪在家里整整睡了两天,手臂酸痛处又擦了樟脑酒,才算消除了疲倦,恢复了体力,可以到后院爬白果树玩了。可是玩了几天,喜鹊蛋没有掏上几个,右腿的后脚跟却被划了一道血口,于是又睡了两天之后,杨劲支把他送回了昆明。
回赠给杜聿明的礼物自然是有的,不过用不着派人跑路,杨劲支自己到隔壁军务司长王文轩的家里稍坐片刻,便什么都有了。
而且,为了表明礼物的价值,先让杜聿明听听失去了友谊的痛苦,无疑是必要的。譬如杨劲支送来的是一个救生圈,那么现在他要讲述的,便是在同一条木船上,因为得不到拯救而葬身鱼腹的故事。
“光亭兄,入缅三个军,真是殊途同归呵!”杨劲支坐在翠湖岸边,望着暮色笼罩的湖面,语调忧郁地说,“先看看第六军罢。这支一万二千人的队伍,由缅甸的景东退到云南的思茅、普洱以后,残部仅仅剩下了六千人。损兵过半,有什么办法!军委会将这六千人并入第九十三师调驻佛海,免去了甘丽初的职务,然后将预备第二师和新编第三十九师重新组成第六军,由第十一集团军副总司令黄杰兼任了军长。”
“第四十九师呢?”杜聿明蹲在高低不平的岸边,焦急地问,“师长彭壁生是第五军新调过去的,是我的人呀!”
“第四十九师保存基本干部,调归昆明防守司令部整补去了!”杨劲支盯了杜聿明一眼,“光亭兄再看看第六十六军罢。孙立人率新三十八师退往印度,那是奉命而为之,不去说它。其余的两个师在滇缅公路上,几乎没有进行任何抵抗,结果被日军快速部队一冲,竟冲掉了五分之三的人马!那还有什么话说,军委会已将军长张轸撤职查办,连第六十六军的番号也给取消啦!”
杜聿明双腿哆嗦得很厉害,牙齿都碰响了,但是他不再说话。
杨劲支偏偏要问:“光亭兄,你告诉我一句老实话,第五军究竟还剩下多少人?”
杜聿明喃喃作语:“新二十二师在印度,我怎么知道!”杨劲支紧追不舍:“把这个师排开,其他两个师还剩多少人?你说个百分比就行了。”
尽管夜幕降临多时,杜聿明还是踮起脚尖,环顾一圈直到确信四下无人,才慌忙将嘴唇对准了杨劲支的耳朵:
“百分之二十。”
“我的妈呀,五分之一!你比张轸还不如呀!”仿佛杜聿明马上就要被砍头似的,杨劲支抱着脑袋在地上滚了一圈。
杜聿明反倒“格格”笑起来:“我不怕!”
杨劲支拍打着屁股上的泥沙说:“为什么?”
“我虽无能,但杨大哥能。谁叫我三生有幸,结识了堂堂高参大人呢!”
“我也是,重庆这么多达官显贵给笑脸,你看我理睬谁?我这个尖嘴猴腮好像是天王爷派下来,专门侍候你这个方面大耳的。可不是吗,我给你捎军务司长的口信来啦!”
“他说什么?”杜聿明赶紧问。
“王文轩说黄维交给他的表格,他已经看过了。”杨劲支不快不慢地说,“他说杜军长有什么需要修改的地方,可以到重庆去找他。”
“我到重庆去!”杜聿明既然心领神会,也就当机立断了,“送他十万元现钞行么?”
杨劲支笑了笑。“再带些礼品去。重庆那个鬼地方,有了钞票也买不到东西!”
日程安排定了。第二天派人上街,第三天杜聿明动身。可是第二天清晨,杜聿明的采购大军还没有出发,蒋介石召见他的电报就来了!
“你看王文轩那里还有必要去么?”杜聿明问杨劲支。
“那是非去不可的!要不是王文轩在表格上替你做了文章,委员长能够当着张轸和甘丽初的面,请你去重庆吗?”杨劲支嫌杜聿明手面太窄,有些生气了,“再说何部长去了印度,不在王文轩那里摸个虚实,你敢跨委员长的门坎吗!”
杜聿明点头称是,慌忙翻箱倒柜,东拼西凑,把夫人生日用的紫色貂皮,也悄悄地塞进了皮夹。临到出门,正碰上女儿放学回来,不违惯例,蹲下身子吻了脸蛋,却把女儿脖子上的项链摘跑啦……
只有从王文轩的住宅里走出来,杜聿明才捶胸顿足地自认倒霉!这位军务司长虽然长着一张大嘴,却像弥勒佛那样不会说话。直到杜聿明起身告辞,他才和尚念经一般地说:
“委员长认为现在带兵的人,都是拿着国家的武器,为自己打仗,不肯为别人着想。不肯为别人着想的人,自然不肯为领袖着想……”
“你就想着我的钱!”杜聿明在心里诅咒着。王文轩简直把他气昏了头,江风吹来,心里虽然好受一些了,望着茫茫江天,一叶舟帆,佩戴着两颗金星的杜聿明,却顿觉满腔辛酸,两袖清风。但是,只有对蒋介石的忠诚,杜聿明没有损失,一丁点都没有损失。如果必要,他可以摘下军帽,摸着胸口,向青天白日帽徽起誓!
正因为是这样,他登上黄山的时候,没有心虚的神色,没有踌躇的脚步,有的倒是一对渴望的眼睛。
蒋介石的眼睛却是张惶的。杜聿明走进别墅“老草房”客厅,在沙发上坐定下来以后,蒋介石还朝着他的两侧左顾右盼了一阵,仿佛在寻找什么东西。
杜聿明站起身,挺着胸脯说:“缅战失利,丧师辱国,都怪我指挥无能。愧痛之余,请求校长将我按军法从事!”
蒋介石摇摇手指让杜聿明坐下。“不能怪你,不能怪你!第五军全体将士浴血奋战,整个世界都是知道的。尤其是戴安澜将军,他是你的骄傲,也是我的骄傲;他的热血染红了中国远征军的战旗!”
杜聿明想了想说:“戴师长的遗体已经运到贵州安顺了,我准备在那里举行追悼会……”
“在贵州搞什么追悼会!”蒋介石打断杜聿明的话说,“在那里举行安葬仪式是可以的,追悼会放到广西桂林去开,规模搞大一些。李宗仁和白崇禧不是一天到晚口口声声指责我抗战不力么,你去把他们请来开会,坐主席台!”
杜聿明点点头。他将把这个追悼会的盛况,请李诚义做一篇大块文章,登在《新生报》头版头条。戴安澜的遗像是必不可少的,遗像下面,再登上戴安澜的遗言……
杜聿明猛地想起了野人山中的那张纸条!纸条已被雨水化为纸浆了,可是上面血涂泪抹的歪歪斜斜的几行字,却叫他永世忘记不了。那么,由他笔录下来送往报馆么?他不会干这种蠢事;让他辜负戴安澜临终前的委托么?他又忍不下心肠。想来想去,他想到了这样的话题:
“校长,第五军在缅战中的巨大损失,你是知道的。我感到,为了迅速恢复这支机械化部队的元气,在更多地争取美国装备的同时,还要更快地培训各级干部,而在这方面,徐庭瑶是有过一些经验的。”
“嗯,那就让他回机械化学校,继续担任教育长好了。”
“谢谢校长!”
“谢谢杜军长!”
杜聿明吃惊地抬起头,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蒋介石的目光,牢牢地固定在自己身上。
蒋介石笑了。“你能够以仁义之心对待徐庭瑶,就能够以仁义之心对待我。这是我应当感谢你的。作为回报,我把在云南境内第二军,第六军,第八军,以及第五十三军,统统交给你去指挥,以你的第五军为核心部队,成立第五集团军由你担任这个集团军的总司令!”
杜聿明张大嘴巴,立地而起,双脚并响了多时,嘴唇还合不拢来。发音是含混的,粘连的,仿佛舌头乘机长大了许多:
“感谢校长栽培!”
“你也要栽培一下邱清泉。”蒋介石的笑容消失了,“他担任第五军军长!”
“是!”杜聿明的发音清楚了,但是声音远远没有刚才那样宏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