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杜聿明在徐州“剿总”前进指挥部里站起来的时候,邱清泉却坐下去了。与刚才杜聿明坐在沙盘前面、邱清泉站在沙发旁边正好相反。

于是,三个月来,杜聿明关于何应钦转弯抹角的语句的思考,关于蒋介石把他与邱清泉死活捆绑在一辆战车上的用意的思考,现在总算有了一个被事实证明了的说法了:白崇禧是老早就有意拉拢邱清泉的,而邱清泉意欲以要挟蒋介石为目的,将在合适的时候投到桂系的麾下,也没有比杜聿明少费心思。但是,邱清泉毕竟迟了一步。当他侦知华中“剿总”副司令的桂冠已经落到杜聿明的手里之后,便抱在何应钦乘坐的“自由”号座机降落在明故宫机场之前,把消息悄悄地告诉了蒋介石,从而以自己对“校长”的矢志不渝的“忠诚”,重新赢得了、或者说继续维持了他与杜聿明过去的那种监视与被监视的关系。

过去是背对背的过去,现在却是面对面的现在。杜聿明离开沙盘,走出前进指挥部的时候,他不用望远镜也看得清清楚楚,在那无边无垠的徐淮平原,在那硝烟滚滚的千里疆场,可以同时容下他的六十万大军,却不可以同时容下他和邱清泉两个人!有什么办法呢?何应钦都拿不出主意,他有什么办法!

杜聿明曾经把对付邱清泉的希望,寄托在第二兵团所属的第五军军长熊笑三、第七十军军长高吉人以及第七十四军军长邱维达的身上。可是他的这些早已窥见了蒋介石的内心的老部下们,却把加官晋级的希望,寄托在邱清泉的身上。所以杜聿明除了在心里把那个有奶便是娘的陕籍同乡高吉人臭骂了一顿而外,只有自认倒霉作罢。

随后承受过杜聿明的拜托的,是徐州“剿总”总部参谋长李树正和前进指挥部参谋长舒适存。奈何这两人虽然不乏良谋,特别是舒适存因为多年在郑洞国身边当参谋长的缘故,耳濡目染,对杜聿明也还不乏拳拳之心,但是他们却偏偏都不是黄埔学生,自身尚且难保,又如何敢惹是生非!所以万不得已在前进指挥部开个什么碰头会议,一俟会议冷场,眼望着杜聿明的红眉毛和邱清泉的绿眼睛,他们就像家里同时着了大火似的,双双退出门来,各自拔腿而去。

杜聿明最终物色到的,便是那位高高的、瘦瘦的、灏骨突出、额头也突出、从而显得智慧无穷的文强了。因为在南京助选得力,被竞选失败后发表为长沙绥靖公署主任兼湖南省政府主席的程潜带回长沙的文强,已经站到“湘人治湘”的旗帜之下,出任了公署办公室主任。好在地位不高,穷事倒不少,所以杜聿明一封任命文强为徐州“剿总”前进指挥部副参谋长的加急电报,便使他动心动身了。

杜聿明此时走出这间墓穴似的前进指挥部,钻进何应钦送给他作战用的那辆棺材似的吉普车,就是在得知文强已经安抵徐州之后,亲身前往火车站迎接去的。而只有当他接过了文强的沉甸甸的皮箱,握过了文强的硬邦邦的大手之后,他才在徐州这个正在被远方的炮火震动得摇摇晃晃的地方,露出了有气无力的起死回生般的微笑。

“念观兄,我还以为见不到你了呢!”

“光亭兄怎么说咯样的话!我在长沙过中秋节的时候,在月亮里头就看见你了,你相信不啰?”

杜聿明点了点头,随后又摇了摇脑袋。“你快不要提中秋节了!岳麓山上升起来的月亮,自然是又明亮又安静的;可是那泰山上空的月亮,就一点儿也不灵光了:号称金汤之固的济南府,不到旬日就被攻破,十万守军全歼,守将王耀武被俘。消息传来,经公边吃月饼边掉眼泪,你说我又如何向校长交代呀!”

文强漫不经心地安慰道:“校长视你为股肱之臣,黄埔同学拥你为中流之砥柱。胜败乃军家常事,城池可失也可收,光亭兄又何必咯样耿耿于怀呢!”

杜聿明却认真地解释起来:“念观兄所言极是。要说那济南之失,不怪我部署无用,也不怪王耀武指挥无能,问题出就出在守护机场的吴化文身上!杂牌子部队嘛,脚踏两只船,他不等我增援给他的部队运到,就投降……”

“光亭兄命令王耀武增援吴化文不会有假,可是那个王耀武当真派出了自己的嫡系部队吗?”文强突然打断杜聿明的话,发出一阵冷峻而尖刻的讪笑。“过去嘛,杂牌子部队,迟早都在校长蓄意消灭之列,为了使嫡系部队保存实力而牺牲杂牌,也并不是费解的事情。可是现在、国军力量江河日下的现在,我们的嫡系将领却搞惯了手脚,养惯了脾气。一个如此,两个也如此!党国的危机不在别处,就在咯里,就在咯里!”

杜聿明听得睁大了眼睛说:“听念观兄语气,黄百韬兵团在帝邱店已经被围数日,而邱清泉至今见死不救的事情,你也知道了?”

文强挺起胸脯说:“我不知道就不会急忙来啦!光亭兄,听说参谋总长也来过咯里,结果是不是碰了一鼻子灰就跑回去了?”

“可不是嘛!就是昨天,哦,对了,那时黄百韬兵团所属第七十五军,正在军长区寿年、副军长沈澄年的率领下,孤军突围龙王店呢!顾祝同眼见情况危急,亲自飞来徐州责令邱清泉出兵,可是——”杜聿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邱清泉把眼睛一瞪,说:‘要我增援黄百韬,徐州方面出事,谁能负责!’顾祝同拍着胸口说:‘我是参谋总长,徐州失守,我参谋总长负责!’邱清泉说:‘你说得好,你才负不了责呢!’顾祝同急了:‘难道你一定要违抗我参谋总长的命令?’邱清泉则吼起来了:‘什么总长不总长的,我就是不出兵!’顾祝同气得面孔发青,踢翻了前进指挥部的一张椅子,扭头就到机场去了!”

“总长无谋可参,我却有法可想。”文强扬了扬眉毛,微微笑道,“既然光亭兄指挥不动邱清泉,经公、敬公以及顾祝同也指挥不动邱清泉,那么你为什么不想法请校长直接去指挥邱清泉呢?”

杜聿明“扑嗤”一声笑了。他觉得文强可笑,自己也可笑,于是忍不住学着文强的湖南话说:“咯个江山是校长的江山,他还想要的话,他自然是会拿出他的办法来的;如果他都不想要,你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说话间,伴随着由远及近的隆隆的马达声,一架印着青天白日徽记的飞机,从南京方向飞来,盘旋在徐州上空。随即便对准火车站与前进指挥部之间的空阔地带,仿佛擦着树梢似地俯冲下来,投下一包什么东西,而后则陡然上升,朝着南京方向折返回去了。

杜聿明看得真切,慌慌忙忙地与文强钻进吉普车,直朝空阔地带驰去。来自飞机机舱里的降落伞,高高地悬挂在两棵杨槐树枝头,系在重物上面的,是空军通讯用的红布袋,红布袋里装着一个大信封,拆开看时,原来是蒋介石亲笔写给邱清泉的一道手令。

雨庵弟:

龙王店已于今晨拂晓失守,区寿年沈澄年二将军若非阵亡,即已被俘。瞻念前途,

深堪浩叹!弟军为中原主力,与友军相处,不解围,不互救,殊堪痛恨!兹限于两日内

东向驰援黄百韬,达成任务,则可将功赎罪矣!

中正 手泐

杜聿明将手令慢慢插入大信封,插入红布袋,不知怎的,起先那种轻佻的神情,蓦地变得肃穆而凄凉起来。头上是阵阵萧瑟秋风,脚下是片片枯草败叶,站在这块曾经回**过项羽“虞兮虞兮奈若何”的歌声的土地上,他恍若听见了他的将士的哀号,听见了他的战马的悲鸣,禁不住鼻子发酸,薄薄的嘴唇也在**般地颤抖着。

“晚矣!晚矣……”

“不晚,不晚!”文强从杜聿明肩头上缩回脖子,“只要校长能够直接指挥邱清泉,党国就有救啦!”

杜聿明苦笑道:“就算保住了帝邱店,那商丘呢?徐州呢?华东呢?华中呢……天哪,接收的时候中国这样小,打仗的时候中国为什么这样大呢!”

“光亭兄咯就不懂了。古兵法说:军之生死之道,存亡之地也。校长指挥邱清泉,一举保下了帝邱店,咯个仗究竟该怎么个打法,谁还敢说不晓得么?毋需如法炮制,只需举一反三,那共军兵败山倒、国军乘胜追击,不更是指日可待了么?”

熟读《孙子兵法》的杜聿明,竟然被文强说得神魂颠倒、喃喃作语了:“倘若果能如是,校长应该亲临徐州啊……”

杜聿明话音未落,灰蒙蒙的徐州上空,突然又出现了一架银白色的飞机。这架飞机虽然没有青天白日徽记,但是机身上却印有“美龄号”三个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