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介石幽灵般地出现在徐州机场上。披一件黑色的斗篷,穿一双齐膝的皮靴,果然是一副“御驾亲征”的模样。

不过,身为八百万军队的统帅,他的用武之地还暂时不在这里。这里算得了什么呢?比起那个偌大的东北平原上面,只剩下了沈阳、长春、锦州、葫芦岛几个孤立的高粱秆似的据点的局面来,徐州还要算作“太平盛世”哩!

既然如此,蒋介石把杜聿明接到沈阳,充任东北“剿总”副司令,把邱清泉留在徐州,升任第二兵团司令,便是一箭双雕的事了。

“美龄”号座机在徐州机场逗留了十分钟。十二分钟以后,也就是杜聿明已经坐在机舱里,透过那圆圆的窗口,看见了越发灰濛、越发黯淡的天色以后,方才猛然间回过神来。

“校长,东北已经有好几个人在那里了!”杜聿明眼皮朝下,目光中流露着对徐州的依恋之情,“按照拿破仑的说法,两个优秀的司令在一起的时候,还不如一个愚蠢的司令。我这一去,不是更要坏事么?”

蒋介石阴沉地斜睨了杜聿明一眼。他显然听懂了被他刚才在徐州机场上开始称作“光亭兄”的这句潜台词:“现在的东北,已经不是我的东北了!”作为必不可少的回答,他用一种安慰的口吻说:

“他们都是副司令!孙渡以东北‘剿总’副司令的名义,主要是兼任第六兵团司令的;梁华盛以东北‘剿总’副司令的名义,主要是兼任沈阳城防司令的;范汉杰以东北‘剿总’副司令的名义,主要是兼任锦州指挥所主任的;而光亭兄以东北‘剿总’副司令的名义,则主要是在权力上代替东北‘剿总’司令卫立煌的!再说东北'剿总副司令兼第一兵团司令郑洞国,东北‘剿总’参谋长赵家骧,东北主力第九兵团司令廖耀湘都是你的人嘛!”

杜聿明抬头望着蒋介石嘴角上的唾沫,不觉把哽在喉头的话咽下肚里去了。眼不见心不烦,耳不闻心不躁。本来一想到赵家骧、廖耀湘前时在陈小鬼面前俯首帖耳、唯唯诺诺的样子,心里就掠过一丝不快,现在又得知那个几乎是被他赶出沈阳去的胡宗南的干将范汉杰,居然不背初衷地回到了东北,他的胸腔里简直就像塞着一团烂棉絮!

蒋介石的唾沫又飞溅出来了。为了对付杜聿明的不应有的沉默,在他平静的安慰的口吻里,已经添进急于表白的成分了:

“我派范汉杰到东北去,绝对没有别的意思!光亭兄,你想想看,范汉杰在秦皇岛担任冀辽热边区司令,是一个要职;现在要他到锦州担任指挥所主任,也是一个要职。我只是把买酱油的钱拿去买了醋!如果醋比酱油贵的话,我还要从华北抽调两个军出关!驻守唐山的第九十二军军长黄强也是你的人吧,回头我让他把部队带到锦州来好了!”

杜聿明胸腔里的烂棉絮,慢慢化作一阵硝烟,通过喉管和鼻孔,渐渐消失在眼睛前面。是的,与其说他相信蒋介石是诚意的,倒不如说他相信东北的战局是严峻的。为了“党国”为了自己,他不能再缄默了。

“我同意校长对于东北兵力的部署。锦州是东北的大门,就像徐州是南京的大门一样。根据我的判断,共军打下济南以后并没有停止对徐州外围的攻击,这就暴露了他们想叫我们顾了华东而顾不了东北的险恶的目的。共军一旦占领锦州,老实不客气地说,他们就可以关起门来打狗,全歼东北四十万国军将不费吹灰之力。所以我们的当务之急,是尽快打通沈锦路,把沈阳主力撤到锦州,拒敌于大门之外,歼敌于东北之内!”

“真是英雄所见略同,英雄所见略同啊!”蒋介石猛一侧身。紧紧地、死死地抓住了杜聿明凌空劈下的拳头,在他那颤颤抖抖的声音里,分明夹杂着苦苦的哀求。“光亭兄快去劝劝卫立煌吧!我已经在电话里命令他好几次了,可是他就是不把沈阳主力撤到锦州去。你看,光亭兄你看,这怎么得了啊!”

杜聿明没有注意蒋介石说话时的表情,可是蒋介石说的话即使是打哈哈打出来的,也不能不叫他大惊失色、哑然失声!蒋介石为什么要派他来东北,他是明白了;然而卫立煌为什么要抗拒蒋介石如此精当、如此紧急,如此重大的命令,除非卫立煌是疯子,将是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让他心悦诚服的……

“美龄”号座机在浓重的夜色中,缓缓降落在沈阳北陵机场上。走下舷梯的时候,北国初冬的寒风,撩起了蒋介石披在肩头上的黑色的斗篷,在那跑道两侧笔直的灯光的照射下,出现在水泥地上的,是一个巨大的挣扎中的魔影。

杜聿明的影子则像一根长长的电线杆。因为他腰间扎着皮带的缘故,电线杆是用两截断木捆绑而成的,给人以摇摇欲坠的感觉。上面虽然不便挂上灯泡了,但是杜聿明看得见地上的路标——刚才在飞机上就商量好了,蒋介石下榻在沈阳“励志社”,而他住在东北“剿总”招待所,也就是过去的他的东北保安司令长官部“官邸”、现在的卫立煌的公馆。

入夜并不久,卫立煌却睡着多时了。他的副官贴着他的耳朵,轻轻地告诉了杜聿明正在客房里等候的消息。也许是冬天穿衣套裤的比较麻烦,要么就是不速之客的到来,扰乱了他的酣梦,卫立煌从**爬起来,趿着拖鞋走进客房的时候,竟连一句普通的寒暄也没有。

远征军时期尚能相处的日子已经遥远了,杜聿明也装着陌生人的样子,直愣愣地站在卫立煌面前。双手虽然没有叉在腰上,但是那双喷射着烈焰的眼睛,仿佛是他外出溜了一圈回到家门,突然发现自己的房子被对方抢占了似的。

这样对峙了几分钟,直到杜聿明脑子里猛地冒出了一句“国之不存,家将焉附”之后,他才用眼皮遮住了一半凶光单刀直入地说:

“俊如兄,共军攻击猖獗,东北局势垂危,身为党国战将,虽然谁也没有撒豆成兵之术,但是如何运筹帷幄、不贻战机……”

“你是来当说客的吧!”卫立煌双臂交错,冷冷笑道,“你是苏秦?你是张仪?你不就是杜聿明吗?蒋总统都把我无奈何,你又怎样奈何得了我!”

杜聿明怒目紧逼道:“说客倒说不上。千里迢迢而来,问一句话总该是可以的吧?”

“那么请罢!”卫立煌两手一摊。

“俊如兄为什么不把东北主力撤往锦州?莫非你想开门揖盗吗!”

“开门揖盗?不假、不假、一点不假!哈哈哈哈……”卫立煌爆发性地若疯似狂地仰天大笑着。浮肿的惺忪的眼睛刚刚露出一条烂红的缝,他便猛一合嘴,从牙缝里逼出一股冷飕飕的声音来。“谁在开门,又是谁在揖盗?光亭兄问问蒋总统就知道了!锦州之事,理应由关内出兵直接解决,解决后再与锦州孙渡的第六兵团会合,以期出大凌河向打虎山攻击前进。可是蒋总统不早不迟,偏偏在我完成部署准备实施的时候,把范汉杰从华北调来……”

“俊如兄多虑啦!……”杜聿明的目光缓和下来。“心有灵犀一点通”,卫立煌的话刚冒出一丁点芽儿来,他就明白这位东北“剿总”司令埋藏在心底的心思了。既然卫立煌对蒋介石的这一次人事安排,发生了不应有的误解,那么好生解释一番,劝说几句,便是他责无旁贷的义务了。

“你不要打断我的话,你听我说!”卫立煌的手臂在空中胡乱地挥舞着,声音也因此而颤动起来,嗔怒起来。“要调就调来吧,要设指挥所就设立吧!我建议把指挥所设在葫芦岛那边我还真有点儿鞭长莫及。可是蒋总统又偏偏要设立锦州指挥所!锦州是我的指挥范围,范汉杰来锦州究竟要指挥谁?蒋总统、胡宗南派他来锦州究竟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不干什么!范汉杰确实是来协助俊如兄拱守东北大门的!”杜聿明趁着卫立煌换口气的当儿,推出双臂,连连摇手,惊惊慌慌地插上一句。

“我不需要范汉杰协助我,我也绝不会出兵锦州协助他!蒋总统的字典里根本没有‘协助’这两个字!”卫立煌恶狠狠地盯住杜聿明,那双烂红的眼睛里,透出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绿光。“你如果没有忘记你是陕西人的话,请你转告蒋总统陈诚可以掣肘何应钦,陈诚的代理人胡宗南却不可以掣肘卫立煌!浙江人的天下既然保不住,要败,就让它败在我们安徽人手里好了!”

“安徽人……安徽人……我的恩公徐庭瑶就是你们安徽人哩!俊如兄,你就看在徐教育长的面子上,听我说几句话好么?”

回答杜聿明的,是卫立煌扭头走回卧室以后,砰然作响的关门声。

而杜聿明听到的,却是比关门声愈加令他心惊胆颤,愈加令他口呆目瞪的枪声、炮声、嘶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