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密麻麻的枪声和炮声,来自锦州的工事碉堡、前沿阵地;呼天抢地的嘶叫声,则是蒋介石在沈阳“励志社”住了几天以后,对着话筒发出来的。
战事被人事扰乱了!战术被权术破坏了!蒋介石不得不把阴沉而无力的目光,从卫立煌公馆那扇紧紧关闭的大门外边收回来,转身投向锦州这扇决不允许打开的大门里面。然而,出现在范汉杰手板心上的,是哭泣与诅咒的交响,尸首与瓦砾的叠合,断墙与颓垣的对称,浓烟与烈火的照应……当战壕与鸿沟、碉堡与山头、门缝与裂缝终于不可两分的时候,蒋介石的命令居然也被任命代替了!
当然,他的嘶叫声是断断续续的。
“共军”向锦州外围义县发动攻击之际,蒋介石任命第六兵团司令孙渡为热河省政府主席;“共军”占领锦州机场之际,蒋介石任命第九十三军军长卢濬泉为第六兵团司令;而“共军”一举攻克锦州,活捉了范汉杰、孙渡、卢濬泉之际,蒋介石在杜聿明东北“剿总”副司令的战袍上面,又加上了一顶冀辽热边区司令官的钢盔帽子。
这顶帽子是范汉杰被活捉的时候,从光秃秃的头上摘下来,扔到路边一汪污血中去的。杜聿明现在戴在头上,没有嫌小,也没有嫌腥。因为他在话筒里,在蒋介石反复强调将冀辽热边区司令部设于葫芦岛的话音里,已经得到放弃东北,把关外唯一的机动兵团即“国军”精锐廖耀湘第九兵团通过营口撤退出来,然后再通过来自葫芦岛的舰队海运出关的暗示了——这里理应暗示而不应明示——杜聿明完全能够判断、也完全能够体谅“校长”的难言之隐:此计划万一被自己看在徐庭瑶的份上透露给卫立煌,而卫立煌则以廖耀湘的顶头上司的身份钳制住第九兵团,那岂不就坏了“党国”大事!
杜聿明的判断很快被反证出来了。蒋介石披着黑色的斗篷,冒着刺骨的寒风,怆怆惶惶地离开沈阳之前,向东北“剿总”司令部,向冀辽热边区司令部,斩钉截铁地发布了一道完全相同的命令:廖耀湘即率第九兵团全力打出,以收复锦州为唯一目的!
杜聿明领命直飞葫芦岛去了。
卫立煌却等到蒋介石抵达北平之后,方才取了门闩,慢慢地探头探脑地打开卧室的房门,不胜唏嘘地凝望着客房壁头上的孙中山遗像,默默地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不过,当他把手放下来,把话筒拿起来的时候,动作倒是十分迅速而麻利的。
“廖司令吗?现在请你即率第九兵团全力打出,以收复锦州为唯一目的!”
卫立煌放下话筒以后,神色平静得多了。锦州之失,已经使他连日无法安枕;收复锦州,尽管明知是蒋介石的一句梦呓,一句充满着险恶心计的假话,他也不敢继续抗命。虽然他从来没有肃立在青天白日旗帜之下,举起右手说过“誓与沈阳共存亡”的话,但是出现在他面前的,只有这一条路了。这是一条极为窄小的路,他完全知道,如若沈阳守军只有眼下的一个第五十三军的话。为了建造一条比较宽广的路,他将在适当的时候,突然把第九兵团拉回沈阳,这样比直接把第九兵团从驻地新立屯弄回来,虽然要绕道几百公里,但从利弊关系而言,充其量让廖耀湘骂几声“将帅无才,累死三军”。这有什么关系!
廖耀湘率部出发了,沿着黑山、打虎山方向,浩浩****、轰轰隆隆,俨然一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架势。
车轮在转动,他的脑子也在转动。来自沈阳和葫芦岛的两道内容相同的命令,把命令的威力抵消了,把反攻锦州之谜揭穿了,所以他想的仅仅是在卫立煌和杜聿明之间,如何确定自己的距离。拿破仑的理论,看来参考价值不大,战车印在土地上的深深的车辙,倒使他相信了昔日的逻辑,于是结论不仅很快就有了,而且和战车一样,是前进着的:陈诚来东北,是取代杜聿明的;卫立煌来东北,是取代陈诚的;杜聿明虽然重返东北,却取代不了卫立煌。既然如是,杜聿明就请靠边站站吧!
葫芦岛上的杜聿明,果然在冀辽热边区司令部里靠边站着。本来以他对长春特殊的指挥权力,他完全可以左手叉腰右手握着话筒,直挺挺地站在这间屋子的正中位置,但是由于郑洞国的声音,是从被熊熊大火包围着的长春银行大楼里发出来的,这就迫使他只有站在边上,靠在壁头,才不至于因为两腿发软而突然倒地。
“桂庭兄,你接着说,最好能说得快一些!卢濬泉在锦州……共军的俘虏营里,给曾泽生拍了电报,那么后来呢?”
“曾泽生带领第六十军,全部投降了共军!”郑洞国的声音依然很慢。他的嘴唇实在是越长越厚,话也越说越少了。
“妈的,云南部队没有一个是好东西!”杜聿明的嘴唇则薄得像一张纸,而且学会了骂人。“那么新七军呢?这支部队是东北保安总队改编过来的,他们总不能连老祖宗的坟墓都不要了吧?”
“新七军也全军放下了武器!”
“妈妈的,这些杂牌子部队,真正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作孽呵,作孽……”
“光亭兄,事到如今,你还什么杂牌不杂牌的!”郑洞国跟随杜幸明整整十个年头,此番还是第一次打断他的生死之交的话,而且愈说愈多,愈说愈快,仿佛燃烧的不是银行大楼,而是他的五脏六腑,“要说杂牌,河南民军首领樊钟秀该是杂牌了吧,可是北伐时期,他以万余人能由广东一直打到河南,靠的是什么?不就是靠的革命精神,靠的精诚团结么!我们黄埔军队创业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的!可是到了后来我们的精神死亡了,我们的团结作古了,我们这些带兵打仗的人,居然要靠各有所私、各有所投、各怀鬼胎才能活出老命来了!什么叫做分进合击?什么叫做互以为救?我们不需要敌人消灭我们,我们已经败在我们自己手里了!光亭兄国民党不亡,没有天理啊!……”
话筒在杜聿明手里颤动着。他的眼前,浮现着这位东征时期黄埔学生军敢死队队员,第一个爬上云梯,冲进惠州城堡的英姿勃勃的身影;他的耳畔,却回**着郑洞国从那即将化为废墟的长春银行大楼上,发出来的如泣如诉的声音。杜聿明的口舌顿时迟钝了。“万方有罪,罪在朕躬”。除了安慰一下对方而外,他实在不愿意多说什么。
“桂庭兄,你我戎马倥偬,案牍鞅掌,本该休息一下才好。既然你先得此机,那么就请多多保重,随遇而安罢……”
话筒被慢慢地平平稳稳地放下了,杜聿明却扶着壁头,摇摇晃晃地走到距离他最近的一张木椅面前,一屁股坐了下去。
他不能离开他的司令部。冀辽热边区司令部是为东北“剿总”司令部设的。葫芦岛是躲在礁石后面窥视沈阳的一只眼睛。越是因为长春失守,郑洞国投诚,他越是不能离开他的战斗岗位,越是应当警惕!
几天以后,一个大雾茫茫的清晨,当杜聿明派出的飞机低空飞行,侦知第九兵团有先头部队正绕过打虎山朝沈阳方向缓缓前进的时候,他忍受着久坐之余的皮肉之苦,腾空般地离开木椅,一把抓起话筒,面朝打虎山嶙峋怪石、峥嵘山势,发出声声撕心裂肺的吼叫。
“廖司令!现在我命令你马上朝营口方向转移,马上朝营口方向转移!”
“杜副总司令!卫总司令已经命令我赶快退回沈阳,赶快退回沈阳!”
“廖司令!我已经调军舰将葫芦岛部队海运营口登陆,策应你兵团安全撤退,安全撤退!”
“杜副总司令!卫总司令已经派工兵到辽中架起几座桥,我兵团畅通无阻,畅通无阻!”
“廖司令!你就放心来吧,车到山前必有路,车到山前必有路!”
“杜副总司令!你就放心去吧,船到桥头自然直,船到桥头自然……”
电讯联络突然中断了!从那话筒的无数个小孔里发出来的,却是杜聿明一点儿也不感到突然的枪声、炮声、嘶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