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切萨雷·波吉亚为那不勒斯国王加冕过后,收到妹妹的一封急信。信是由她的一位秘密信差交送来的。当时他正独自一人在城堡的庭园里走着,信差把信递给了他。几天后她要在银湖与他见面,不管是谁先回罗马,她都必须先见他一面,她有话要跟他说。
晚上,切萨雷参加了盛大的加冕庆典。那不勒斯的贵族悉数到场与他见面,其中不乏许多漂亮的女人。她们都为他的堂堂仪表和与生俱来的魅力倾倒,一个个都围着他转,全然不顾他身上披着红衣主教的袍子。
他与弟弟约弗瑞和弟媳桑夏闲谈。他发现自从胡安死后,约弗瑞走路的步伐变得笃定自如。不知道其他人是否注意到了。桑夏也变了。她仍然喜欢卖弄**,但看起来更愿意取悦别人,且不如从前那么神采奕奕了。
这天晚上,约弗瑞把他介绍给一名高挑英俊的年轻人,年轻人的才智与谦恭给切萨雷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这是我的哥哥,红衣主教波吉亚;这位是比谢列公爵,阿拉贡的阿尔方索。你们见过面吗?”
阿尔方索伸手准备与切萨雷握手,切萨雷发现自己立刻被这个年轻人的外表迷住了。他有一副运动员般的身板,但是面容精致,笑容灿烂,人们会情不自禁地像盯着一幅美丽的画一样盯着他看。
“很荣幸与您见面。”阿尔方索一边说,一边弯腰鞠躬,他的声音跟他的外表一样令人心怡。
切萨雷也点头回礼。接下来的几小时里,两人向众人致歉离开庆典现场,并一同在花园里散步,很快就与对方熟稔起来。论才智,阿尔方索与切萨雷不相上下,他的幽默感也令人耳目一新。两人一起谈论神学、哲学,当然还有政治。当切萨雷向他告别时,不觉间喜欢上了这个年轻人。两人分手时,切萨雷说:“可以肯定,你完全有资格成为我的妹婿。我确信她跟你在一起一定会幸福的。”
阿尔方索的眼睛闪着亮光:“我会尽我所能,让她幸福。”
切萨雷发觉自己十分期待去银湖与妹妹见面。他和卢克莱西娅有好几个月没有独处的机会了,如今她产后已经恢复了,他情不自禁地想跟她再行云雨了。他尽量骑得飞快,心里想着到底她要告诉他些什么。最近这几周,他没有从父亲或者杜阿尔特那里得到任何消息,因此他怀疑卢克莱西娅要说的是私事儿,跟政治没什么关系。
他比她先到达银湖,借这个时机,他退后站立,凝视着清澈的蓝天,享受了片刻乡间的宁静,这才进了屋。洗浴更衣后,他坐下来,小口啜饮着一杯葡萄酒,回想着自己的人生。
最近发生了太多事情。即便如此,他知道近期可能还会发生更多的事。他主意已定,等他从佛罗伦萨一回罗马,就要请求教皇陛下卸去他红衣主教的职务。他再也不能忍受红衣主教的这顶帽子强加给他的那种虚伪感了。他知道说服父亲是个十分艰巨的任务,还可能会令他们本已紧张的关系更加紧张。自从胡安死后,父亲没有与他变得更亲近,反而更疏远了。
切萨雷胸中充满抱负和热情。他想要将生活过得充实起来。然而,他一再感觉受阻。如今妹妹又要再次出嫁,他内心十分矛盾。阿尔方索是个值得敬重的人,他喜欢这样的人。虽然他也想让卢克莱西娅找到最好的归宿,但他心中情不自禁地妒忌起来。现在,他的妹妹可以有自己的孩子,她可以名正言顺地爱这些孩子。而他是一名红衣主教,他不能认自己的孩子,或者情况更糟糕,他的孩子们会像他一样,背上非婚私生子的名头。他努力冷静下来,劝说自己摆脱这些情绪,严厉地责罚自己目光短浅。切萨雷提醒自己,卢克莱西娅与那不勒斯国王的儿子订婚,是教廷和罗马一次重要的联姻。可继而他又不耐烦起来,心头充满沮丧。因为几乎是从他出生那一刻开始,他的人生轨迹就已经被定好了,而他自己完全无从选择。
教皇也一直十分享受自己的生活,完成教会的使命,拯救人类的灵魂,给他一种真心实意的满足感。但是切萨雷内心却在挣扎,他对神职事务没什么信仰,在这方面也并没有如此的热情。与高级妓女们过夜也很少让他感到愉悦。突然之间,他发现自己其实有更多需求。约弗瑞和桑夏看起来过得很快乐,他们享受着奢侈的物质消费和宫廷生活。甚至是他的弟弟胡安其实也活得不错——自由、富庶、显赫一时——只不过最后败下阵来,死于非命,但也是死有余辜。
卢克莱西娅抵达银湖的时候,切萨雷依然闷闷不乐。当她向他奔过来,投入他的怀抱时,他又闻见她秀发的香气,再次感觉她温暖的身体紧贴着自己,所有的不快立刻就烟消云散了。然而,当他把她轻轻推开准备好好看看她的脸时,这才发现她原来一直在哭泣。
他问她:“怎么了?怎么回事儿,我亲爱的?”
她说:“爸爸把佩罗托给杀了。”她有好多年没有把父亲叫作爸爸了,还是孩提时候就开始不这么叫了。
这个消息让切萨雷大吃一惊,他说:“佩罗托死了?我交代过让他躲起来,直到我回来为止的。”他深吸了一口气,又柔声问道,“是在哪儿发现他的?”
卢克莱西娅紧抱着哥哥:“是在贫民区,贫民区的一个酒馆里。这种地方他绝对不会去的。”
这时,切萨雷才意识到,即使他想帮助佩罗托,也为时已晚。切萨雷和卢克莱西娅两人谈起佩罗托是多么讨人喜欢,多么甘愿为爱牺牲自己的生命。“他是个真正的诗人。”卢克莱西娅说。
切萨雷说:“他的善良让我自己觉得羞耻。如果换作我,可能下不了他那样的决心,尽管我也那么爱你。”
卢克莱西娅双眼清亮,她说:“天国里一定有公平正义,我毫不怀疑。他的勇敢会得到报答的。”
他们在湖边走了几小时,接着又回到屋里,围着熊熊燃烧的炉火倾诉衷肠,不知不觉过去了更多时间。
再后来,他们**。这次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好。他们久久地依偎在一起,两人就跟说好了似的都不说话,谁也不愿打破这宁静。最后是卢克莱西娅先开了口。她微笑着说:“我们的宝宝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天使。他长得就像……”
切萨雷靠在自己手臂上,凝望着妹妹清澈的蓝眼睛。“就像谁?”他问。
卢克莱西娅哈哈大笑:“就像……我们俩!”说完,又大笑起来,“我想我们在一起会快乐的,即使他只能是你的儿子,而我却不可能做孩子的妈妈。”
切萨雷安慰她说:“可我们是最重要的,而且我们知道谁才是他的亲生父母。”
卢克莱西娅这时坐了起来,将身子裹进一件丝绸长袍,然后下了床。随即她的声音变得有几分冷酷,她问道:“切萨雷,你觉得父亲是个邪恶的人吗?”
切萨雷觉得一阵寒意传遍全身。他说:“很多时候我真不明白到底什么才叫邪恶,你心里一直都很明白吗?”
卢克莱西娅转过身来看着他:“是的,我非常清楚,哥哥。我认识邪恶,不管它怎么伪装,都别想逃过我的双眼……”
隔天一早,卢克莱西娅离开银湖返回罗马,但切萨雷不能回去。现在就面对父亲对他来说还太快了,他心中既愤怒又愧疚。既然现在年轻的佩罗托已经死了,他就没有理由匆匆忙忙回罗马了。
切萨雷穿着一身便衣,扮作一个农夫,骑马来到佛罗伦萨城门前。离上一次来佛罗伦萨似乎已经有很长时间了。他独自向前骑行,他的随从则留在城门外。他想起第一次来佛罗伦萨的时候,那时他们还在大学读书。他是从学校出发到佛罗伦萨去的,当时他还是整日与吉奥·美第奇厮混的大男孩。可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佛罗伦萨一度是个骄傲的共和城邦,甚至有些傲慢,禁止任何贵族参与政务。而拥有庞大银行业和巨大财力的美第奇家族,通过影响和左右当选的政府官员,实际控制着整个佛罗伦萨。佛罗伦萨市民一选出政府委员,美第奇家族便下重金使他们变作巨富,从而得以对其施加影响。就这样,吉奥的父亲,“伟大的洛伦佐”,日益壮大了美第奇家族的权势。
对年轻的切萨雷·波吉亚来说,生活在一座充满生机、统治者受到人们普遍爱戴的城市里,是一种全新的体验。洛伦佐富甲一方,同时,他的慷慨大方也是无人能敌的。他送给穷人家的女孩们嫁妆,让她们顺利嫁人;他资助画家和雕塑家钱财和设备,支持他们完成创作。著名的米开朗基罗年轻时就曾寄居在美第奇宫中,洛伦佐待他若亲生子。
洛伦佐从世界各地带回书籍,花重金请人翻译和印刷,使意大利的学者能读到这些书。他捐助意大利各大学的哲学教授和希腊文教授。他写的诗歌就连最严苛的批评家也称赞不已,他谱写的乐曲在各大狂欢节上竞相演奏。那些最杰出的学者、诗人、画家和音乐家,都是美第奇宫内饭桌上的常客。
那年切萨雷在美第奇家做客时,虽然他当时年仅十五,依旧得到了洛伦佐和他手下其他人的仁厚礼遇。关于对佛罗伦萨的记忆,切萨雷最喜欢的就是他听到的美第奇家族如何变身权贵显要的故事——尤其是吉奥亲口告诉他有关他父亲的一个故事:洛伦佐年轻的时候,如何从一出巨大阴谋陷害中死里逃生的故事。
那年洛伦佐二十岁,他的父亲刚刚去世,洛伦佐成了美第奇家族的一家之长。此时的美第奇家族是世界上最强大的金融机构,为教皇和各城邦国家的国王提供银行业务服务。但是,洛伦佐意识到,要想保住这种地位,他必须加强他的个人权势。
他做到了。他资助盛大的庆典,为百姓提供娱乐消遣。他在亚诺河上模拟海战,资助艺术家们在圣克罗齐大广场上表演音乐剧;他还赞助大教堂神圣遗迹的游行展览,向人们展示曾经扎伤耶稣的一根荆棘,钉死耶稣的十字架上的一枚钉子,甚至是一个罗马士兵扎进他身体的一把长矛的碎片。佛罗伦萨所有商店都装点着美第奇家族的旗帜,全城四处都可以看见美第奇家族的金底红球徽章。
洛伦佐既能适俗随时,也能虔敬天主。狂欢节的时候,色彩鲜艳的花车载着佛罗伦萨最漂亮的妓女们招摇过市;耶稣受难日时,装点耶稣赴难路,演绎耶稣基督的生死故事。真人大小的耶稣、圣母玛利亚和各大圣徒的雕像被抬进大教堂,关在笼中的白鸽被一齐放飞,像天使般在天空飞翔。除此之外,他还为体面家庭的年轻女人举办选美比赛,组织僧侣们游行,告诫人们勿作恶,否则要下地狱。
洛伦佐也许算得上佛罗伦萨长相最丑陋的男子,但因为他机敏过人、风度迷人,也有不少风流韵事。他的弟弟,也是他最好的伙伴朱利安诺,却与他相反。他的弟弟在一次节庆时被称赞为佛罗伦萨最英俊的男子,那是在1475年,那次节庆是为庆祝洛伦佐二十二岁生日而举办的。朱利安诺毫无悬念地赢得了这一殊荣:庆典上他的服装是由波提切利设计的,头盔则由维罗西奥设计,价值两万弗罗林。佛罗伦萨人民看见虽然丑陋但是大度的洛伦佐拥抱自己的弟弟,对弟弟没有丝毫的妒忌,都非常欣喜。
然而,随着洛伦佐的权势在佛罗伦萨达到鼎盛,却乐极生悲。美第奇家族遭到一个巨大阴谋的算计。
原来,前任教皇西斯笃想从洛伦佐处借一大笔钱,并用这钱买下罗马涅地区的战略重镇伊莫拉,而洛伦佐却拒绝借钱给他。西斯笃教皇被激怒了。这位教皇也是个顾全自己家族利益的人:他给自己的七个侄儿都安排了红衣主教的位置,现在想买下伊莫拉给自己的亲生儿子吉罗拉摩。然而洛伦佐却拒绝帮助他,教皇决心报复,于是他转而求助帕齐家族——美第奇家族最大的死敌。
帕齐家族以最快速度从银行拿了五万达克特金币给教皇,继而向教廷申请管理其他金融账目,尤其是罗马近郊银湖的明矾矿账目。可教皇并不十分情愿,也许是因为洛伦佐恰在这时给他送来了丰富的礼品安抚他。尽管如此,洛伦佐与教皇之间的摩擦还在,暂时处在化脓时期,只是还未最后溃烂而已。
后来教皇任命弗朗西斯科·萨尔维亚塔为比萨的大主教。比萨是佛罗伦萨的领地,按照约定,佛罗伦萨所有职位的任命都必须得到佛罗伦萨官员的同意。于是洛伦佐禁止这位大主教走马上任。
帕齐家是佛罗伦萨的名门旧族,家族谱系历史比美第奇悠久。帕奇家族的一家之长,一位年逾古稀但头脑清醒的长者雅各布·帕齐,恨透了年轻的洛伦佐。
大主教萨尔维亚塔和弗朗西斯科·帕齐雄心不得志,因此怀恨在心。两人策划去见了西斯笃教皇,说服他推翻美第奇家族。教皇同意了。那个卑鄙残忍的老雅各布·帕齐,也参加到这一阴谋中来。
他们计划在洛伦佐和他的弟弟朱利安诺参加礼拜日弥撒的时候杀死他俩。帕齐家的支持者们和军队到时就藏匿在墙外,就等着蜂拥而入,一举接管佛罗伦萨城。
为了让所有人同时进教堂,他们安排好让不知内情的红衣主教拉斐尔·里拉里奥,教皇十七岁的甥外孙拜访洛伦佐。如他们意料的那样,洛伦佐为拉斐尔安排了盛大的宴席,并陪他一早去做弥撒。他们身后跟着神父马菲和斯泰凡诺,两名神父各自在法衣下藏了一把匕首。
祝圣铜铃一敲响,主教高举圣体圣血之时,教堂里所有虔敬的信徒都将低头静听,两名神父就准备拔出匕首,实施他们的邪恶计划。然而,洛伦佐的弟弟朱利安诺当时并不在场,而行刺者得到命令要同时杀死两人。于是弗朗西斯科·帕齐匆忙来到朱利安诺的家中,催促他前往教堂。返回教堂的路上,他故意开玩笑似的戳弄朱利安诺的身体,想要确认他衣服下面没有穿盔甲护身。
教堂内,洛伦佐站在祭坛的远端。他看见弟弟朱利安诺进了教堂,后面跟着弗朗西斯科·帕齐,紧接着他听见祝圣铜铃敲响了。令他觉得万分可怖的是,他看见弗朗西斯科拔出一把匕首,狠狠扎进了朱利安诺的身体。几乎是与此同时,他分明感觉到一只手牢牢抓住了他的肩膀,一把冰凉的铁刃贴着他的喉咙,喉咙已被割破并开始流血了。他顿时一激灵,身子本能地一闪,并立即脱下外衣,用它抵挡另一个神父朝他猛扎过来的匕首。
随后洛伦佐也抽出了自己的长剑,将二人打退,并跳过祭坛的围栏,向边门跑去。他的三个朋友围拢在他身旁。他带着他们来到圣器收藏室,关上身后沉甸甸的大门。那一刻,他才觉得安全了。
同时,圣器收藏室外边,大主教萨尔维亚塔和行刺者弗朗西斯科·帕齐跑出大教堂,大喊美第奇已死,佛罗伦萨自由了。但全城的百姓纷纷跑去拿武器反抗,大主教埋伏在广场的士兵全部被制服且一一被杀死。
洛伦佐从圣器收藏室现身,他的朋友和支持者们欢呼一片。他做的第一件事情是确保年轻的红衣主教里拉里奥没有受到伤害,大主教和弗朗西斯科则被依法处决,他们被吊在教堂窗户上绞死了,对此他丝毫没有阻拦。
那两个神父,马菲和斯泰内诺,被处阉割并斩首。雅各布·帕齐被搜了出来,全身**地吊死在大主教身旁。帕齐家族的宫殿被抢掠一空,帕齐家族所有成员被永远逐出佛罗伦萨。
过了这么多年,如今,切萨雷又回到了这座城市。他发现那个曾经充满正义、奢华遍地的佛罗伦萨,如今变成了一个截然不同的地方。
大街上一片混乱,污秽遍地,下水道污水横流。小巷里到处是腐烂的动物尸体,那气味比罗马街道上难闻多了。佛罗伦萨的确发现了瘟疫——只不过还是少数几例,然而,人们的精神似乎已经被瘟疫压垮了。切萨雷骑马穿过街道,他听见激烈的争吵声,看见凶狠的械斗,传入耳中的不是教堂的钟声而是愤怒的喊叫声。
经过一家外表最体面的酒馆时,他停了下来,走进去找了个包间,打算在里面休息到傍晚时分。然而,酒馆老板却反复说不认识他,甚至要赶他走,切萨雷便硬往他贪婪的手里塞进去一个达克特金币。
一拿到钱,酒馆老板马上客气了,便任由切萨雷待着了。他领着切萨雷来到一处房间,房里没几件家具,但十分整洁,品质上乘。从窗口望去,可以看到圣马可教堂前的广场,还有预言师塞伏那罗拉的修道院。他决定等到天黑再出去到街上走走,看看会有什么发现。
过了片刻,酒馆主人回来了,带来一大瓶葡萄酒、一大盘新鲜水果,还有奶酪。于是切萨雷躺下休息,并开始做起梦来……
那真是个让人不安的梦,是个噩梦。梦中,各种十字架、圣餐杯、圣衣和法器围着他旋转,他却怎么也够不着。他头顶响起一个雷鸣般的声音,命令他抓住一个黄金圣餐杯,可是当他把它抓在手里,却发现那分明是一把手枪。他拼命想控制住那把枪,可那枪不听使唤地自己开火了。接着,像所有的梦一样,背景突然转换了。他此时又置身于一个庆典之中,他坐在那里,对面就是他的父亲、妹妹,还有新近与妹妹订婚的阿尔方索王子。他脸上的微笑瞬间变得狰狞可怕,那把金制手枪突然开火,将妹妹,又或者好像是阿尔方索的脸击得粉碎——他看不真切,说不清楚那到底是谁。
切萨雷惊醒过来,浑身是汗。他依然能听见窗下广场上传来的佛罗伦萨市民的说话声和叫喊声。他起了床,全身颤抖,向窗外看去。广场上,一个临时搭建的木制讲坛旁,站着布道师塞伏那罗拉。起初他热烈地向上帝祷告,声音因为**而颤抖,继而唱起了赞美诗。整个广场上,所有市民都满怀崇敬地提高声音跟着他诵唱。但是转眼之间,布道师开始猛烈地抨击罗马。
修士声音洪亮而激昂,他大声喊道:“亚历山大教皇是个‘绝对有误’的教皇,人文主义者的脑子可以把黑的说成白的,把假的说成真的,把死的说成活的。可既然有黑就有白,有善也有恶,那么显而易见,那不善的就是恶的!”
切萨雷仔细打量那人。他身材瘦削,一副苦修者模样,身上穿一件多米尼加式褐色连帽长外套。他长相粗糙,但并不令人讨厌。他的头发因为剃度全被削光了,此时他的头随着他坚定的语气而微微摆动,他的双手也似乎会说话,他挥舞着双手,或停顿或强调,似乎是在给他的话语加上标点符号。他叫嚷着:“这位教皇还与高级妓女们来往。他投毒害命,杀生如芥。罗马的神父豢养娈童,劫贫济富。他们奢侈腐化,用金盘用餐,骑在穷人的背上作威作福。”
市民越聚越多,切萨雷不可思议地发现自己被此人深深吸引住了、迷惑住了,好像根本不认识修士抨击的那个人似的。
人群的规模越来越大,人们开始愤怒地呼喊,但是修士只要一开口,便立刻又鸦雀无声,几乎能听见流星划过天际的声音。“天主会将你们的灵魂打入地狱直至永恒,追随那些异教神父的,必然会遭到惩罚。放弃你们世俗的财物,跟着圣徒多米尼克走吧。”
人群中有人喊道:“可你自己的修道院内也有富人们捐献的食物!你的盘子也不是木头盘子,你的椅子也包裹着豪华的坐垫。你只不过是收了富人的钱,跟在他们后面亦步亦趋罢了!”
塞伏那罗拉突然战栗起来,他郑重宣告:“从今天开始,修道院将拒绝接受富人捐献的任何财物。圣马可教堂的修士们将只吃佛罗伦萨普通市民提供的食物。一天一餐就足够了,多的都分发给每天晚上聚集在广场上的穷人们。没有人会忍饥挨饿。食物只是满足身体的需要!要保护你们的灵魂,必须背弃罗马的那个教皇。他犯下了私通罪;女儿是个娼妓,不但跟兄长睡,还跟自己的父亲睡——不仅如此,她还跟诗人们私通。”
切萨雷的亲眼所见已经足够多了。如果教皇听到这些,不仅会将塞伏那罗拉逐出教会,还会控告他这是异端邪说。
切萨雷发现自己对这人的反应颇有些矛盾。他相信这人确实有远见,但另一方面他又是丧心病狂的。既然已经知道结果,还有谁会这样如殉道士般折磨自己呢?可是,谁又清楚别人的脑袋里面在想什么呢?尽管此人逻辑清晰,可切萨雷知道他是个危险人物,教廷必须对他采取行动。因为佛罗伦萨新的市政厅可能会受到他的影响,如果市政厅禁止佛罗伦萨加入神圣同盟,那么父亲与罗马涅地区联合的计划就会受阻。
这种事情绝对不可以发生。
切萨雷迅速穿好衣服,走出酒馆,跟着街上的人群朝广场走去。这时,一个瘦削苍白的年轻人走到了他的身边。他身穿一件黑色披风,个头比切萨雷矮一个头。他轻声喊道:“红衣主教阁下?”
切萨雷转过脸来,一只手按在了藏在外衣下的长剑之上。
年轻人朝他低头致敬:“我叫尼可罗·马基雅维利。我们必须谈谈。这个时候走在佛罗伦萨的街上对你来说非常危险。跟我来好吗?”切萨雷的目光柔和起来。于是马基雅维利抓着他的手臂,领着他离开广场,来到自己的寓所内。
马基雅维利的寓所内家具齐备,四处凌乱地摆放着一些书。桌子上很凌乱,纸张散落在椅子上和地板上。石头壁炉内正生着火,火烧得并不大。
马基雅维利将一张椅子上的东西清空,请切萨雷坐下。切萨雷坐下后环顾四周,发现自己竟然难以置信地觉得十分自在。马基雅维利给自己和他各倒了一杯葡萄酒,接着拉过一张椅子,坐在切萨雷的对面。
“你现在很危险,红衣主教阁下。”马基雅维利警告他说,“因为塞伏那罗拉确信自己得到天启并被委以天命,神圣的天命。他的使命就是废黜波吉亚教皇,摧毁波吉亚家族。”
“我明白,他用他的虔敬反对我们的不敬。”切萨雷不无嘲弄地说。
马基雅维利又继续警告他道:“塞伏那罗拉能看到天启。他说他看见太阳从天空坠落,于是‘伟大的洛伦佐’就死去了;接着他说他看见一把快剑从北方疾驰而来,袭击暴君,结果法国军队就入侵了。他对市民们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他们担心自己,担心家人,相信上天赋予这个预言师以神奇的禀赋,使他能看见天启。他说只有摧毁了邪恶,善者的灵魂坚守上帝的法条并忏悔,才能看见身穿白袍的天使的降临,带给他们宽恕与仁慈。”
切萨雷承认这才是塞伏那罗拉唯一的真知。但是没有人能经受住修士断言的那些天启,没有人在那之后还能继续活在这世上。如果他能看到天启,一旦他决定讲出来,就一定能够预测到其后的命运。切萨雷认为这些天启根本不可能是真的,因为人们在其中完全丧失了自己的自由意志。如果命运永远在获胜的一方手里,那么人在其中到底起到什么作用?这是一场结果既定的游戏,他在里面什么作用也起不了。
切萨雷回过神来,对马基雅维利说:“教皇已经下令将这名修士逐出教会。如果他继续煽动百姓的话,会被判处死刑,因为除此之外教皇没有别的办法可以让他安静下来。”
那天晚上,夜已深了,切萨雷回到旅馆的房间。他依然能听见塞伏那罗拉的声音从窗口传进来。修士的声音依旧铿锵有力:“亚历山大·波吉亚是一名异教徒教皇,他敬的是埃及的异教神,从异教神那儿得到感召!他不敬天主,终日寻欢作乐,而我们,真正虔信天主的人,却饱受煎熬。为了填充金库,罗马的红衣主教们强迫我们的市民背上重负。我们不是驴子,却被他们当成负重的牲畜!”
正当切萨雷恍恍惚惚快要睡着的时候,又听见修士激昂的声音和尖锐的谴责:“早年,教会圣餐杯是木头做的,但神父们的品德却有如真金;可在这黑暗的时代,在罗马的教皇和红衣主教那里,圣餐杯变成了金子做的,可神父们的品德却有如朽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