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春天的银湖显得特别美丽。切萨雷和卢克莱西娅沿着湖滨漫步,俨然一对璧人。她身穿缀饰着宝石的连帽披风,他则一身黑色天鹅绒,头戴饰有羽毛和宝石的贝雷帽。他们又回到了曾经度过最快乐时光的老地方。卢克莱西娅与阿尔方索·埃斯特的婚约在即,他们能在一起的时间很少了。

阳光下,切萨雷赤褐色的头发闪烁着光芒。虽然依旧戴着黑色面具,但他脸上洋溢着笑意,看来,与妹妹在一起令他喜不自胜。

“这么说,下个星期你就要成为埃斯特家族的一员了。”切萨雷打趣地说,“作为豪门的一员,你在尽享富贵荣华之外,也将背负起新的责任。”

卢克莱西娅说:“我永远都是波吉亚家族的一员,切兹。这次联姻没什么值得羡慕的,我不会自欺欺人,这次婚姻并不是因为爱而结的。这个阿尔方索不情愿要我这个妻子,我也一样不情愿让他成为我的丈夫。但是,我是我们父亲的女儿,而他是他父亲的儿子。”

切萨雷深情地冲她微笑:“你经历了那么多的不幸,人却变得越发美丽了。这次婚姻可以让你做许多你喜欢做的事。埃斯特家的人酷爱艺术,有一批诗人和雕塑家云集于那里。费拉拉人文氛围浓厚,人文艺术不是如同你的生命吗?对我来说,幸运的是费拉拉就在我统领的罗马涅地区旁边,而且费拉拉公爵对路易国王俯首帖耳。”

“只要你还在罗马,就请帮我照看好乔万尼和罗德里戈,好吗?我痛恨自己必须离开他们去费拉拉,哪怕是很短的时间。请你照顾他们,让他们感觉到你坚实的臂膀环绕着他们,对两人都同样地好生看待,就算是为了我,好吗?”她请求他。

切萨雷让她放心:“这完全没有问题。因为一个孩子身上有更多的我,另一个孩子身上有更多的你,两个人都永远是我的爱。克莱西娅,如果父亲没有让你与埃斯特家婚配,你是不是准备就这样穿着寡妇的黑纱,治理内皮了此一生?”

“我是在仔细考虑之后才决定同意这门婚事的,”卢克莱西娅告诉他,“就算我强烈反对这次联姻,父亲也会强迫我接受的,哪怕我躲在哪个修道院内,甚至做了修女,他也会找到我。父亲从小教我治理政务,我相信我可以在内皮这个地方找到自我。另外,还有你和孩子的问题需要考虑。修道院对孩子们来说不是个合适的地方,而我也无法想象离开孩子们独自生活。”

切萨雷停下脚步,望着妹妹,露出赞赏的神情:“有你不曾考虑到的问题吗?难道没有你靠从容和智慧无法应对的事情吗?”

她的脸上掠过一丝忧伤:“有一个小问题,我还没找到解决办法。虽然跟其他问题比起来这件事微不足道,但还是让我感到不快。”

他开玩笑地说:“要我严刑拷问把这事从你嘴里逼问出来呢,还是你自动供认,让我看看我是不是能帮上什么忙?”

卢克莱西娅摇摇头:“我的新丈夫名字也叫阿尔方索,可我没法儿叫出口,每次都禁不住拿他跟我前一位丈夫比较。然而,我又没有其他办法让他改名字。”

切萨雷的眼睛里闪着光,分明是觉得这事非常有趣:“没有什么难题是我解决不了的,我来替你想想办法。你说过他是他父亲的儿子,那不如就叫他‘宝贝儿’吧!新婚之夜,满怀深情地这么叫他,他会相信这是个亲昵的称呼。”

卢克莱西娅漂亮的鼻子微微一皱,接着大声笑起来:“埃斯特豪门子弟?小宝贝?”但她越想,越觉得轻松起来。

他们走到老码头的尽头。孩提时候,他们曾在这儿钓鱼跳水,自由自在地泼洒水花。那时,他们的父亲就坐在近旁,看着他们、保护着他们,给他们以安全感。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又坐在那个码头上,放眼望去,那泛着涟漪的水面反射着午后的阳光,好似千百万颗碎钻闪耀着光芒。卢克莱西娅倚在哥哥身上,切萨雷双臂环抱着她。

她的声音轻柔但又严肃:“切兹,我听说那个倒霉诗人菲罗菲拉的事儿了。”

“哦?”切萨雷脸上毫无表情,“他的死让你不安了吗?他对你可没有这样的关切,否则他就不会写那些邪恶的诗文了。”

卢克莱西娅转过头,用手抚摸着他的脸。她说:“我知道,切兹。我应该感谢你,你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保护我,阿尔方索的死也不例外。我只是为你担心。最近你的杀心很重。你难道不担心自己的灵魂吗?”

切萨雷解释道:“如果有上帝的话,按照教皇对他的描述,他绝不是叫我们切不可杀戮,否则就不会有圣战了。十诫中的‘不可杀人’是说,没有正当理由的杀戮才是罪过。我们都知道,绞死谋杀犯并不是犯罪。”

“切兹,我们是真的知道吗?”她问。卢克莱西娅扭过脸,面对着切萨雷,这个话题对她来说很重要。“难道你不觉得自己有些傲慢自大,在妄加判断到底什么才是合理正当的理由吗?对于异教徒来说,杀死基督徒合理正当,而对基督徒来说则刚好相反。”

切萨雷停顿了一会儿。过去他就常常为这样的妹妹感到惊讶,今天他又一次被震住了。

他说:“克莱西娅,我决不会为了私人恩怨而杀人,我所做的都是为了我们大家的利益。”

卢克莱西娅双眼满含泪水,但她努力让语调平静下来:“那么,还会有更多人被杀死吗?”

“打仗的时候当然会死很多人,克莱西娅。但是除了战争,我们有时候必须夺去一些人的性命,为了更多人的利益,也为了保护我们自己。”他说。接着,他讲起他在刚打完的切塞纳战事中,如何下定决心绞杀了几个偷鸡肉的小贼。

卢克莱西娅犹豫了一会儿,一副并不信服的样子。片刻过后,她才回答道:“这让我很担心,切萨雷,你会发现你在用‘更多人的利益’为借口,消灭那些碍你手脚、招惹是非之人。而这世上到处都是招惹是非之人。”

切萨雷站在湖边,遥望着湖面:“好在你不是一个男人,这对我们大家都是幸事,因为你让犹疑捆缚住了手脚,克莱西娅,这只会让你裹足不前。”

“我想你是对的,切兹,”卢克莱西娅若有所思地说,“但我不能肯定这是什么坏事……”她不再如从前那般确信自己清楚什么是邪恶,尤其是那邪恶就隐藏在她深爱的人们内心某个阴暗角落里的时候。

此时,粉红色的暮色洒满银色的湖面,卢克莱西娅拉着哥哥的手,领着他沿着湖滨小径走回小屋。来到小屋里,两人**着身体,一同躺在一张白色毛皮地毯上。地毯前方的石头壁炉里,温暖的炉火噼啪燃烧着,发出耀眼的光芒。妹妹丰满的胸部和柔滑的腹部让切萨雷惊叹不已,她竟出落成了这般娇艳欲滴的女人。他陷入一种更加强烈的**,呆呆地望着她。

卢克莱西娅深情地柔声说道:“切兹,你吻我之前可以把面具摘去吗?戴着这面具,我会觉得此时与我亲近的不是你,而是别人。”

他的唇上绽开微笑,眼睛因为自惭而低垂。他说:“看见你对着我坑坑洼洼的脸,眼里尽是怜悯,我会无法与你欢爱的。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在一起了,别让我享受不到其中的欢愉。”

“我发誓我不会充满怜悯地看着你的脸。”接着,她一边轻轻抓挠他,一边说,“我甚至会大笑起来,然后你就不会说这愚蠢的胡话了。因为我从生命之初便深爱着你,当我第一次睁开眼睛,就看见了你的笑脸。我跟你一起玩闹、一起沐浴、一起长大。我见过你俊美的脸庞,那脸庞让人不是惭愧得扭过脸去,就是完完全全倾心于你;我见过你心碎时的样子,你的眼睛那么哀伤,让我也禁不住热泪盈眶。我从来不曾因为你脸上的一些小小疤痕就鄙视你,或者少爱你一分。”

接着,她俯下身,双唇覆上他的唇,身体已经不住地颤抖起来。等她再次抬起头,她深深凝望着他的双眼,说道:“我只是想抚摸你,想看见你因为极度欢愉而双目紧闭的样子。我想用手指轻轻滑过你的鼻子,触摸你丰润甜美的双唇。我不愿我们之间有任何隔阂,我的哥哥,我的爱人,我的朋友。因为,从今夜起,我所有残存的**都只属于你。”

切萨雷坐起身来,缓缓揭去了脸上的面具。

一周后,卢克莱西娅在罗马与阿尔方索·埃斯特成婚,阿尔方索安排别人代表自己与卢克莱西娅举行婚礼。在践行婚约、正式合欢之时,阿尔方索送来一幅他的小型肖像画。画上是一个身材高挑、神情严厉的男人,面貌并不英俊,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肖像上的阿尔方索·埃斯特一身黑色礼服,上面点缀着许多奖牌、绶带;长而挺直的鼻子下留着一抹八字胡,胡须能扎得他上唇发痒,当然事实上那胡须并没有让他痒得笑起来;他黑色的卷发整齐地覆在头顶,梳理得一丝不苟。她无法想象这个同样叫作阿尔方索的男人会狂热地爱上她,或是纵情与她欢爱。

她即将前往费拉拉,与他生活在一起。然而,罗马照样举行了盛大的婚礼庆典——比与乔万尼的婚礼奢侈豪华得多,也比她嫁给她亲爱的阿尔方索时奢华好多倍。事实上,罗马市民还从未见过如此奢侈铺张的欢庆场面。

罗马贵族们拥有的宫殿数不胜数,且都豪华无比。即便如此,他们依然得到了补偿他们各自宫殿为举办庆典和宴会耗费的钱财。教皇似乎准备倾空梵蒂冈金库,为女儿觅得绝配佳偶大肆欢庆。他颁布政令,所有罗马劳动者停工休假,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内,每天都将举行各式盛会、游行和表演。梵蒂冈宫殿前、各大城堡前都燃起了篝火,波蒂哥圣母殿前的篝火是最大的一个。

双方签署婚契、教皇赐福新人的这一天,卢克莱西娅身穿一件金色长袍,上面缀满了宝石。婚礼仪式一告结束,她便将长袍从阳台上扔给下面的人群。衣服落在一个宫廷小丑身上,他奔走于大街小巷,大喊着:“费拉拉公爵夫人万岁!亚历山大教皇万岁!”

切萨雷也亲自参与妹妹的婚礼庆典,他秀了一把骑术,骑着马带领游行队伍走过大街,以示对妹妹婚礼的庆贺。

这天晚上,在全体家人和亲朋好友的庆祝活动中,卢克莱西娅亲自表演了好几支西班牙舞蹈,为了让父亲高兴。

亚历山大的脸上容光焕发,坐在御座之上开心地鼓掌。切萨雷面戴缀满黄金和珍珠的狂欢节面具,双眼炯炯闪光,站在教皇身后右侧,约弗瑞站在左侧。

此时的亚历山大身穿最精美的教皇礼服,他站起身来,缓缓走下台阶,走过舞厅朝女儿走去。人群安静下来,所有的笑声都停下来了。

亚历山大问女儿:“你就用这支舞蹈向你父亲致以敬意吗?很快你就要远隔父亲千山万水了。”

卢克莱西娅屈膝行礼,拉起父亲的手。亚历山大把头转向乐师,示意他们奏乐,然后把女儿搂在怀中。卢克莱西娅惊讶地发现,父亲的臂膀依然那样强壮有力,他的笑容那么灿烂,他的舞步那么轻盈流畅。她觉得自己仿佛又变成了孩子,回忆起自己那双穿着粉色缎面拖鞋的小脚踩在父亲的脚上,跟随着他的步伐滑行。那时,她爱父亲胜过爱自己的生命。那是段梦幻一般的日子,一切皆有可能。很久以后她才明白,原来生命中需要有人做出牺牲。

突然,她抬起头,朝父亲身后望去,看见哥哥切萨雷正站在父亲身后。“我可以跟卢克莱西娅跳一曲吗,父亲?”切萨雷问道。

亚历山大转过身来,看着切萨雷,脸上露出一丝惊讶的神色,但转瞬间那神色即消失不见。他镇定自若地说:“当然可以,我的儿子。”虽然如此,他并没有放开卢克莱西娅的手,把她交给切萨雷。亚历山大吩咐乐师继续演奏……那是首轻松欢快的曲子。

教皇站在两个孩子中间,一只手拉着女儿,一只手拉着儿子,脸上笑颜尽展,发出欢快的笑声,与两人共舞起来。他带着两人一起不停地旋转,精力旺盛得令人难以置信。他脸上洋溢着极度的喜悦。

人群开始欢声大笑,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们欢呼鼓掌,最后与他们三个一同跳起舞来,整个房间处处是尽情狂欢起舞的人。

只有一个人站在一旁,没有加入起舞的人群。在教皇御座的后面,亚历山大的小儿子约弗瑞静静地站着,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若有所思。

就在卢克莱西娅离开罗马前往费拉拉之前,教皇举办了一次男士盛宴,罗马所有男性都应邀列席。他还安排舞女娱乐宾客,全场到处摆着赌桌和纸牌,欢庆此次新的联姻结盟。

亚历山大、切萨雷和约弗瑞,与年事已高的费拉拉公爵埃尔科勒·埃斯特还有他的两个年轻的侄子坐在主桌。新郎阿尔方索·埃斯特留在了费拉拉,替父亲打点政事。

宴席极尽奢华,席间除了各种珍馐佳肴,还有一排排大瓶葡萄酒供应,为客人佐欢助兴。

盘子被仆人清走后,亚历山大的儿子约弗瑞突然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举起酒杯向客人们敬酒:“下面是我在那不勒斯的亲戚送的一份礼物,为了表示对我新的家人埃斯特的敬意,我特别安排了一个节目……这个节目在罗马有很多年没有看到过了。”

亚历山大和切萨雷听了他的话都大吃一惊,同时也为约弗瑞粗鲁冒昧地把埃斯特唤作“新的家人”感到十分尴尬。他们万分焦虑,不知道他到底为他们准备了什么节目,所有宾客也都满怀期待地四下张望起来。

雕花大门砰的一声打开,四个男仆走进大厅。他们一言不发,在大厅中央的地板上撒下满地的黄金栗子。“我的天哪。”切萨雷心想,朝父亲望去。他心头一阵恐慌,知道后面要发生什么了。他大声向他的弟弟喊道:“约弗瑞,快停下!”但是,已经太迟了。

接着,喇叭声响起,约弗瑞又打开另一扇门,一个队列走了进来。那是二十个赤身**的高级妓女,她们的黑色长发松散地披垂着,柔软的肌肤上涂了油,洒了香水。每个人腰间都有一根皮带,皮带上吊着一个丝绸小钱包。

约弗瑞因为醉酒而有些头重脚轻,他大声嚷道:“你们面前的地板上,散落的是纯金锻制的栗子,这些可爱的姑娘会弯下腰身,你们可以从不同角度欣赏她们。这可是个新节目……至少你们当中有些人从来没见过。”

宾客们爆发出一阵大笑。然而,切萨雷和亚历山大都尽力阻止这场低俗的表演,以免造成巨大的损害。

约弗瑞全然不顾父亲和哥哥的各种手势和呼喊,继续说道:“诸位先生,你们可以随时骑在这些母马身上。一定注意哦,你们必须站立着从她们身后骑上去。每成功骑上去一次,你们身下的姑娘便会从地上拾起一枚黄金栗子,放进钱包里。不消说,姑娘们可以留下这些栗子作为礼物,这是对她们带来的节目的酬谢。”

高级妓女们弯下身,朝男宾客色情地扭动着**的屁股。

埃尔科勒·埃斯特被眼前这低俗无比的表演吓坏了,脸上因为惊愕而苍白失色。

然而,罗马的贵族们一个接一个地站起身,离开桌子,朝那些躬着身子、摇臀摆手的高级妓女走去。有些人虽然没有骑在妓女身上,却也贪婪地伸手抓捏她们的肥臀。

亚历山大年轻时也找过这种乐子,但现在他却备感羞辱。他明白这种表演与此情此景绝对是格格不入的。而且他很肯定,这一切都是有意为之的。他很清楚眼前的这一幕会带来怎样的恶果,会让人如何看待、如何判断波吉亚家族的文化涵养。

教皇向埃尔科勒·埃斯特走去,尽力向他致歉。然而这一切依然徒劳,埃尔科勒摇摇头,心里暗暗发誓,如果不是已经代行了婚礼,他一定会取消婚约,尝试着与法国军队和切萨雷的军队拼一把——不管有钱没钱,都要开战。现在,他已把嫁妆收入囊中,所以只在离开时嘀咕了一句“波吉亚乡下人”。

当晚深夜,切萨雷接到一个让他更为心神不安的消息。有人在台伯河上发现了阿斯托·曼弗雷迪的尸体。切萨雷向他承诺过,攻陷法恩扎之后,阿斯托有安全通行权。这个消息只会让更多人觉得是他违背了承诺。切萨雷知道,自己将再次遭到别人的怀疑。会有许多人相信他又一次杀生害命了:有米凯罗特在,切萨雷当然有这个条件。可这究竟是谁干的?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两天后,在一间名叫伯伯加奴的楼阁内,亚历山大教皇向女儿道别。即将与父亲离别,卢克莱西娅很伤感,即使他曾经给自己造成那么多烦扰。教皇也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心情快活,但他内心却不能,因为他知道他会非常想念女儿。他告诉卢克莱西娅:“如果你有任何烦心事,写信给我,我会运用我全部的力量帮你把事情理顺。孩子们那儿你不必担心,阿德瑞娜把他们照顾得非常好,这点你很清楚。”

卢克莱西娅对教皇说:“可是,爸爸,虽然在治理政事方面、在如何给人带来欢乐方面我学会了很多,但是要去这个陌生的地方仍然让我感到害怕,我觉得那里没有人会喜欢我。”

教皇说:“他们很快就会像我们一样喜爱你。心烦时就想想我,我会感受到的;而每当我想念你的时候,你也一定会知道。”说完,他吻了吻她的前额,“快去吧。一位教皇因为失去一个孩子而流泪,未免太不得体了。”

亚历山大透过窗户,看着卢克莱西娅离去。他在窗口向她挥手,喊道:“高兴一点!你想要的一切,都已经得偿所愿了。”

卢克莱西娅启程前往费拉拉,陪同她的有一千名衣着华丽的贵族、仆从、乐师和表演者。贵族们骑着骏马,或是乘坐豪华马车。卢克莱西娅自己骑着一匹西班牙矮种马,马身上覆盖着华丽的马衣,配有镶嵌黄金的马鞍和马笼头。其他人则骑着驴子或是乘坐简陋的四轮马车。还有一些人走路随行。

每到一处切萨雷征服的城邦时,队伍都会停下来,好让卢克莱西娅洗头沐浴。每一座城邦的孩子们都热切地迎接她的队伍,他们穿着红黄相间的服饰,那正是切萨雷的标志性颜色。大队人马走走停停,沿途举行各种盛大华贵的舞会和庆祝活动。

这一规模空前的送亲队伍,花了一个多月时间才终于从罗马走到费拉拉。一路上,让许多东道主掏空了荷包。

费拉拉公爵埃尔科勒小气得出了名,几天后他就把卢克莱西娅那些花销巨大的随从基本打发回了罗马。为了一些她想留在费拉拉新家的侍者和仆从,她被迫据理力争。

卢克莱西娅的罗马和西班牙随从们在公爵的命令下失望地离去了,随后,埃尔科勒给卢克莱西娅上了生动而颇富戏剧性的一课。他领着卢克莱西娅走上一段狭窄的旋转楼梯,来到靠近城堡顶端的一个房间内。走进房间,他指着石板地上一片深褐色的污渍,对她说:“很早以前,有位公爵在这里斩杀了他的妻子和他的继子,因为他发现他们是情人。看啊,我亲爱的。”他咯咯地笑出了声,“你还能看见他们的血迹。”

卢克莱西娅望着地板上的污渍,顿时觉得不寒而栗。

与阿尔方索·埃斯特一起生活几个月后,卢克莱西娅怀孕了。费拉拉的人民都欢欣不已,他们一直祈求能有一名男性继承人。然而,那年费拉拉的夏天非常潮湿,蚊虫猖獗,疟疾肆虐。卢克莱西娅病倒了。

阿尔方索·埃斯特给教皇写信,告诉他他的女儿费拉拉公爵夫人高烧不退,全身不停地战栗冒汗。信中还说,她最近陷入了昏迷,情形十分严重,也许教皇会想把自己的医生从罗马派来。

亚历山大和切萨雷一想到可能会失去卢克莱西娅,都惊恐万分。两人都害怕她是被人下毒了。于是教皇亲笔回信,命令唯有他派去的医生可以为她治疗。

当晚,切萨雷乔装扮作一名摩尔农夫,把皮肤抹得黝黑,身穿连帽长衣,随同这名医生一同赶往卢克莱西娅的病榻。

他们到达费拉拉时,阿尔方索和埃尔科勒·埃斯特都不知道来者何人,只知道这两人是罗马派来的。他们俩都待在自己的寓所内,只有一名男仆带着切萨雷和医生走上楼梯,来到卢克莱西娅的房间。

卢克莱西娅虽然因为生病而无精打采、神志不清,可她一眼就认出了切萨雷。她的肤色苍白憔悴,嘴唇因为发烧而干裂、毫无血色,她已经连续呕吐了两个多星期,胃部异常脆弱,几乎不能触碰。她想开口问候切萨雷,但她的喉咙沙哑虚弱,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

男仆一走开,切萨雷就俯下身亲吻她。“我的公主今晚看上去有些苍白,”他对她低语道,“你的脸上没了往日玫瑰一样红润的美丽光泽。是在这儿的生活缺乏情爱吗?”

卢克莱西娅想用微笑作答,回应他的幽默,可她甚至无法抬起手臂触摸他的脸庞。

显而易见,她的情况非常危险,而当医生也向他确认这一点时,切萨雷心中越发难过了。

切萨雷大步走到洗脸架旁,脱下连帽长袍,洗去脸上的污泥。随后,他命仆人去把公爵叫来。

片刻过后,埃尔科勒来了,突然被叫到卢克莱西娅的房间,让他又惊又怕。一进房间,他一眼便看见了切萨雷。

“切萨雷·波吉亚!”埃尔科勒倒抽一口凉气,“你怎么会在这儿?”

切萨雷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温情:“我来看望我的妹妹。怎么,不欢迎我吗?难道这里面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怕被我看见?”

“没,当然没有,”埃尔科勒紧张得结巴起来,“我……我只是看到你很意外。”

“我不会待太久的,亲爱的公爵阁下,”切萨雷说,“传达完我父亲的口信——也是我的口信,我就离开。”

“是吗?”埃尔科勒说道,他的眼睛因为猜疑和害怕而眯缝起来。

切萨雷手按在剑上,似乎时刻准备着要与全体费拉拉人决一死战。他向埃尔科勒走近一步,用冰冷而理智的语气说:“教皇和我最希望看到的是我的妹妹恢复健康。如果她死了,我们一定会把责任归到这儿的主人和这座城邦头上。我说的你都清楚了吗?”

“我是要把这理解成威胁吗?”埃尔科勒问。

切萨雷的声音无比坚定,他答道:“我相信你明白我的意思。我的妹妹不能死。如果她死了,一定会有人陪葬!”

切萨雷和医生在费拉拉待了好几天。最后医生确定,要治愈疾病必须得替卢克莱西娅放血,可是她坚决不从。

“我不想被抽干鲜血,变成僵尸。”她哭喊着,用仅有的一丝气力摇着头,蹬着双脚。

切萨雷坐在她身旁,抱着她,安抚着她,恳求她坚强一些。他在她耳边轻声说道:“你一定要为我活下去,不然我还有什么理由活在这世上?”

终于,卢克莱西娅停止了挣扎。她把脸埋在切萨雷胸口,不敢看医生是如何放血的。切萨雷抬起她的一只脚,医生在她的足踝部位和脚面划了几个小口,直到他觉得放出了足量的血,觉得这样她才有望康复为止。

切萨雷动身准备离开了。他亲吻卢克莱西娅,答应她很快会再来看她,因为现在他就住在切塞纳,离费拉拉才几小时的路程。

卢克莱西娅没有死掉。接下来的几周里,她开始慢慢痊愈。她感觉周身温暖起来,不再全身发汗。她神志清醒的时候渐渐多了,不再如同生命中最黑暗的那些夜晚一样,坠入无梦的沉睡之中。虽然她的孩子流产了,可她逐渐恢复了健康和活力。

只有在夜深人静时分,她才为那失去的孩子感到痛心,因为她开始明白,悲伤不过是浪费时间——她的一生中已经有过太多悲伤了。如果她想尽可能地利用生命的馈赠,想要有所作为,就必须集中精力关注她可以做些什么,而不是专注于那些无力改变的事情。因此,就这样,她开始行善积德,用自己的一生践行高尚的德行。

来到费拉拉一周年之际,她开始逐渐获得费拉拉民众的热爱与尊敬,也开始赢得与她共同生活的陌生而又强势的埃拉特望族的爱。

老公爵埃尔科勒本人是第一个赏识她的过人智慧的。几个月后,他开始重视她的建议,胜过听取自己几个儿子的,并将一些重要的城邦决策和政务交给她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