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前所述,科讷希特在修道院的第一段旅居岁月为期两年;在现在这个时间点上,他已年满三十七岁。科讷希特于玛丽亚菲尔修道院居留的末期,也即他给杜博伊斯的长信写完之后大约过了两个月的时候,一天早上,突然有人过来请他到格瓦修斯院长的会客室去。在他看来,这并非什么大事,大概是这位和蔼可亲的先生又想找他稍微聊一聊与汉语相关的问题,因此,他只是稍微准备了一下,便匆匆忙忙赶了过去。在会客室里等了一会儿之后,格瓦修斯风风火火地来了,手里拿着一封信。“尊敬的先生,我很荣幸,在此需要委托您一件事,请您为我帮个小忙。”他先是用玛丽亚菲尔修士们特有的那种若有所思、若即若离的语气,以刻意强调的宽厚态度大声讲了一句,然后又马上转换为讽刺意味十足的挑衅语气,这种语气是教会团体与卡斯塔利亚团体之间闹了矛盾、友好关系中出现的问题尚未完全澄清时专用的,实际上是雅科布斯神父的发明创造。“除了要请您帮个小忙之外,还要请您向你们那位‘卢迪大师’表达无限敬意!他可真是会写信!竟然用拉丁语给我写信,天知道这是为什么;对于你们这些卡斯塔利亚人而言,当你们做某件事情的时候,至少在我看来,永远都搞不清楚你们究竟是出于一种礼节需要,还是一种嘲弄手段,是作为一项赋予别人的荣誉,还是一道带有惩戒目的的指令。长话短说,眼前就是个现成的例子:这位可敬的Dominus[99],竟然直接用拉丁语给我写信,而且,这种拉丁语还是我们整座修道院内目前没有任何人能够完全读懂的——当然,雅科布斯神父除外。说实话,这种拉丁语的确与众不同,简直像是直接从西塞罗[100]开办的学校里学来的,但其中又以雨露均沾的巧妙方式、均衡有序地使用了不少教会拉丁语——当然,我们照样搞不清楚,他这样做是否只是出于某种天真的礼貌,将这些我们能够看懂的部分暴露出来,作为诱饵,吸引我们去琢磨信中的细节,从而给我们这里的修士们开个小玩笑?还是单纯想要以此来对我们加以嘲讽?要么干脆就是犯了炫耀本事、炫耀学识的老毛病——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抑制不住玩玻璃球游戏的冲动,一定要像玩游戏那样,将一封普通的信件给风格化,加入大量装饰,搞得跟游戏设计方案一样。好吧,就是这么回事,虽然无法完全读懂这封信,但大体上的意思还是能明白的,那位尊贵不凡的先生写给我的这封信,内容大致如下:他很想念您,想要再次亲眼看到您,再次好好拥抱您。当然,与此同时,也需要确认一下您现在的具体状况,想要瞧瞧您因为迫不得已而在我们这群半开化的野蛮人群体之中长期逗留,对您自身的道德与品性产生了多大程度的腐蚀作用。总而言之,这封拉丁语书信无疑是一篇广义上的文学艺术作品,假如我对它的理解和解释没出什么问题,那么,我现在要正式通知您——您已经获准休假了。信中向我提出了要求,希望我将自己修道院里的这位客人送回到瓦尔德策尔的家里去,但不是永远回去,过不多久,您就会再次回到这里来,只要我们觉得合适,您在家乡多待一阵子也没关系,但您最后一定会回来——这也正是卡斯塔利亚当局的意图。嗯,请您原谅,我的确没有足够的能力,无法以恰如其分的方式向您解释这封信中的全部微妙之处,托马斯大师本人想必也不指望我真能向您解释一切。因此,我现在干脆将这封短小的信笺直接交到您的手上,您自己回去读一读,自己考虑一下是否想要踏上归途,以及何时踏上归途吧。我们会想念您的,亲爱的朋友,但是,请您记住,如果您离开得太久,我们觉得不太合适了,一定会向您那边的政府当局提意见,要求您尽快归来的。”
在院长交给科讷希特的信中,托马斯大师以卡斯塔利亚当局的名义,简要地给出了正式通知,说他已经获得了休假许可,除了可以利用假期稍事休息之外,还可以跟上级好好聊聊,交流交流各自的情况,预计他将在不久的将来回到瓦尔德策尔,大家都很期待再次跟他见面。另外,除非修道院院长明确提出要求,否则,玛丽亚菲尔方面,目前由他全权负责的玻璃球游戏初级课程的完成情况,他也完全不用再去操心,暂时搁置即可。又及,老音乐大师也向他致以问候。读到“又及”这句话时,约瑟夫不由得愣了一下,随即思考起来:首先,执笔撰写这封信的无疑是“卢迪大师”,既然如此,他是如何得到老音乐大师的嘱咐,在信笺的结尾处写下这句问候语的呢?无论怎么看,老音乐大师的问候语都跟这封公函的内容有些格格不入。一个合理的推测是:国家教育部门最顶层的那些最高负责人肯定聚在一起召开了一次会议,其中应该也包括老音乐大师——虽然他已经退休,但还是可以在一些重要事务上担任顾问——后者与“卢迪大师”见面之后,询问了关于他的近况,并且请“卢迪大师”在信笺中写下了这句问候语。好吧,最顶层召开了怎样的会议、做出了哪些决定,这些都不关他的事,他也不打算多去操心,但老音乐大师的这句问候语却令他感到颇为奇怪,因为这句话的语气,听起来就仿佛他跟老音乐大师是每日共事的同事似的,就仿佛他也出现在了那个会议上似的。如此看来,不管会议的具体内容是什么,问候语的语气证明上级领导们在这个极为重要的场合也谈到了他——谈到了关于约瑟夫·科讷希特的事情。所以,现在特意来信召唤他回去,是不是有什么新的状况出现了?他目前的这项任务是不是已经宣告结束,要彻底回到卡斯塔利亚?任务完成的情况如何呢?是否已经达成了目标?等待着自己的究竟是升迁还是贬黜?他有一大堆问题,但这封信笺里只提到了休假,别的什么也没说。是啊,休假,他真的很期待自己能够好好休个假,如果可能的话,他宁愿明天就离开。可是,不能说走就走,至少也得先跟自己的学生们好好道个别,至少也要给他们留下些许指示,让他们在老师离开的这段时间里也能好好练习玻璃球游戏。安东恐怕会对他的离去感到非常难过。除了安东之外,修道院里还有几位修士,是必须单独向他们辞行的。这时,科讷希特忽而想起了雅科布斯——值此离别之际,几乎令他感到吃惊的是,一想起雅科布斯,一想到可能再也见不到这位老先生,他的内心深处就涌起一阵轻微的疼痛感,这种感觉明确无疑地告诉他,他的内心其实十分依恋玛丽亚菲尔,这依恋之情比他自以为的还要深得多。在这里,他确实错过了许多过去早已习惯了的东西,错过了许多过去格外珍视的东西,而且,在这漫长的两年时光中,由于无法填补的距离感和匮乏感,卡斯塔利亚在他的想象中逐渐变得越来越美好;但是,在想起神父的那一刻,他清楚地意识到:雅科布斯神父身上的某些东西,对他而言是不可替代的财富,回到卡斯塔利亚之后,他显然就会失去这笔财富。这一突如其来的认知也让他比以往更加明确地认识到,自己在玛丽亚菲尔度过的这两年,的确是有所得的——总有一些经历不可替代,总归是学到了一些东西,不会是一无所获。而且,他越是认真回忆,就越是感到自己在玛丽亚菲尔经历了很多,生活过得很充实。一想到自己即将踏上重返瓦尔德策尔的旅程,即将与久别的人们团聚,即将开始高质量的玻璃球游戏,即将享受自己的假期,他的心中就充满了喜悦和信心。可是,假如这次去程没有归途,不能确保自己还能回来,恐怕这种喜悦之情也要显著减少。
此时此刻,他做了个突如其来的决定:马上动身,到神父那里去一趟。见到神父之后,科讷希特告诉他,自己得到了一次休假的机会,因为这次机会,他突然有了一些之前从未有过的感悟。能够重新回到卡斯塔利亚,对他而言固然是件很开心的事情,可是与此同时,他不无惊讶地发现,在回卡斯塔利亚休假的这层开心下方,竟然还藏着另外一层开心,即对自己未来还能够回到修道院、继续过修道院生活的期盼,而且,这份期盼之情首先就跟自己无比尊敬的神父有关。有鉴于此,值此离别之际,他鼓起勇气,打算向神父提出一个不情之请:等他这次从卡斯塔利亚回来之后,希望神父能够当自己的老师,系统性地教导他,哪怕每周只上一两个小时的课也没问题。雅科布斯听到这个请求之后,首先露出了自己一贯的防御性笑容,连连摇头拒绝,然后又开始以半带嘲讽、半是认真的态度,盛赞卡斯塔利亚的教育,说那里的教育是无可比拟、百花齐放的,自己作为一名普普通通的本笃会教士,在面对这种先进教育时,除了沉默不语、默默赞美之外,就没什么可做的了,更遑论教导他这个卡斯塔利亚的高才生;好在约瑟夫对神父非常熟悉,早就注意到他的拒绝不是那么认真,所以也就姑且一听。果然,在两人握手告别时,神父总算卸下了防备,真诚又亲切地告诉他,不要为自己的这个请求担心,等他从卡斯塔利亚回来之后,他很乐意为他做自己能够做到的事情,并且以最诚挚的热情向他道了别。
将修道院这边余下的事情逐一办妥之后,他就开开心心地启程离开玛丽亚菲尔,回瓦尔德策尔休假去了。眼下他的内心无比确信,知道自己在修道院里的这段日子并没有白费。动身离开的时候,他竟在一时之间产生了错觉,觉得自己还是个斗志昂扬的少年,但他很快就清醒了过来,意识到自己早已不再是少年,甚至也不是青年了;赶路的时候,他留意到了这样一项事实,每当他在冲动驱使之下,想要摆出夸张的姿势,毫无顾忌地大声喊叫,或者以任何带有些许孩子气的行为来回应眼下无比洒脱的心情、回应这如同住宿学校学生假期放假回家般的快乐时,他就会产生一种难以抑制的羞愧感,产生一种发自内心的抗拒情绪。怎么会这样呢?还记得多年以前,这些明明就是再自然不过的行为啊,每次这样做时,不是都可以让心情尽可能地放松吗?想当年,他可以一边赶路,一边朝着树上的鸟儿欢呼,高声哼唱出自己熟悉的进行曲,动作轻盈,脚下生风,仿佛整个人都飘浮在空气中,每一步都刚好踩在节拍上,仿佛在表演节奏感十足的舞蹈——现在这些都不可能了,硬要模仿过去,也只会显得生硬而滑稽,在外人看来,已经跟少年扯不上关系,完全是愚蠢又幼稚的行为了。他能感觉得到,自己现在已经是个名副其实的成年男人。在情感方面当然还算是年轻人,精力部分也是很年轻的,尽管如此,他却不再有资格去享受短暂的放纵,再也找不到释放**的心情与借口。他已不能继续享有自由自在、随心所欲的权利,恰恰相反,他的头脑必须时刻保持清醒,行为上必须受到严格约束,必须承担相应的义务——可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因为有一个上级存在?因为需要为自己所属的国家、自己所属的团体完成那个连具体内容都不知道是什么的任务?不对,不是这样的,完全是因为团体的存在本身。实际上,他已经在这突如其来的自我审视中猝不及防地意识到,在经历了人生各个阶段的成长之后,自己现在已经以某种暂时还不可理解的方式,深深嵌入了团体内部森严的等级制度当中,并因此而产生了极为强烈的使命感。这种使命感就仿佛有很多人随时都站在自己身边,虽然看不见他们的存在,但其实已经被跟自己同级、比自己等级更高的团体成员们从精神上层层包围了起来,根本没有脱身的可能。这样的状态会让许多年轻人看起来稳重老成,让许多老人看起来青春洋溢。这种被牢牢契入团体等级制度阶梯某个固定位置的状态,一方面会牢牢抓住一个人,给予强大的、几乎不可能被外界动摇的支撑力量,为原本形单影只的个体提供保护,可是另一方面,又会像绑住幼小树苗的粗大木桩那样,完全剥夺一个人本应拥有的自由。它在夺走一个成年人如孩童般纯真心境的同时,又反过来要求成年人的内心必须越来越纯洁、越来越纯粹,唯有这样,才可能在等级制度的阶梯上爬得更高、走得更远。
他先去了一趟蒙特波特,跟老音乐大师见了面,向他致以最亲切的问候。跟科讷希特一样,我们这位老音乐大师年轻的时候,也曾经在玛丽亚菲尔当过一段时间的旅居客,在那里研究本笃会历史悠久的教会音乐,也正因如此,这次见面时,大师向科讷希特询问了许多关于修道院的情况。时隔多年不见,科讷希特发现,相较于过去,这位老先生在跟他交流时似乎没有原来那么热情,像是稍微疏远了他似的,但这项变化并不明显,只能略微观察到一点儿,所以刚开始时,科讷希特怀疑是自己搞错了;不过,老音乐大师身上的另一项变化却极为明显——还记得上次见面时,大师的脸上写满了疲惫,但现在这种疲惫已经完全消失了,现在整个人看起来都很有活力,可以说是容光焕发。上述变化应该是退休的功劳,离开了那个位高权重、极为忙碌的位置,虽然大师并没有真的变得更年轻些,但整体看来的确是比以前更闲逸、更自由了。他问起了自己曾经弹过的那台古老管风琴,问起了那半打收藏了大量音乐手稿的胡桃木箱,问起了玛丽亚菲尔的小型唱诗班,甚至还问起了修道院十字形庭院内的那棵大树,想知道它是不是还在那里,是否依旧枝繁叶茂。关于玛丽亚菲尔,大师问了许多具体而微的问题,但对科讷希特在那里的任务完成情况,对他所负责的玻璃球游戏课程,对上级突然安排他这次休假的意图等科讷希特本人极为关心的问题不闻不问,似乎对这些问题的答案没有丝毫好奇心,这多少让科讷希特感到有些奇怪,但也不方便多问。到了最后,当客人跟大师聊得差不多,打算离开蒙特波特,继续自己的归家之旅时,这位老人还是跟以往每次分别时一样,给客人留下了非常有参考价值的嘱咐。“我已经听说了,”他用类似打趣一般的语气轻描淡写地说道,“你正在做的事情,跟一名外交官差不多。不得不说,外交官可不是什么好职业,但大家似乎对你的相关表现还挺满意。我这句话的意思,随便你怎样去理解都好!可是话说回来,假如你的雄心壮志并非这么容易就能满足,假如你不打算一直留在玛丽亚菲尔、一直做这个形式上的外交官的话,那你从现在开始就得当心了,约瑟夫;照我看来,他们很想继续困住你,让你深陷其中,浪费你的时间,消磨你的斗志。所以,保护好自己吧,你有权这么做。——不,不要细问,我不会再多说什么了。假以时日,你自己就能看清其中的奥妙。”
老音乐大师这句充满警示意味的嘱咐,仿佛在科讷希特的心中扎下了一根利刺,尽管如此,当他重新回到阔别两年的瓦尔德策尔,重新见到家乡的欢乐心情也是之前从未体验过的,巨大的喜悦感冲淡了与大师见面的复杂心情,令他暂时忘记了那根利刺。此时此刻,在他眼中,瓦尔德策尔不仅是自己的家乡,不仅是这世界上最美好的地方,而且,在自己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它显然已经变得更加美好,更加令人着迷;也可能瓦尔德策尔本身并没有变,变的是他自己——经过两年的锤炼,他的眼界已经拔高了不少,看事物时拥有了一重崭新的视野。借助这重崭新的视野,他今天不只看到瓦尔德策尔这座小城的一道道城门,不只看见大大小小的塔楼,看到这里的树木与河流,不只看见各处的院落与大厅,看见那些熟悉的身影,看见那些久已相识的人的脸——通过这次意想不到的假期,通过这意外的重逢,他还首次看清了瓦尔德策尔的精神面貌,看清了团体与玻璃球游戏的全貌。因为他现在作为归家之人,作为一名旅行者,作为已经变得更加成熟、更有智慧的人,对事物的理解能力和认知能力已经得到了显著的拓展,对于自己的这一变化,他不由得生出了一股由衷的感激之情。当他再次见到自己的好友特古拉尼乌斯之后,心情十分激动,马上就开始以能够想得到的最美妙辞藻,毫无保留地歌颂起阔别已久的瓦尔德策尔和卡斯塔利亚来。在这首无比生动的颂歌接近尾声时,他告诉自己的朋友:“不瞒你说,我啊——我甚至觉得,自己以前在这里居住的多年时光,就仿佛在睡梦中浑浑噩噩度过的一般。细想起来,那段时光固然幸福,但视野却极其有限,错过了太多太多。直到此刻,我才算是真正清醒了过来,将这里的一切都尽收眼底,将一切都看了个一清二楚,原来这才是真实世界该有的模样。原来如此,在异地旅居两年,竟然能够将视野锻炼得如此敏锐!”他真是太享受自己的这次假期了,简直犹如参加节日庆典,一切事情都令他感到极度愉悦:跟“玩家聚居区”精英圈子里的伙伴们搭档游玩玻璃球游戏,并对游戏内容进行深入讨论;再次见到久未谋面的朋友们;再次沉浸到瓦尔德策尔的“在地精神”[101]之中。科讷希特兴致勃勃地享受着这份愉悦感,快乐的感觉持续升温,一直到归来后第一次受玻璃球游戏大师邀请,前往汇报情况时,才算是真正抵达心花怒放的顶点。接下来,这份愉悦感便逐渐蒙上了一层阴影,逐渐与某种躁动难耐的不安感混合在了一起。
出乎意料的是,“卢迪大师”并没有向科讷希特提出多少问题,只是轻描淡写、例行公事地问了问他。在所有问题当中,关于玻璃球游戏初级课程的问题加起来都没几个,也没有细问约瑟夫的音乐档案研究进度,却反复询问了雅科布斯神父的情况,回答也听得十分仔细,仿佛怎么听都听不够似的。有时候,科讷希特明明已经在讲别的事情了,大师听着听着,还要专门再将话题引回到神父身上。科讷希特在玛丽亚菲尔的经历中,凡是涉及这位老先生的部分,哪怕事情本身再微不足道,他都会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一定要刨根问底地追问一番,直到确定没有任何遗漏了,才会转向其他话题。整体而言,除了这些问题偶尔会让科讷希特有些摸不着头脑之外,大师对待他的态度自始至终都是极为亲切、友善的,也正因如此,汇报结束之后,科讷希特才会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卡斯塔利亚官方对他本人在这两年里的表现感到相当满意,他在本笃会修道院里的任务完成得也颇为成功,甚至可以说是大获成功,成功到超出了高层原先的预料——关于这一点,从杜博伊斯先生对他的态度中也可以得到更进一步的证实。当天的汇报正式结束后,大师命令他马上去见杜博伊斯先生,继续接受“警察”的问询。“你的任务完成得非常出色!”见面之后,杜博伊斯先生开门见山地表扬了科讷希特,稍微停顿片刻,他又面带微笑地补充道:“还记得那时候,我旗帜鲜明地反对大师将你派到修道院去,因为当时的我有一种直觉,觉得你不适合这项任务,如果硬要派你过去,任务多半会以失败告终。可是,照目前情况看来,确实是我的直觉出了问题,对你的判断出现了严重失误。区区两年的时间,除了格瓦修斯院长,你连那位了不起的雅科布斯神父都给征服了,赢得了他们的信任和喜爱,这可谓是一项壮举,对于卡斯塔利亚而言,无疑是非常有利的。你的任务完成得很好,比你出发之前、任何人期待你能取得的成果还要多,而且是多得多。”两天过后,玻璃球游戏大师邀请他一同赴宴,参加这次宴席的有杜博伊斯,还有兹宾登的继任人,即瓦尔德策尔精英学校的新一任校长先生。用餐结束,一行人进行餐后小叙时,新一任音乐大师,还有玻璃球游戏档案馆负责人,也即国家教育部门最顶层的另外两位重要成员,也在科讷希特完全意料之外的情况下造访了这里,他们其中的一位,还将他单独带到一间会客室里,进行了一次闭门谈话,谈了很长时间。总之,这次由玻璃球游戏大师本人作为东道主的官方宴请,其意义十分重大,因为这是科讷希特生平第一次得到了公开引荐,正式进入了团体高层的内部——正式进入了这套等级制度最顶端的小圈子里,成了团体高层最有竞争力的候选人之一。这也是一道正式的分水岭,相当于在他跟“玩家聚居区”内大部分玻璃球游戏精英玩家之间筑起了一堵高墙。这一等级上的差异表现得极为明显,任何一位对此有所警觉的人士,都能十分敏锐地察觉到他身份的变化。顺带一提,高层给他目前的假期设定了四个礼拜的限期,与此同时,他还得到了官方正式授权的证件卡,凭此卡片可在“教学省”内所辖任意地方的贵宾客房内居住,享受高层待遇。虽然他目前并没有被安排任何具体的工作,甚至都没人要求他写一份正式的报告,行动看似完全自由,可他依旧强烈感觉到,自己始终都在高层的严格监控之下。他在得到那张可在卡斯塔利亚畅行无阻的证件卡后,很快就离开了瓦尔德策尔,前后去了好几个地方——先是到科伊珀海姆,然后又到希尔斯兰德,再就是到东亚学院,每到一处,他马上就会受到该地负责官员的盛情接待;短短几个礼拜的时间里,他就跟团体最高层的几乎每一位成员见了面,进行了实实在在的交流,其中包括“教学省”大多数研究机构的负责人,以及各个重要学科的大师。在走访各地的旅程中,科讷希特有一种错觉,觉得自己似乎又回到了过去,回到了曾经从事自由研究的那段科研岁月里,如果不是因为要跟各地大大小小的负责人打交道,如果不是因为这些官方的繁文缛节,他甚至觉得自己连当年那种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感觉都能再一次找回来。可是,去了上述的几个地方之后,他却主动缩减了自己游历各地的计划,取消了好几个目的地,提前返回了瓦尔德策尔。之所以这样做,主要是为了照顾特古拉尼乌斯的情绪——科讷希特的这位好友,对任何可能阻碍到他们两人相处的事情都会感到无比痛心,当然也是为了玻璃球游戏,因为瓦尔德策尔最近刚好要举行几场高端的玻璃球游戏练习赛,旨在进行游戏技巧方面的研究探索,这是科讷希特迫切想要参加的,除了学习之外,他也想借此机会来检验一下自己久未锻炼的游戏能力,特古拉尼乌斯正是他不可或缺的最佳拍档。科讷希特的另外一位朋友,菲洛蒙特,彼时已经在新一任音乐大师直属的班子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忙得昏天黑地,整个休假期间,他们只见了两次面;在短暂的交流中,科讷希特发现,菲洛蒙特眼下虽然很忙,但其实忙得非常开心——他正沉迷于音乐史方面的研究,独辟蹊径地选择了一项分量很重的音乐史研究课题,探讨古希腊音乐在巴尔干半岛国家的民族舞蹈与民歌中持续发展、长盛不衰的历史原因。菲洛蒙特兴高采烈地向科讷希特讲述了自己最新的研究成果,以及相关史料发掘的全新收获:他在研究中发现,虽然巴洛克音乐从大约十八世纪末开始逐渐走向衰败,可是与此同时,它又从斯拉夫民间音乐中汲取了新的养料,成功完成了形式上的转变。
整体而言,这段如庆典般的假期当中的大部分时间,科讷希特还是用在了瓦尔德策尔,用到了玻璃球游戏上。他和弗里茨·特古拉尼乌斯两个人齐心合力,根据后者在现场记录的笔记,共同复习并研究了玻璃球游戏大师在一次不对外公开的小型指导课上传授的内容,这是大师专门为最高级玩家进修班最后两个学期的参与者准备的内容,无疑是最高级的游玩心得,特古拉尼乌斯也是上了很久的进修班才等到这一堂课的,笔记写得格外仔细。就这样,科讷希特再一次全身心地投入了转眼已阔别两年的、“玩家聚居区”内无比崇高的游戏世界里。玻璃球游戏是如此神奇,在他看来,游戏就跟音乐一样,拥有不可想象的魔力,是他生命中如此不可分割、如此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
直到假期只剩下最后几天时,“卢迪大师”才再一次召唤约瑟夫过去,跟他好好聊了聊他在玛丽亚菲尔的派遣任务,以及假期结束后就必须立即着手完成的另一项新任务。刚开始时,大师只是以闲聊的语气带出这些事情,聊着聊着,语气逐渐变得严肃、紧迫起来,他告诉科讷希特,国家教育部门最顶层已经拟订了一项长期计划,依照目前情况来看,负责各个学科领域的大多数大师,还有杜博伊斯先生,他们都明确支持这项计划,而且将它看得很重要,即在罗马教廷开设一个永久代表处,作为卡斯塔利亚在天主教权力核心的前沿阵地,未来将会往那里持续派遣常驻代表。此事非同小可,托马斯大师用他特有的那种鼓舞人心又字正腔圆的讲话方式说道,或许存在着这样的一种可能性,以此项计划为契机,弥合罗马教廷与本团体之间古老鸿沟的历史性时刻已经来临,就算还没有正式来临,至少也可以认为,在目前这个时间点上,我们与必将到来的历史性时刻已经非常接近。在未来可能发生的种种危机中,罗马教廷与本团体必须同仇敌忾,面对共同的强敌,承担共同的命运,这是毫无疑问的,因此,我们之间本身就是天然的盟友关系。可是长期以来,我们这两个天然盟友之间,竟然从未结成过正式的同盟,不得不说,像这种没有经过官方认可的关系,固然从表面上看起来尚算良好,但其实很难稳定维持下去,更何况长期如此,在世人眼中恐怕也不怎么合礼数,多少有些“名不正则言不顺”之嫌:罗马教廷和卡斯塔利亚团体,世界上目前存在着的这两大势力,身上都肩负着同样的历史使命,这项历史使命就是保全人类文明,为精神世界的持续、稳定发展保驾护航,通过这样一种方式来维持国与国之间的长治久安,维护世界和平。重任在前,需要合作完成的事务多到超乎想象,既然如此,我们双方岂能继续采取各自为政的策略?岂能继续将对方看成几乎毫无联系的陌生人?罗马教廷拥有悠久的历史传承,在不算太远的过去,连续经历了好几次世界大战的洗礼,历经多个不同时代的重大危机,尽管自身损失惨重,但到底还是坚持了下来,甚至还因祸得福,理念上得到了更新,组织结构上亦随之得以净化。无论是谁,只要研究过相关历史就会发现,一连串的危机结束之后,世俗世界正式进入了一个分崩离析、迅速衰败的时代。在当时,无论科学研究,还是成长教育,都跟社会文化一起陷入了深深的泥淖之中,衰退是长期的,放眼望去,过去的辉煌早已不复存在,也看不到任何复兴的希望;卡斯塔利亚团体,及其对应的思想理念,恰恰就诞生于这一大片断壁残垣之上,或许应该说,正是有这一大片断壁残垣的存在,才令卡斯塔利亚拥有了足以让自身萌芽的土壤。对比我们之间存在着的上述两种状况,罗马教廷无疑是资历更深的那一方。首先,由于它传承的历史极为久远,非卡斯塔利亚团体所能比,一路延续至今,取得的成就当然比我们要大得多;其次,相较于根基浅薄、尚未遭遇过多少大风大浪的卡斯塔利亚,罗马教廷显然经历过次数更多、规模更大的历史风暴考验,在面对潜伏于未来的危机时,也有更多的实战经验可供参考;至于在普罗大众当中的接受程度,那就更不必说了,世俗世界的大部分国家、大部分民众都承认罗马教廷所拥有的优先地位。因此,两大势力之间孰优孰劣的纷争完全可以暂时搁置下来,目前的主要议题,应该是如何去唤醒数量极为庞大的罗马天主教徒群体,让他们意识到这两大势力之间本质上是天然盟友关系,培养他们建立两大势力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团结理念。向罗马教廷派遣常驻代表,长此以往,加深合作的群众基础就能够逐渐打牢夯实,未来一旦在某些领域遭遇重大危机,我们就可以利用这份相互依存的稳定关系,创建牢不可破的同盟。
(听到这里,科讷希特心中忍不住嘀咕道:“噢,也即是说,他们想要让我担任常驻代表,直接派遣到罗马教廷去,而且恐怕会永远留在那里!”这时,他突然回忆起老音乐大师那些充满了警示意味的嘱咐,立即提高了警惕,准备在恰当的时候保护好自己。)
托马斯大师仍在继续进行自己擅长的演讲:通过将科讷希特派遣至玛丽亚菲尔,通过他所肩负着的这项外交使命,卡斯塔利亚大胆迈出的重要一步,总算有了实质性的成果。要知道,这项使命本身并没有任何实质性的作用,接受修道院方面的邀请,派人过去履职,只是一次战略上的试探、一种外交礼节上安排到位的高姿态,仅此而已。卡斯塔利亚团体并不需要为此承担任何责任,接受对方主动邀请的同时,也没有任何不方便摆上台面的政治企图——否则就不会真的按照对方要求、派遣科讷希特这个完全不懂政治的玻璃球游戏高手过去,肯定会从杜博伊斯先生掌管的“警察”部门内部精挑细选出一位年轻有为的官员前往履职了。两年时间过去,谁也料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像这样的一次试探,这项原本微不足道、人畜无害的小小使命,竟然意外取得了很好的效果。在科讷希特坚持不懈的影响下,那位在天主教领域有着精神领袖般举足轻重作用的伟大人物——雅科布斯神父,逐渐对卡斯塔利亚团体的思想理念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甚至在天主教最重要的舆论宣传阵地上发表了有利于我们这种理念的见解。要知道,在此之前,他对“教学省”的理念可是抱持着绝对否定态度的。有鉴于此,卡斯塔利亚当局很感谢约瑟夫·科讷希特,因为他在卡斯塔利亚和玛丽亚菲尔之间成功扮演了沟通桥梁型的重要角色,对天主教世界的要人施加了显而易见的影响。之所以说科讷希特身上担负的外交使命取得了成功,其意义完全在此,未来的工作安排上,必然也是围绕着这个方向来展开。等到假期结束,回到修道院之后,科讷希特不仅要继续努力,深入发展他与雅科布斯神父之间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这份友谊,而且还要对其影响力进行定期评估,以便进一步衡量这一外交使命的价值,适时调整工作策略,将一切朝着更有利于卡斯塔利亚的方向推进。这一次,高层已经给他安排了一次休假,确保他能够在执行任务的漫长过程中得到一定程度的放松,假如他觉得假期时间不够长,还想稍微延长一些,也是可以的。趁着这次假期,国家教育部门最顶层的大多数重要成员都跟他进行了面谈,在后来举行的会议中,高层无一例外地对科讷希特表示了信任和支持,因此,眼下大家委托他——现任玻璃球游戏大师——作为代表,为科讷希特安排一个特殊的职务,让他在被派回到玛丽亚菲尔之后,能够拥有比之前更大一些的权限,确保他在那里能够得到更加友好亲切的照顾。
讲到这里,大师特意停了下来,似乎正在等待自己的这位忠实听众提出某个早就想问的问题,但科讷希特并没有开口,仅仅摆出了一个很有礼貌的姿态,表示自己正在认真聆听大师的讲解,而且对自己即将获得的新任务感到颇为期待。
“很好,我现在正式向你下达任务,”大师接着说了下去,“其具体内容如下:我们已经筹划妥当,无论早还是晚,一定要在罗马教廷的核心——梵蒂冈开设一个隶属于我们团体的永久代表处,而且要尽可能基于外交对等原则来建立。诚如之前已经讲解过的,卡斯塔利亚团体是相对而言较为年轻的组织,因此,在与罗马教廷建立正式关系时,我们甘居次席,情愿让罗马教廷的地位高过我们。不过话说回来,尽管我们承认他们的地位较高,但这也并不代表我们就需要向他们卑躬屈膝,我们只是在态度上非常尊重他们本应具有的历史地位罢了。这实际上是很大的让步,因此——顺带一提,这只是我单方面的推测,因为我对这类问题了解得没有杜博伊斯先生那么清楚——教皇很可能马上就会接受我们给出的提议;无论如何,最重要的是不能被对方一口回绝,那后面就没戏可唱了。更何况我们现阶段还是很有优势的,因为今时不同往日,我们如今已经能够直接接触到一位天主教方面的重量级人物,他的意见在罗马教廷可谓举足轻重,此人正是雅科布斯神父。因此,你的任务就是:赶紧回到玛丽亚菲尔的本笃会修道院去,跟以前一样生活,跟以前一样进行学术研究,跟以前一样传授不会造成任何问题的玻璃球游戏课程,但不要将这些作为重点,主要还是要将注意力放在雅科布斯神父的身上,继续对他施加影响力,慢慢将他争取到我们这边来,请他帮忙说服罗马教廷,支持我们开设永久代表处的计划。简而言之,此次任务的最终目标十分明确,一切以代表处的最终设立为准。兹事体大,影响亦很深远,因此,完成它需要花费多长时间反而是比较次要的问题;根据我们的判断,你在玛丽亚菲尔的派遣周期至少还需要再持续一年,也有可能是两年,也可能还要再过许多年。不管怎么说,对于那座本笃会修道院内部的生活节奏,你现在已经很熟悉了,适应下来肯定没有任何问题。总之,我们不应该给那里的人们留下缺乏耐心、急于求成的印象,整个过程务必顺其自然,等到时机已完全成熟之时,再来顺水推舟地加以推动、促其完成即可,这难道不是最好的选择吗?我希望你能够同意我们对你的安排,接受这项任务,如果有任何意见,还请开诚布公地讲出来。如果你不打算急着做决定,还想再考虑一下,我们也可以再给你几天时间来好好想一想。”
通过之前的几次谈话,科讷希特其实早已大致猜到了这项任务的具体内容,因此,他对今天大师的安排并不感到有多意外。他当即表态,说此事不必再花时间来细细考虑,自己愿意服从安排,毫无保留地接受这项任务,但他旋即又补充道:“您知道的,像这样的一类使命,唯有在接受使命之人对其没有半点儿抗拒心理、没有半点儿犹豫不决的前提下,才最容易取得成功。具体到我个人的身上——您也可以看到,我在接受任务时完全没有勉为其难的迹象,因为作为卡斯塔利亚人,我十分理解这项任务的重要性,相信在不远的将来,我是能够妥善完成它的。不过话说回来,与此同时,我却对自己的未来感到极度忧虑,并因此而觉得十分沮丧;请您原谅我的唐突,大师,但我已下定决心,必须再向您多讲几句完全只涉及我个人的、或许在您看来颇有些利己主义意味的话语。我的身份始终是玻璃球游戏玩家,关于这项事实,您当然是一清二楚。因为被送到修士们那里去执行任务,我的学术研究工作耽搁了整整两年,在此期间,我不仅没有学到任何新的东西,连原有的游玩技艺也几乎荒废掉了。可是现在,眼看着还要继续执行任务,那就还要再耽搁至少一年,甚至一晃就会过去许多年。在这段相对漫长的时间里,我不希望在玻璃球游戏上被抛得更远,因此,我希望能够得到您的批准,尽量多给我放一些短假,让我可以经常回瓦尔德策尔住上几个礼拜的时间,如此一来,我就有机会赶上最高级玩家进修班的进度,用心聆听您的讲座,并参加您主持的练习课程。”
“乐意如此安排。”大师以略带应付的语气回应道。实际上,科讷希特已经能够从这种语气中听出逐客的态度了,但他不管不顾,故意提高嗓门,赶紧讲出了自己的另外一个想法,即他对于目前的任务其实是有点儿害怕的,担心自己如果真的在较短的时间内完成了派驻玛丽亚菲尔的任务,一旦梵蒂冈的永久代表处真的如愿设立了,作为相关人士的他,恐怕会马上就任常驻代表,被派往罗马教廷履职,就算不被派往罗马教廷,也很可能继续从事外交方面工作,很难再调回到瓦尔德策尔。“面对这样一种令人感到绝望的职业前景,”科讷希特对此下了定论,“无论最终将会面对哪条道路,都会严重影响到我的情绪,让我长期感觉压抑,心情极度沮丧,恐怕根本没法继续在修道院完成任务。谁又愿意长期被这里驱逐,长期在外完成外交使命呢?我是绝对不情愿如此的。”
听完科讷希特的这番抱怨,大师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他伸出一根手指,对科讷希特的看法予以叱责:“你说自己被这里给驱逐了——像‘驱逐’这样的一个词,选得可真是太糟糕了,这样的说法明显是不合适的,因为没有任何人会将此事视为驱逐,相比之下,它更应该被视为一份荣耀、一种晋升。至于你未来的前途如何,完成这项任务之后,下一步将会以怎样的方式来安排你的位置,目前我实在无法给出任何肯定的答复,或者提前向你许下任何承诺。尽管如此,你所表达出来的这份忧虑,我也十分理解。因此,假如未来真的出现你所描绘出来的情况,当你的恐惧几近成真之时,我估计不会袖手旁观,会尽可能出手帮你的。现在请听我说:你身上有着某种神奇的天赋,能够让别人喜欢上你,对你产生好感。那些看不惯你、对你心怀不轨的人,恐怕会因为你拥有这种天赋而对你泼污水,说你是个天生的谄媚者[102]。国家教育部门对你有着莫大的自信,选择再次派遣你前往修道院,大概也是因为你的这种天赋——实话实说,对于你将要完成的这项任务而言,惹人喜欢的天赋无疑是很有用的。但是,还是请你不要滥用自己的天赋,约瑟夫,千万不要对它能够起到的作用估计过高,并因此而影响到你的判断,甚至对它产生依赖。有点儿耐心,等到你在雅科布斯神父那里走了运、有了效果之后,再来合理运用自己的天赋,向高层提出你的私人请求,这才算是把握住了恰当的时机。今天就提出要求,至少在我看来,属于为时过早了。这次就这样吧,等你准备好启程的时候,记得告诉我一声。”
约瑟夫沉默不语,默默接受了大师最后讲出的这些话语。他其实能够感觉得到,虽然这些话表面上看起来是在叱责自己,但其中暗藏的好意是要多过责备的,实际上是大师给自己的临行忠告。过不多久,他就启程回到了玛丽亚菲尔。
到了修道院之后,他马上就确定了一件事:与过去两年相比,当前的这项任务明确规定了要求,不用再猜来猜去,可真是太舒心了。在他看来,这项任务不仅重要且光荣,而且还完全符合他内心深处原本就怀有的愿望,即想方设法地接近雅科布斯神父,进一步取得他的信任,最终赢得他完全的友谊。如今他拥有了官方授予的全新身份,作为卡斯塔利亚团体的外交使节,受到了修道院方面的隆重款待。原来这就是玻璃球游戏大师口中所说的“特殊职务”,相比之下,他也觉得自己在修道院内的地位似乎有所提高,这种细微的态度变化尤其体现在修道院高层人士们的身上,首先转变的就是格瓦修斯院长。可想而知,他们还是跟前两年一样友好亲切,但这种友好亲切之中额外增添了一份崇敬之情,无论是在对话的语气上,还是举手投足之间,都可以很明显地察觉得到。如今的科讷希特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没有明确身份、受邀来到玛丽亚菲尔旅居的年轻客人,大家以往对他表示出的客套和礼遇,仅仅因为他来自外界,来自其他团体,是个完全无害的局外人,再加上他那种讨人喜欢的天赋,恰到好处地引发了别人对他的好感,仅此而已。如今他成了来自卡斯塔利亚的高级官员,受到玛丽亚菲尔官方的正式接待,团体外交使节的身份,无疑受到此地所有修士们的喜爱和尊敬。对于这些细节,现在的科讷希特有着更敏锐的洞察力,他不再感到盲目,毫无困难地分析出了上述结论。
不过,他并未在雅科布斯神父身上发现任何变化:神父的态度跟之前没有任何区别,见到科讷希特归来,他亲切又开心地迎接了他,而且,不等科讷希特请求或者提醒,就主动提出了兑现之前承诺的主张,即正式当他的老师,开始系统性地教导他——这份诚意令科讷希特深受感动。于是,他将自己的工作计划与日程安排改头换面,新的计划和假期与定下的初步设想相比,有了根本性的改变。在这份新计划中,玻璃球游戏课程不再列入他工作的重心,音乐档案馆的研究项目暂时搁置,与管风琴师合作管理小型唱诗班的想法则完全不予考虑了。如今在计划中居于首位的,是接受雅科布斯神父的教导,潜心学习与历史研究相关的大量专业领域知识。与此同时,神父还要单独指导这个与众不同的学生,协助他了解本笃会的早期历史,一直上溯至其中世纪早期的源头。除了这些之外,每天还要额外抽出一个小时的时间,共同阅读一本以古代文字撰写的编年史古书。上了一段时间的课之后,科讷希特一而再、再而三地向神父提出请求,希望让年轻的安东也参与进来,一同学习历史。神父虽然十分愿意再增加一名学生,但同时也向他提出了警告,告诉他,目前的授课方式完全是一对一的,效率极高,一旦多了一名学生,就算对方愿意主动配合他们的进度,也必然会极大地降低学习效率。神父同意之后,科讷希特就去邀请了安东加入。这位年轻人完全不知道自己获得的机会是出自科讷希特的热心安排,对于自己竟然能够受邀参加这种最高等级的历史研究学习,感到喜出望外,但他自知学历有限,所以主动提出只参加编年史古书方面的学习,因为这是他最感兴趣的领域。毫无疑问,对于这位年轻修士而言,光是参加这门课程就是一份难得的殊荣,若无意外,他在后来的人生中想必会取得极大的成就,可惜我们无法找到关于安东其人生平的进一步资料,无法对此加以佐证。当然,听课本身就已经是一种最高层次的奖励、享受与激励;因为与安东在一起的是他那个时代思想最纯粹、头脑最富有创造力的两位杰出人物——他们两人之间在进行思想碰撞与交流,安东则作为一名忠实听众、作为一个年轻的新人,被允许在现场聆听。科讷希特给予神父的回报,包括为他讲解金石学[103]和史源学[104]方面的知识,继而简述卡斯塔利亚的历史与组织结构,以及玻璃球游戏的指导思想。每逢这种时候,原先的学生就成了老师,尊敬的老师则摇身一变,成了专注于聆听的听众,而且往往还是一名相当难以满足的提问者和批评家。神父对整个卡斯塔利亚的精神状态始终秉持着怀疑态度,始终保持了绝对的清醒,因为他在其中遍寻不着真正的宗教气质,并因此而怀疑它是否真的具有足够的实力、真的具备足够正确的价值观足以教育并塑造出货真价实的高质量人类个体,尽管他面前的科讷希特就是卡斯塔利亚的这一教育模式培养出来的高质量成果。日子一天天过去,哪怕神父早已领会了科讷希特的意图——透过科讷希特的课程、透过他所举的例子,心中其实早已接受了卡斯塔利亚,并且早就决定支持卡斯塔利亚与罗马教廷之间的亲善,但他的这种不信任感却始终无法完全消除。在科讷希特存留下来的笔记中,写满了这类内容偏激、对比强烈、只是为了在争论中取得优势而临时举出的例子,我们在此不妨列举出其中一个,充作样例。
神父:“你们是伟大的学者,是了不起的美学家,你们这些卡斯塔利亚人,你们精确测量一首古诗中元音部分所占的比重,并且将对应的公式与天空中某个行星的轨道联系起来。这个过程很让人感到开心,可它只不过是一场游戏。的确,就连你们团体至高无上的秘密和象征,玻璃球游戏,也只不过是一场游戏。好吧,我得承认,你们的确尝试着要将这个漂亮的游戏提升为类似圣礼的某种东西,或者至少也要将之作为一项教化的手段。可是,圣礼却并不能从这样一类努力中催生出来;游戏始终都只是游戏罢了。”
约瑟夫:“照您的意思看来,神父,我们所缺乏的恐怕是神学基础?”
神父:“唉呀呀,我们还是先不要谈神学吧,你们离神学的距离还太远,目前根本没什么好说的。为了抵达神学,你们首先可以从一些相对更简单的基础开始,比方说,从人类学开始,这是一门真正与人类相关的科学,能够促进对人类的真实了解。你们实际上并不了解何以为人,既不知晓其兽性,亦不知晓其神性。你们只知道卡斯塔利亚人:一种特产、一类种姓、一次特殊的育种实验。”
对于科讷希特而言,进行上述对话可谓是交上了非同寻常的好运。可想而知,这些时刻最有利于思想无拘无束的绽放,想象力可以在最广袤的领域恣意奔袭,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也在不知不觉间拉得很近。如此一来,当然更有利于科讷希特完成自己的任务:为卡斯塔利亚争取神父的信任,说服他相信结盟亲善的价值。凭借这些场合,科讷希特轻而易举地就能得到与自己的一切构想、一切早已计划好的安排相吻合的机会,任务意图实现起来也太容易了,以致他很快就有了一些顾虑,良心极度不安。因为在他看来,这位受大家尊敬的先生端坐在自己面前,或者跟他一起在十字形庭院来回踱步,对自己如此信任,向自己毫无保留地传授知识;可是与此同时,他自己却心怀鬼胎,将神父视作不可告人的秘密政治意图的执行对象,视作完成任务的目标,这无疑是很可耻的行为,就连他自己的内心深处也在为神父感到不值得。对于这样一种现状,诚实的科讷希特实在无法长时间保持沉默,他已经下定决心,迟早要向神父揭发事实真相,只是想不出应该采用怎样的形式,才能够将对各方面的伤害控制到最小。哪曾想到,正当他为此感到犹疑不决时,这位老先生却比他更早地摊了牌,令他感到大为惊讶。
“我亲爱的朋友,”有一天,神父看似轻描淡写、漫不经心地对他说道,“我们居然真的发明出了一种最令我们感到愉快,而且在我看来也是最富有成效的交流方式。我这一生当中最喜爱的两项智力活动,无疑就是学习与教学。如今,在我们相互合作的时间里,我意外找到了一个美妙的新组合,那就是将学习与教学结合起来,化身为一项新的智力活动。对我而言,它来得正是时候,因为我已经开始衰老,不可能找到比我们相互合作更好的思维疗愈和精神养护之道了。不管怎么说,单就我这方面的看法,在我们两人的沟通交流中,我绝对是受益者。可是从另一方面来讲,我却不太确定您那边的情况,我的朋友,尤其是您所代表和服务的那些人的情况,他们是否如他们所希望的那样,从我们的合作中获得了许多好处,这我就不知道了。实话实说,为了未来着想,我想阻止迟来的失望。不仅如此,我也不希望我们两人之间原本纯粹的友谊生出杂质,涌现出任何不纯洁的内容,所以,请允许我这个老朽的实干家直截了当地向您提出这样一个问题:自从遇见您之后,我当然经常会思索您被派来我们这座小修道院长期居住的动机,这是毫无疑问的,虽然就我个人而言,您的到来令我感觉很愉快,但这并不在考虑之列。直到不久之前,说得更确切些,就是直到您获得最近的假期之前,我想我至少可以确定一点,那就是——对于自己被派驻到这里来的原因,甚至连您本人也并不怎么清楚。我观察得对吗?”
神父的话还没说完,科讷希特已经直接从座位上蹦了起来,他面对着眼前这位表情平静的老人,脸上写满了惊讶,感到非常尴尬,几乎讲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您说的都是对的。”他喊道,“您在减轻我内心重负的同时,也因为揭穿秘密而令我感觉无比羞耻。实话实说,一段时间以来,我一直都在思考同一个问题,怎样才能让我们的关系像您现在所做的这样,迅速推倒之后又迅速建立起来,澄清所有的隐瞒与误解,从而保持其纯洁。幸运之处在于,我向您提出的希望接受教导的请求,我们之间所达成的、我向您系统性学习历史知识的口头协议,是在这次休假之前就已经提出的,如若不然,恐怕真的就会显得这一切都成了我所运用的狡猾外交手段,成了我为完成政治任务而想出的花招,我们努力进行的研究反而成了无足轻重的借口!”
老人亲切地安抚他道:“我之所以选择揭穿真相,没有任何其他目的,只是想要帮助我们两人各自向前迈进一步,迈过我们之间关系的阻碍,仅此而已。我完全相信您的诚意,您不需要向我额外保证些什么。既然我已经抢在您前面澄清了事实,没有造成任何不良的后果,那这无疑是一件值得庆祝的好事。而且如此一来,还为您日夜期盼完成的任务提供了契机。我们可以大大方方地对其细节加以讨论,争取让它早日完成,这样岂不是更好?”于是,科讷希特就将自己那项任务的细节向神父和盘托出了,神父听完之后,也对他讲出了自己的看法:“那帮在卡斯塔利亚定计划的先生们,称不上什么天才人物,但也勉勉强强算是合格的外交家,而且他们也很幸运,因为他们将任务交给了您来完成。我将在闲暇时仔细考虑您的任务,考虑是否应该帮助您。不过,我的最终决定将部分取决于您能否成功向我介绍卡斯塔利亚的基本状况和思想世界,能否让我认为您言之有理,并对卡斯塔利亚给予足够的信任。所以,我们共同努力,慢慢来达成它吧。”看到科讷希特仍然有些尴尬,神父哈哈大笑,又补充道:“如果您愿意的话,不妨将我今天主动出击的手段也看成是某种形式的实践教学。具体到这件事情上,可以说,我们的身份实际上是两名外交家,当外交家碰面时,永远都要展开一系列斗争,哪怕从表现形式上看似乎很友好,本质上也是一样的。这场斗争中,我在开场时暂时处于劣势,因为您对事情的真相知道得比我更多,从行动规则上讲,我显然是被动的,但我的经验却比您丰富得多。经过一番明争暗斗,现在我们已经呈现出势均力敌的态势。这一步棋无疑已取得成功,所以它必定是一步好棋,只管走下去,不要想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