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讷希特决定将他下一次返回瓦尔德策尔的时间推迟到来年春天,推迟到玻璃球游戏世界公开举办大型竞技游戏的那个时间点,也即举办“游戏纪念日[108]”或者“节日庆典[109]”的时候。虽然这些庆典级别的大型游戏是令人难以忘怀的历史**,当年那些动辄持续数周之久,而且有来自世界各国的政要和代表前来参加的辉煌年代早已宣告结束,并且很可能永远归属于历史,永远都不会在现实中重现,但这些至今仍坚持在每年春天定期举办的大型庆典,以及通常会持续十到十四天之久的大型竞技游戏,仍旧是整个卡斯塔利亚范围内每年最重要的节庆活动。值得注意的是,这一历史悠久的节庆活动并不缺乏高度的宗教和道德意义,因为它始终拥有足够的凝聚力,能够将“教学省”内那些平时各自为政、并不总是能够达成一致情绪和倾向的代表人物团结到一起,形如某种象征着和谐的寓言,在各门学科的自我至上主义冲突的罅隙之间实现了短暂的和平,定期唤醒卡斯塔利亚人对高于其思想多样性的国民统一性的历史记忆。对于拥有信仰的人们而言,他们的确能够从这种大型庆典中获得真正讲求全身心奉献的神圣力量;至于那些没有信仰的人,庆典至少也起到了替代宗教的作用;总之,对于上述的两类人,参加庆典都等于是在纯洁的美泉中沐浴,显然是颇为美妙的事情。整体上而言,这种情况有些类似于过去演奏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受难曲》时的情景——说得更确切些,演奏时间并不是在作品刚刚创作完成之际,而是在重新发现《受难曲》之后的那一个世纪里——无论对于演奏者还是听众而言,其中一部分人会觉得参与到《受难曲》的演奏或者聆听当中,是真正的宗教行为,是全身心的奉献;另外一部分人则会认为上述行为其实是宗教的替代品;但是,不管对于哪部分人而言,《受难曲》都是对艺术和“造物主之灵”[110]的庄严呈现。

科讷希特几乎没有花费什么力气,就得到了修道院和故乡高层对其决定的认可。说实话,截至目前,他完全想象不出自己在回到玩家聚居区这个小共和国之后,将会取得怎样的地位、获得怎样的一个职位。但他怀疑自己最后恐怕不会在新上任的职位上待太久,而是很快就会被授予某项正式职务,或者加入某个委员会,并且接受表彰。不过,他目前也没心思去细想这些,因为他正期盼着早日回家,期盼着能够早日与自己的朋友们重聚,期盼着即将到来的节日,同时也在享受与雅科布斯神父在一起的最后一段时光。他每天的心情都很好,以谦卑又有节制的良好态度,陆续接受了修道院院长和修士们以各种方式向他送上的告别。终于到了离别的日子,科讷希特离开了修道院,不无怀念地离开了一个自己已经渐渐喜欢上的地方,离开了他人生中的一个重要阶段。但这种离开却并非单纯的告别,因为在此之前,为了参加节日里举办的大型竞技游戏,他已经提前进行了一系列的冥想闭关——顺带一提,他是在没有指导、没有搭档的情况下,独自完成冥想训练的,尽管如此,整个过程也依旧严格按照玻璃球游戏的规范来进行——或许可以说,他其实已经提前带着节日的心情离开了玛丽亚菲尔,至少已经部分回到了瓦尔德策尔。也正因如此,当他真正离开修道院时,实际上也并没有那么伤感。他没能成功说服雅科布斯神父接受“卢迪大师”很早之前就已给出的郑重邀请,跟他一起离开修道院,到“玩家聚居区”参加年度庆典,但这一事实并没有影响到他过节的心情;实际上,这位长期反对卡斯塔利亚的老先生对接受邀请一事所持的矜持态度,他是完全能够理解的。就这样,他自己也感到暂时卸下了全部责任和约束,可以将自己全心全意地投入正在等待着他的节庆活动之中了。

如今的节庆活动早已跟往日不同,如今的节庆活动基本上可以说是卡斯塔利亚人自己全权负责的事情,既没有达官贵人,也没有各国政要的参与。这样的活动无论怎样开展,都不可能遭遇完全的失败,除非是因为未曾知晓的原因,受到更高权力的不幸侵入,但这种情况从来都没有发生过。对于那些虔诚的人而言,哪怕遇到下雨天,庆典也照样能够保持其神圣性,哪怕天气热到如火焰在炙烤大地,也不可能让他们感到幻灭。因此,相应地,对于玻璃球游戏玩家们而言,每一年庆典上举行的大型竞技游戏都是货真价实的盛大节日,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就跟那些虔信者的庆典一样神圣。然而,正如我们每个人都知道的那样,在有些节日庆典和节目演出中,所有相关的元素、所有人物与事物之间都会自动相互协调、共同促进,在人与人的巧妙配合中得以加强,同时又反过来作用于参与者和组织者们,让大家的精神随之振奋,情绪随之高昂,就好比我们经常能看到的一些戏剧和音乐表演,在没有任何可供归纳总结的原因的情况下,奇迹般地发展为**迭起、令人产生强烈共鸣的体验,反观其他一些平平无奇的表演,虽然也进行了充分的准备,但发挥起来只能说是普普通通,最终也不可能给观众们造成多么难忘的观感。假如我们认同这样一种假设,假如这些高度体验的发生,至少可以部分归因于体验者当时的心态,那么,约瑟夫·科讷希特显然已经以最好的方式为节日做好了准备:他的心态实在是太好了,没有任何忧虑可言,满载着荣誉,从国外归来,正以无比快乐的心情,期待着即将到来的一切。

可惜世事难料,今年举办的这次玻璃球游戏“节日庆典”注定不会在上述如奇迹般的无忧无虑气息触动下,蓬勃发展为一次与众不同的神圣体验,不会因此而扩大自身的辐射范围,造成以往多次节日不可能造成的巨大影响。恰恰相反,它甚至演变成了一次毫无快乐气氛可言的、决定性地令人感到不幸的、几乎等同于完全失败的庆典。尽管仍然有许多参与者感觉自己获得了鼓舞,精神上多少取得了些许振奋,但是,庆典的真正承担者、组织者和负责人,却不可避免地感觉到了这次节日整体气氛上的沉闷与残酷,感觉到了那种遭受彻底失败的挫折感,感受到了时刻受抑制的麻木不仁,以及挥之不去的厄运气息,这一切都如同层层叠叠的乌云一般,将庆典之上的天空整个遮蔽了起来,对其造成了无比严重的威胁。至于科讷希特,他当然也感觉到了这种十分不妙的氛围,并因此而在自己原先高涨的期待中经历了某种难言的失望,原本无比快乐的心情也遭受了一定程度的损害,但他绝对不是那些对这次节日的不幸与失败感受最强烈的人当中的一分子,因为他并非这次庆典的组织者,没有直接参与庆典的筹办工作,不需要为此承担任何共同责任。也正因如此,他才能够以一名虔诚参与者的身份,积极加入举办庆典的这段时间里陆续举行的一系列游戏活动,全身心地体验其中的精妙构思;也正因如此,他才能够进行长时间的冥想,过程不会因为受到任何外界影响而被迫中断,尝试着将冥想的时间延长至极限;也正因如此,他才有机会跟其他参与者一道,怀着感激之心,体验在神圣荣光的普照下完成各种神秘庆祝与自我奉献仪式的含义,领悟这种让团体成员们的心灵无限靠近、融合的伟大境界——哪怕是这次已经被少数深入参与活动的圈内人士视作完全“不成功”的庆典活动,也还是达到了这样一重境界,可见其原先的标准有多高。支配这场庆典的黑暗之星多少也影响到了科讷希特的心情。实际上,单就这次庆典本身而言,它的活动策划与组织结构都是无懈可击的,就跟托马斯大师在过去许多年里曾经主持过的任何一次大型竞技游戏一样,这些庆典甚至可以被视作他担任玻璃球游戏大师的职业生涯当中最令人印象深刻、最言简意赅、最直接的成果之一。很可惜,这次庆典的执行,却被笼罩在了以往从未出现过的灾厄乌云之下,在瓦尔德策尔的历史上,留下了至今都无法被人们遗忘的巨大遗憾。

科讷希特在大型竞技游戏开场前一周回到了瓦尔德策尔,可是,当他在玩家聚居区登记之后,却没有如他先前预想的那样,受到玻璃球游戏大师的亲自接待,而是得到了大师的副手贝尔特拉姆的接待。这位副手彬彬有礼地对他表示了欢迎,但同时又相当简短、几乎可以说是心不在焉地告诉他,尊敬的大师这几天碰巧生病了,所以无法亲自过来见他,而是由他这个副手来代劳。可他毕竟是玻璃球游戏大师的副手,且大师生病的情况来得比较突然,所以他其实并不太了解科讷希特刚刚完成的任务,如果科讷希特现在打算交上相应的报告,他其实是无法接收的。因此,考虑到眼下这种情况,科讷希特应该直接去一趟团体领导层的所在地希尔斯兰德,在那里报个到,说自己已经回到了卡斯塔利亚,交上完成任务的报告,并且在那里等待领导层对他下达新的指令。当科讷希特在告别时的声音或手势,不由自主地透露出自己对贝尔特拉姆冷淡又简短的接待怀有某种难以抑制的讶异时,贝尔特拉姆马上就看了出来,并且向科讷希特表示了歉意。贝尔特拉姆说,如果他眼下的表现令自己的这位同僚感到失望,那么,他在此恳请他原谅自己的冒昧,情况特殊,他应该能够明白,也能够体谅:大师生病了,可是与此同时,一年一度的玻璃球游戏庆典,还有对应的大型竞技游戏已近在眼前,目前还不确定大师是否能够跟往常一样,亲自过来主持一切,以及万一病情始终很严重,他作为大师的副手,是否应该代替他来负责主持。实话实说,受到大家无比尊崇的大师,他所患的重病是在一个最不利、最微妙的时间点上发生的。作为副手,他当然一如既往地准备妥当,随时都可以接替大师来履行公职,这是毋庸置疑的。可是话说回来,要在如此之短的时间内,为这次大型庆典做好充分准备,甚至还要全面接管它的组织与策划,为各项活动拟定方向与对策,他担心这一切早已超出了自身能力,恐怕有些勉为其难了。

听完贝尔特拉姆所讲的这番话之后,科讷希特为这位明显情绪低落且有些手足无措的人感到遗憾,同时也为筹办庆典的重任现在很可能会落到此人手中而感到遗憾。他离开瓦尔德策尔的时间实在是太久了,对于“玩家聚居区”里的事情已经有太多的不了解,自然不清楚贝尔特拉姆为什么会如此担忧。事实上,在此之前,在这位副手的身上,确实发生了拥有这一身份的人士所能经历的最不幸的事情:贝尔特拉姆早已失去了卡斯塔利亚精英们的信任,因为他之前已经因为某事犯过一次大错了,那件事结束之后,他就成了精英们,也即大家口中所谓“留级生”们的公敌,需要通过努力完成分内工作来将功补过。哪曾想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因为大师突然病重,现在贝尔特拉姆又面临庆典活动筹办的难题,确实处于非常困难的境地。当然,科讷希特对玻璃球游戏大师的病情走势感到十分担忧,他时刻挂记着这位象征着古典形式主义与当代讽刺艺术最高水准的史诗级人物,时刻挂记着这位各方面都臻于完满的大师、这位完美的卡斯塔利亚人;在回瓦尔德策尔之前,科讷希特一直期待着自己能够得到大师的亲自接见,能够在他面前高声朗读自己完成任务的简报,能够由他亲自安排自己后续的工作,将他重新安置到玩家们的小团体里去,兴许还会为自己专门准备一个受到高层信任的重要位置。除此之外,科讷希特也期待自己能够看到托马斯大师亲自主持这次庆典,甚至期待自己回来之后能够很快帮上忙,继续在他眼皮底下工作,如此一来,他就可以想方设法地去争取大师的认可,这也是他长期以来的愿望。可他万万没有想到,等到自己回来之后,却意外发现大师的身影已被匿藏在了疾病背后,自己甚至连大师的面都见不到,反而要由一名副手来引导他,让他再次动身,前往别的地点,向其他人报到,如此无情的现实,令他感到痛苦又失望。不过科讷希特还是因此而得到了一些补偿,团体秘书处和杜博伊斯先生毕恭毕敬地接待了他,认真听取了他的任务简报,这一方面是出于对他的善意,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为团体立下了赫赫功勋,如果接待他时不采取一定的规格,其实也是说不过去的。早在跟他们进行初步讨论时,科讷希特已经能够立即确定,高层暂时不打算在他们高瞻远瞩的罗马计划中进一步任用他,他们尊重他永久返回玻璃球游戏世界的愿望;根据希尔斯兰德那边团体领导层的意见,科讷希特受到了热情邀请,请他暂时先回到瓦尔德策尔,在玩家聚居区的贵宾客房内暂住一阵,先重新熟悉一下环境,准备参加将在庆典期间举办的大型竞技游戏。于是,科讷希特接受了邀请,重新回到瓦尔德策尔,利用庆典开始之前的几天时间,跟他的好友特古拉尼乌斯一道,躲在客房里,专心进行禁食和冥想练习,甚至到了浑然忘我的境界。最后,科讷希特以满怀虔诚、满心感激的态度,参加了这次极为特殊的大型竞技游戏,这种态度跟大多数参与者都不一样——在大多数人的记忆里,由于种种原因,这一年里举办的大型竞技游戏几乎没有任何让人觉得开心的地方。

大师副手,也即被大家俗称为“影子”的这一职务,其实是一个非常特殊的职位——尤其是担任音乐大师或者玻璃球游戏大师的副手,其作用更是非同小可。团体最顶层的那十二位最高负责人,也即那十二位不同学科领域的大师,他们都有自己的副手。这些副手并不是由国家教育部门任命的,而是由每位大师亲自从自己的少数几位候选人当中挑选出来的,得到正式任命,成为大师副手之后,他们未来的一切行为都由大师本人来担责。也正因如此,一位候选人能够被自己学科领域的大师任命为副手,无疑是一种极大的荣誉和最高的信任;这项任命无可辩驳地证明,新上任的大师副手乃是在各自领域内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大师最亲密的合作者和最得力的助手。一旦大师因为某种原因而无法履行公职,并因此而派遣这位副手前往时,副手就能全权代表他来履职,所起到的作用跟大师本人在场无异。值得注意的是,副手不能代替大师本人完成全部的官方职权,始终有一些事情是副手无法代劳的:比方说,当最高管理部门举行只有最高负责人才有资格参与的投票时,副手至多只能以大师的名义表示赞成或者反对,但不能以发言人或者提案者的身份在众人面前发表任何独立意见。除此以外,还有一系列防止副手滥用职权的预防措施。一旦被任命为大师副手,之前的这位候选人就会在等级制度的阶梯上迅速攀登至一个非常高的位置,有时甚至会被直接推到世人面前,有着极高的曝光度;可是与此同时,这也意味着他来到了一个无比残酷、冷酷、毫无希望可言的地方——“副手”的身份,将他直接跟其他所有位置都隔开了,这种制度可以说是团体官方这种森严等级制度当中的一个特例。虽然大师经常将自己最重要的职能交给副手来履行,并且给予了他极高的荣誉,但同时也剥夺了他本来应该拥有的一些权利和机会,反观其他每个有志于成为下一任大师的候选人,都是能够享有这些权利和机会的。具体而言,可以清楚地认识到大师副手特殊地位的细节共有两点:第一,副手并不需要对自己的所履行的任何官方行为责任,这些责任完全是由大师本人来承担的;第二,在团体的等级制度阶梯上,副手的位置是被完全孤立的,不会再往上升了——换句话说,一旦成为大师副手,未来是绝对不可能当上大师的。这实际上是一条不成文的规定,没有任何可供查考的依据,唯有卡斯塔利亚团体漫长的历史可以做证。当某位大师去世或者离职之后,这位大师的副手从来不曾接替过相应的位置,从来不曾真正成为过大师,尽管当大师尚且在任时,副手经常会代替大师来履行职责,在外人看来,仿佛副手的存在就注定了以后将成为大师的指定继承人似的,最终的现实却完全相反:成为副手,意味着完全舍弃了成为大师的可能性。细想起来,卡斯塔利亚的这一习俗,似乎打算刻意强调这样一种理念,即某个界限很模糊、看起来并不一定非要去恪守的规矩,某项似乎随随便便就能克服的障碍,其实反而是完全不可能逾越的:大师与副手之间存在着一条鸿沟,这条鸿沟的存在就仿佛一个譬喻,代表着职务与私事之间看似只有一线之隔,却永远无法跨越的边界。一名卡斯塔利亚人一旦接受了这个受到大师本人高度信任的副手职位,就意味着他必须完全放弃自己有朝一日可能会成为大师的前景,完全放弃他经常穿着的代表大师职务的长袍与代表大师身份的徽章真正融为一体的前景。与此同时,诚如我们之前已经提到过的,副手还拥有一项古怪的、其实际用意颇为耐人寻味的特权,即他在履行大师职务时所造成的任何不当行为,他作为实际犯错的一方,完全不必承担任何责任,反而应该由委托他来代为履职的大师本人来负全责。类似这样的情况,在历史上也确实发生过:大师成了自己亲手挑选出来的副手的替罪羊,甚至因为副手犯下的错误过于严重,不得不引咎辞职。不过话说回来,副手虽然不必承担罪责,但那些明显因为副手的失误而犯下的过错,始终还是会受到道德上的谴责,大家会对副手是否还能继续履行大师的职责产生怀疑,在这种情况下,副手无疑将会肩负极为沉重的压力。在瓦尔德策尔,用来描述玻璃球游戏大师副手的那个俗称,恰如其分地说明了这一职务的特殊地位、它与大师本人之间存在着的密不可分关系、它几乎等同于大师的职权范围,以及它本身作为官方身份的虚幻与无意义——在这里,大家称它为“影子”。

托马斯·冯·德·特拉维大师任命贝尔特拉姆担任自己的“影子”已经有很多年了,贝尔特拉姆似乎并不缺乏天赋或者善意,他缺少的仅仅是一点儿运气。作为玻璃球游戏大师的副手,他当然首先是一位非常优秀的玻璃球游戏玩家,而且至少也称得上是一位合格的老师、一名兢兢业业的官员,对大师可谓忠心耿耿;尽管如此,因为前文中已经提到过的原因,贝尔特拉姆在这几年里陆续得罪了很多人,相当不受团体高层待见,最年轻的一些精英玩家甚至开始公开反对他,而他本身又不具备大师所拥有的那种快意恩仇的骑士精神,没那么洒脱,这就导致他在待人处事的态度上受到了扰乱,无法维持内心的安宁,心理上也随之失衡,继而又体现在对外表现上,如此便陷入了恶性循环。大师始终都没有放弃贝尔特拉姆,但他多年来也只是设法让贝尔特拉姆尽量避免跟那些反对他的精英接触,以免发生直接摩擦,具体的做法,就是尽量不让这位副手承担自己对外的工作,让他在公开场合露面的机会变得越来越少,尽可能安排他在大师办公室和档案馆里工作。可是如今呢,因为大师罹患急病,这位显然不受命运眷顾的无罪之人,这位从来都得不到大家喜爱或者说目前已经不受任何人待见的男人,竟然摇身一变,成了整个玩家聚居区的首领,成了举世所瞩目的焦点。假如他真的必须承担起主持庆典、主持大型竞技游戏的责任,那么至少在节日期间,他都将处于整个“教学省”最引人注目的位置上。尴尬之处在于,唯有在大多数玻璃球游戏玩家或者老师都支持他的前提下,他才有可能真正肩负起这一伟大的职责,可惜这种情况并没有发生。也正因如此,这次玻璃球游戏“节日庆典”成了一次无比艰巨的考验,对于瓦尔德策尔而言,几乎等同于一场灾难。

直到庆典开始的前一天,高层才正式对外宣布,玻璃球游戏大师身患重病,无法亲自主持庆典上的大型竞技游戏。这种迟迟不愿公开消息的做法,是否由已经病重的大师本人所决定,是否出于他本人的愿望,我们如今已无从知晓。也许他直到最后一刻都希望自己能够重新振作起来,亲自出来主持这场盛典,也可能他已经病入膏肓,没有亲自主持的打算了。在这种非常情况下,他的“影子”却判断错误,隐瞒了大师的真实病情,导致卡斯塔利亚高层对瓦尔德策尔的困境一无所知,一直拖延到最后,实在瞒不住了,真相才被揭露出来。当然,这种延误是否真的算是一次重大失误,而非无奈之下的选择,也是值得商榷的。但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即贝尔特拉姆之所以选择这样做,完全是出于善意,不想从一开始就破坏节日的声誉,过早放出不好的消息,令那些托马斯大师的崇拜者因为大师的缺席而取消原定的行程。更何况当时一切都还是未知数,孤注一掷的结果也未必会很糟,假如一切进展顺利,假如贝尔特拉姆和瓦尔德策尔的精英们之间存在着哪怕一点点信任,能够在这一艰难时刻彼此谅解、同舟共济,那么——这种可能性的存在是完全可以想象的——“影子”自然而然就会成为真正的副手,与此同时,玻璃球游戏大师的缺席几乎不会引起任何外人的注意,庆典完全可以如常举行,甚至大获成功。很可惜,对这些本来就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做进一步的假设,完全是没有任何意义的空谈;我们之所以选择这样做,只是觉得我们有必要在此表明立场,以免有失公平,历史上的贝尔特拉姆不一定真的是一名失败者,甚至不一定如同当时瓦尔德策尔的舆论所认为的那样,是个缺乏能力、行事不够体面的人。与其认为他是罪魁祸首,不如认为他是这起事件的受害者。

为了观看大型竞技游戏,宾客们如往年般涌入。其中有许多人是在毫无预先心理准备的情况下来的,认为今年的庆典也会跟往年一样,按照既定流程举行;其他一些人则是带着对“卢迪大师”命运的担忧,以及对整个节日进程的不祥预感而来的。瓦尔德策尔全城,还有附近的一些居民点都挤满了人,团体的领导层和国家教育部门的负责人几乎悉数到场,为了体验节日气氛的旅行者们从国内的偏远地区和国外赶来,他们每个人都怀着兴奋无比的心情,将瓦尔德策尔的宾馆客房挤得满满当当。庆典的流程安排就跟往年一样:大型竞技游戏在节日的第二天正式开始,前一天傍晚,庆典以冥想时刻拉开序幕,在此之前,瓦尔德策尔城中专门用来举办节日的区域内,到处都是耐心等待着的人群,喧哗嘈杂之声不绝于耳。象征启幕的钟声一经敲响,现场立即沉入肃穆、庄严的气氛中,所有人都不再言语,共同加入冥想时刻,到处都弥漫着深邃、虔诚的沉默。第二天清晨,主办方带来了节日期间的第一场音乐表演,表演结束之后,随即宣布大型竞技的第一场游戏正式开始,同时发布了对这场游戏的两个音乐主题进行冥想的指导意见。贝尔特拉姆身穿玻璃球游戏大师主持庆典时专用的长袍,行为举止无可挑剔,表现得很有分寸,从容而节制,但他的脸色却掩饰不住,一看即知极度苍白,毫无血色可言。庆典的日子一天天过去,贝尔特拉姆的神情也一天天地在发生变化,从刚开始时的淡定从容,变得越来越紧张、痛苦和不甘心;到了庆典的最后几天,他已经面目全非,真的像是个“影子”了。早在大型竞技游戏开场的第二天,就有传言说托马斯大师的病情正在迅速恶化,现在正处于生死攸关的边缘。等到这一天的傍晚时分,在内部人士的小圈子里,各种各样的说法都开始涌现,众说纷纭。但是,这些说法的内容在几次沉浮、筛选之后,开始逐渐朝着同一个方向发展,最终竟汇集成一个有着各种细节、听起来很真实的传说,讲述病重的大师和他的“影子”的故事。这个传说据说来自玩家聚居区最内部、最核心的小圈子,即那些玻璃球游戏资深“留级生”的亲口讲述,大家从中得知:在庆典开始之前,大师本人其实很愿意亲自主持大会,而且当时的身体状况也是允许的,他确实身患重病,精力上却依旧充沛。可是,为了满足“影子”贝尔特拉姆渴望走到台前的野心,大师最终决定牺牲自己,将主持庆典的任务全权委托给自己的副手。哪曾想到,等到庆典真正开始之后,大家才发现,贝尔特拉姆似乎还是能力不足,无法胜任在庆典过程中处于核心地位的主持工作,不仅如此,这次的大型竞技游戏很可能也会因为主持人的失职而发展为令人极度失望的局面。躺在病榻上的可怜老先生在了解具体情况之后,知道自己必须为这次庆典的失败承担责任,必须为“影子”和他的失败担责。于是,在没有任何人主动提出要求的情况下,良心难安的大师自作主张地从病榻上挣扎起来,希望能回到庆典的会场,亲自主持,力挽狂澜,为自己犯下的错误赎罪;可惜他的身体始终还是支撑不住,不仅没能回到会场,这番折腾还成了他病情迅速恶化、发烧加剧的主因。当然,这不是对传说的唯一解读,却是精英们公认的解读,这种解读方式清楚地表明,野心勃勃的年轻精英已经看出庆典的走向异常糟糕,如此进行下去无疑会酿成悲剧,可是与此同时,他们又不愿伸出援助之手,不愿意对这个即将到来的悲剧加以挽回,不愿意粉饰太平,不愿意协助掩盖副手的失职。在他们的思想中,对大师的崇敬之心与对大师“影子”的厌恶之情可以说是旗鼓相当的。眼看“影子”即将遭遇难以想象的巨大失败,他们马上就对现状进行了评估,并且决心要袖手旁观,就算大师同样要为此付出惨重代价,他们也在所不惜,甚至还希望这失败来得更快些,这堕落降临得更早些。之后又有一天,不知从哪里传出了此事的后续,说大师为了挽回局面,在病榻上招来了自己的副手,同时也招来了对副手持反对意见的精英们当中的两位领头人物,劝他们和解,希望他们能够摒弃前嫌,一起将活动办好,不要因为一己私念,危及庆典的正常进行;又有一天,据说大师已经口述了自己的遗嘱,并且还向最高管理部门提出了他认为合适的继承人;在这次的传言当中,竟然明确提到了继承人的名字,难免令人觉得其中存在着什么阴谋。总之,关于继承人的这则传言,还有其他一些传言,跟大师病情急剧恶化的消息一道,在瓦尔德策尔迅速流传开来,无论是在举行庆典的玻璃球游戏大厅里,还是在接待客人们使用的宴会厅和宾馆里,大家的情绪一天比一天低落。尽管如此,每个人都还在坚持着,并没有谁为此而放弃工作,也没有谁选择直接离开。整个活动固然面临着沉重而阴郁的压力,但其外在的组织过程始终还是以正确的形式在往前推进。可是,尽管表面上看去一切如常,但几乎没有任何一位参与者在参与的过程中感受到欢乐,感受到喜悦——要知道,在过去的每一次庆典中,这份欢乐和喜悦都是人们习以为常的情绪,是肯定能够感受得到、肯定会有所期待的,如今却成了遍寻不着的稀罕物。最不幸的消息出现在庆典的倒数第二天,在玻璃球游戏领域形如上帝般的那位人物,本次节日庆典的核心之所在——托马斯大师,他永远闭上了双眼,与世长辞。当局虽然付出了一些努力,但并没有成功压制住消息的传播,没能将大师去世的消息拖到庆典结束之后再让大家知晓。奇怪之处在于,不少参与者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反倒松了一口气,因为他们发现自己心中的结就这样被解开了,反而是一种解脱。玻璃球游戏的学生们,当然,首当其冲的还是那些年轻精英,当大师去世的消息传开后,当局立即对他们下达了禁令,在玻璃球游戏“节日庆典”结束前,不允许他们擅自穿上哀悼逝者的服装,不允许他们擅自打破庆典的流程安排,即他们原先已经在交替进行的竞技游戏和冥想练习——在庆典已经熬过去的那些日子里,时间上的规定执行起来一直都是很严格的,连哪怕一丁点儿偏差都没有,不能因为大师突然去世就功亏一篑。他们完全服从了当局的安排,协调一致,以一种仿佛是为尊敬的逝者举行葬礼的态度和心情,全身心地投入庆典最后一天的仪式、节目和游戏中。在以这种特殊方式进行哀悼的同时,他们心中也带着一股难以抑制的怨气,为了发泄,他们在早已过度疲惫、毫无睡意可言、脸色无比苍白的贝尔特拉姆周围营造出了一种冷冰冰的与世隔绝气氛,仿佛“影子”本人也随着大师一同去世、跟大家阴阳两隔了似的。贝尔特拉姆完全理解大家这种行为的用意,他面如死灰,神情恍惚,半闭着眼睛,严格按照既定的流程,继续主持庆典,直到活动顺利闭幕。

虽然约瑟夫·科讷希特仍旧通过特古拉尼乌斯与精英们保持着活跃的联系,且他作为资深玩家中的一员,对于目前纷繁复杂的形势、事态的走向,还有大家的情绪都完全能够理解和接受,但他并不打算让这些非常状况渗透到自己身上,并因此而影响到自己参加大型竞技游戏的心情;从第四或者第五天开始,他甚至禁止好友弗里茨再向自己透露关于大师病情的任何进展,因为他觉得自己还是不知情为好。他切实感受到了将庆典之上的天空整个遮蔽起来的那些层层叠叠的乌云,也能体会到其中的悲剧性。他的心中满怀着深切的忧虑与悲伤,想起了玻璃球游戏大师,想起了眼下生不如死的“影子”贝尔特拉姆——后者已经受到了大家道德上的审判,无数人在谴责他,质问他为什么不随大师而去——心中的不安与怜悯与日俱增。尽管如此,科讷希特还是坚定不移抵制一切不良消息的影响,无论这些消息是真实的,还是捕风捉影的谣传,一概挡在门外、充耳不闻;他以最严苛的方式锻炼自己的集中力,心甘情愿、全心全意地将自己投入冥想训练之中,投入构思巧妙的游玩过程之中。尽管跟往年的庆典相比,大家对这次庆典的看法普遍存在着比较大的分歧,而且整个过程中至今仍有许多细节模糊不清、态度暧昧不明的地方,但科讷希特依旧以无比严肃、崇高的玩家精神几乎完整地体验了这次庆典,没有留下任何遗憾。因为这一年的情况特殊,“影子”贝尔特拉姆没有像往年的庆典上玻璃球游戏大师曾经做过的那样,以大师副手的身份接待各个国家前来祝贺的使节,会见国家各个部门派来参加活动的官员,而且这次连传统的玻璃球游戏学生联欢会也直接取消了。庆典的最后一场音乐表演结束之后,当局立即对外宣布了大师与世长辞的消息:与之前在私底下广泛传开的消息不同,这就是官方正式的通知了。于是,在整个玩家聚居区所辖的范围内,立即开始了正式的哀悼活动,还住在贵宾客房里的约瑟夫·科讷希特自然也参加了哀悼仪式。大家打起精神,为这位至今仍受到人们普遍尊敬的伟大人物举行了葬礼,仪式本身非常简单,符合卡斯塔利亚人的传统习惯。至于贝尔特拉姆,大师的这位“影子”,他在整个庆典期间用尽了自己全部的精力,将肩上的重担努力承担到了最后。事到如今,一切皆已尘埃落定,他很明白自己的处境,知道尽人事而知天命的道理,干脆直接请辞,远离瓦尔德策尔这一是非之地,远行徒步,徘徊于山野之中去了。

在玩家聚居区里,噢,对啊,应该说是在整个瓦尔德策尔城中,无论身在何处,都能听到人们哀悼大师的声音。在大师去世之前,或许事实上并没有多少人够资格跟大师攀亲道故,宣称自己同大师之间拥有足可称之为“友谊”的亲密关系,但大师那高贵优雅的天性,自然而然就令人感觉亲近,大家都默认他那崇高的地位,都知道他在与人交往时无比真诚,再加上他无与伦比的智慧,举手投足间所呈现出来的微妙形式感,这一切都使他成了一名真正的摄政者、一位个性鲜明的代表人物,要知道,像这种类型的玻璃球游戏大师,在整体而言相当民主的卡斯塔利亚,基本上是任何时代都不会产生的,相当罕见。也正因如此,大家不禁为他的存在感到骄傲。在漫长的相处过程中,大家慢慢发现,他这个人似乎过于感情用事,总是无法远离**、爱情、友谊的领域,常常因为凡人世界的感情问题而动容,如果他在这方面再强硬一些,那就更适合成为年轻人的崇拜对象了。大师身上这种高度的人性尊严,这种如同王公贵族般的优雅高贵,为他赢得了“阁下”这个半带温柔、半显嘲讽的绰号,与此同时,这个绰号也暗示他在团体领导层、在国家教育部门的各种会议与合作中获得了某种相对独立的地位,尽管多年以来,这一独立的“阁下”地位也一直受到各方势力的顽强抵抗。大师去世之后,重新任命他所担任的高级职务的问题受到了热切关注,大家都很关心谁将成为下一任玻璃球游戏大师,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尤其是在玻璃球游戏的精英们之间,对这一任命的争论非常激烈,因为依照惯例,下一任玻璃球游戏大师很可能会从这些精英中诞生。自从“影子”主动向领导层请辞,离开瓦尔德策尔,外出远行之后,这个精英小圈子里的人一直希望能够推翻他目前作为大师副手所享有的权限,并且也真正做到了这点:经过一系列操作,“影子”的权限由精英们自行投票分配给了三位临时代表,让他们全权负责。当然,在此被拿来分配的仅仅是“影子”在玩家聚居区内部处理各项事务的权限,并不包括国家教育部门的官方职能。依照惯例,国家教育部门是不会让玻璃球游戏大师这一职位空缺超过三周的,正式继任者很快就会决定下来。假如游戏大师在临终前,或者即将正式退休之前,已经提出了一位没有其他竞争者、其本身情况又无可争议的继任者名字,那么这就是最简单的情况,当局只需要进行一次全体会议,游戏大师这一职位的空缺马上就会被补上。可惜这一次情况特殊,恐怕需要耗费更长的时间,才能决定大师的继任者。

在哀悼的日子里,约瑟夫·科讷希特偶尔会跟自己的朋友谈起刚刚结束的大型竞技游戏,以及这次庆典上如此与众不同的黑暗历程。

“这位大师副手——贝尔特拉姆,”科讷希特说,“他不仅成功地将自己的角色坚持到了最后,我的意思是,他竭尽全力,试图扮演一名真正的玻璃球游戏大师,直到将该做的事情做完。在我看来,他甚至比大师本人做得更多,他为这次玻璃球游戏‘节日庆典’完全奉献出了自己,作为自己最后一次庄严的履职,恪尽职守,无论情况有多么困难,还是咬牙坚持到了最后。你们大家对他的要求实在是太过苛刻了,不,不对,应该说你们对他太过残忍了。要知道,你们本来是能够挽救这次庆典、挽救贝尔特拉姆的,但你们最终却并没有选择这样做。好吧,我不允许自己对此事做出任何主观评判,无论现实中发生了什么,你们总是能够找到合适的理由来为自己开脱。可现在的情况是怎样的呢?谁都可以一清二楚地看出,这个可怜的贝尔特拉姆已经被淘汰掉了,彻底出局,你们的心愿已经得逞了,所以这时候更应该宽宏大量,对这可怜人好一点儿。过一段时间,当贝尔特拉姆再次出现在瓦尔德策尔时,你们必须去迎接他,并且还要向他解释清楚,说你们现在已经理解他所做出的牺牲了。”

听到科讷希特的这番话之后,特古拉尼乌斯摇了摇头。“贝尔特拉姆具体是什么情况,我们当然是理解的。”他回应道,“对于我们的做法,他其实也接受了。不得不说,你可真是太幸运了,这次刚好能够以客人身份参加大型竞技游戏。情况陷入危机之后,我们这些玩家为此事举行了好几次集会,进行了十分激烈的讨论,你因为住在这贵宾客房里,不仅没有参加,还不允许我向你提供最新讯息,以免影响你的游玩状态,这恐怕就是你没有密切关注整个流程的原因,也是你眼下不太清楚状况的原因。对于你刚刚的要求,我要告诉你:这是不可能的,约瑟夫,我们不可能再有这样的机会,不可能将我们对贝尔特拉姆的任何情感付诸实践。他当然知道自己的牺牲是必不可少的,哪怕再来一次,他也不会试图撤销它。既然如此,我们当然也不会向他多余解释些什么。”

直到这时候,科讷希特才真正明白了特古拉尼乌斯对此事的想法,同时也明白了玩家聚居区精英玩家们的普遍想法,他无话可说,心里感到很悲哀,整个人陷入了沉默。此时此刻,他总算清楚地意识到,在这次庆典活动中,自己确实没有作为一名真正的瓦尔德策尔人、作为大家的亲密战友来参与赛事,反而真的更像一位远道而来的客人。也正因如此,直到这时候,他才真正体会到贝尔特拉姆的牺牲究竟意味着什么。在此之前,他一直误会了贝尔特拉姆,认为他是个雄心勃勃、想要为自己正名的人,在面对远远超出自身能力范围的任务时,虽然极为努力,可惜仍旧力不从心,而且还不得人心,不得不屈从于现状,放弃更进一步的野心,放弃越过传统束缚、成为大师继承人的可能性,最后只能选择从瓦尔德策尔逃离,努力忘记自己曾经是大师的“影子”、曾经是一次大型游戏庆典主持人的辉煌过去。直到这一刻,当科讷希特听到朋友刚刚所讲的最后几句话时,他才意识到——并且因此而瞬间哑然失声——贝尔特拉姆已经被他们这些民意法官予以了审判,眼下判决早已下达,他恐怕是不会再回来的了。他们允许他将庆典主持完毕,给予他一定帮助,确保节日流程能够按照原定计划顺利进行,不会因为办不下去而出现丑闻,其实已经算是额外开恩。大家之所以愿意放贝尔特拉姆体面离开,根本就不是为了对他网开一面,其实是要想方设法保住瓦尔德策尔的脸面。

事实就是如此,作为一个“影子”,想坐稳大师副手的位置,不仅需要得到大师本人的充分信任——任谁也可以看出来,贝尔特拉姆并不缺乏这种信任——与此同时,还必须得到精英们的充分信任,可惜的是,这个不幸的男人始终都没能获得这份信任。在这种情况下,一旦他犯了错误,团体的这套等级制度就不会像他的主人、他的榜样那样,义无反顾地站在他的身后,试图保护他。一旦他得不到自己当年那些伙伴和同僚的支持,就不会有精英站在他这一边,如此一来,只要大师没办法帮他,他就彻底成了孤家寡人,没有任何权威人士会选择从旁协助他。他原本应该积极争取玩家聚居区内“留级生”们的支持,可这些支持非但没能得到,“留级生”们反而摇身一变,成了制裁他的法官。假如他们对此事不依不饶,想要追究到底,“影子”自然也就完蛋了。而事实上,这位贝尔特拉姆在徘徊山野的途中彻底失去了联系,始终没有回到瓦尔德策尔。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开始有传闻出现,听说他在一处陡峭的山崖上遭遇了意外,从上面跌下来摔死了。这就是贝尔特拉姆的结局,从此以后,再没有任何关于他的消息传来了。

在大师位置空缺的这段日子里,团体领导层和国家教育部门的高级官员——其中也包括那些最高级的官员——每天都会出现在玩家聚居区里,几乎每时每刻都有精英小圈子里的人员或者当地的官员被召去问话,他们所讨论的具体内容,只在精英内部的小圈子里交流,一点儿都没有向外透露。约瑟夫·科讷希特也被他们召唤过去,接受了仔细的询问,而且还是接连好几次:一次是团体领导层的两位先生,还有一次是语言学领域的大师,然后是杜博伊斯先生,接下来是两位大师一起见他。特古拉尼乌斯,同样被召唤了过去,接受询问,主要是向他了解这样那样的讯息,其中不少是关于科讷希特的。参加这类问询,倒是令特古拉尼乌斯感到颇为开心,甚至有一些兴奋,他将这种特殊的氛围称为“枢机主教选教皇的闭门会议”,并且还对此开起了玩笑。早在先前参加大型竞技游戏的那些日子里,约瑟夫就已经发现情况有些不太对劲。在他前往玛丽亚菲尔执行外交任务之前,跟玩家聚居区的精英们其实是有着长期密切联系的,毕竟他本身就是小圈子当中的一员。可是这次归来之后,科讷希特明显感觉到他们跟自己的关系疏远了许多,而在这次闭门会议期间,这种疏远的感觉也变得更加明显了。眼下他不仅像个外国客人一样,住在贵宾客房里,每次见面的高层领导似乎也跟他的同事一样,都是客客气气地对待他,他感觉自己像是跟他们平起平坐了一样;那些小圈子里的精英玩家,尤其是玩家聚居区的“留级生”见状,似乎都不再像对待伙伴那样来对待他了,纷纷摆出带有嘲弄意味的礼貌,或者至少也是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实际上,早在科讷希特正式接受前往玛丽亚菲尔的使命时,他们就开始疏远他了,这当然是很正常的现象,自然而然就会发生这样的事:无论是谁,一旦脱离了自由研究阶段,开始专心为这套等级制度服务,以科研人员或者教师的身份成了团体当中的一员,就不能再被视作伙伴了,因为他已经大踏步地走在成为过去同伴们的上级、成为大人物的道路上;既然他已经不再属于精英们的小圈子,他的心中就应该有所自觉,知道精英阶层必然会对他有所批评、有所指责。无论是谁,一旦处在这个阶段上,都会遭遇相同的命运,无一例外。相比之下,科讷希特之所以对这种无法避免的疏远和冷淡感到格外痛苦,主要还是因为精英们最近刚好失去了精神上的依靠,必须在不远的将来再接受一位新的游戏大师,目前的不确定状况迫使他们加倍提高警惕,将自己小圈子的范围收紧,一致对外,采取防御姿态,这就让科讷希特跟他们之间的隔阂显得异常清晰。除此之外,还因为他们的决心和不妥协在不久前处理“影子”贝尔特拉姆的最终命运时表现得如此冷酷无情,而这一切刚好被科讷希特看在了眼里。

如此状况持续了一段时间之后,某天晚上,特古拉尼乌斯兴奋万分地冲进了宾馆里,找到约瑟夫,迅速将他拉进一个空房间,关上房门,无比激动地脱口而出:“约瑟夫!约瑟夫!我的上帝!我本来应该猜到的,我早该知道会是这么一回事,其实并不那么难猜……哎呀,我可真是太高兴了,可以说是喜出望外,但我又真的搞不清楚,我到底应不应该感到如此高兴。”特古拉尼乌斯对玩家聚居区里所有的消息来源都掌握得非常到位,眼下他急切地向科讷希特汇报了这个非同小可的消息:相较于其他所有候选人,约瑟夫·科讷希特更有可能——甚至不能说是“更有可能”,而是几乎已经可以完全肯定——约瑟夫·科讷希特,即将当选为新一任玻璃球游戏大师。在此之前,玻璃球游戏档案馆负责人,曾经一度被许多人认为将会是托马斯大师的内定继任者,很显然,从前天起,他就被闭门会议的那帮人从短名单中给淘汰掉了。至于那三位来自精英小圈子的候选人,他们的名字在截至目前的闭门会议问询中虽然一直处于领先地位,但三人当中显然没有任何一位具备就任大师职务的特殊素质,因为他们当中谁也没有得到任何一位大师或者团体高层人物的特别青睐和推荐;可是与此同时,团体领导层的两位重要人物,还有杜博伊斯先生,他们都明确表示支持科讷希特。此外,还有前任音乐大师,他的表态也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在这段时间里,有好几位大师都到蒙特波特去拜访了老音乐大师,相关动向大家统统看在眼里。

“约瑟夫,他们要让你成为‘卢迪大师’。”特古拉尼乌斯再一次大声喊道,他的朋友赶紧伸手捂住了他的嘴,不打算让他再继续喊下去了。刚开始时,约瑟夫对于这一传言的惊讶和激动几乎不亚于弗里茨,觉得这似乎是很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不过,当后者开始通报一些具体的情况,即玩家聚居区内对闭门会议的现状与进程的各种看法时,科讷希特也开始意识到,这的确有可能是真的,因为仔细推敲起来,他这位朋友的假设其实合情合理,并没有什么问题可言。甚至可以说,与自己口头上的否认相反,科讷希特强烈地感觉到,自己内心深处已经存在着某种肯定,模模糊糊地说出了“是的”。确切些说,这实际上是某种神秘的预感,仿佛他早就知道将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似的,而且他早已对此有所期待,发生的一切都是自己人生正确的走向,走到这一步也是理所当然。所以,他伸手捂住这位难以抑制住兴奋之情的伙伴的嘴,用一种古怪的、之前从未显露过的谴责目光注视着对方,就仿佛原本亲密无隙的两人之间,突然出现了巨大的隔阂,不可能再弥合。他的手始终没有松开,同时讲出了这样一句话:“不要说那么多,‘阿米奇’;我不想听这许多闲话。赶紧到你的伙伴们那里去吧。”

特古拉尼乌斯,他原本还有许多话要说,可是,在科讷希特这种谴责目光的注视下,他立刻沉默了下来,连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了。从这种目光中,他看到的是一个全新的人,一个自己之前完全不认识的人,他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了,只好注视着他,脸色惨白,脑海中一片空白,最后就像做梦一样,默默从房间里走了出去,只留下科讷希特独自一人。后来,特古拉尼乌斯曾经将此事讲给其他人听,他说,在那一瞬间,科讷希特表现出了之前从未有过的平静和冷淡,刚开始时,这种奇怪的平静和冷淡对他而言就仿佛是一下重击、一种侮辱,就像是被朋友狠狠地扇了一记耳光。毫无疑问,这是对他们过去友谊和亲密关系的背叛,同时也是对他即将得到的最高领导地位的过度强调和期待——在那个时刻,特古拉尼乌斯实在无法理解他的这种行为、这种目光,因此,只能勉为其难地以这样一种说法来加以评判。可是,当他从房间里离开时——顺带一提,他当时的心情,真的跟一个被狠狠揍了一顿的可怜人一样,可以说是落荒而逃——他才恍然大悟,突然理解了科讷希特这个令他感到终生难忘的目光的深层含义:这是普通人遥不可及的、如帝王一般的目光,但它同时也蕴含了无尽的痛苦。特古拉尼乌斯明白,他的朋友绝非骄傲地接过了命运交托给自己的重任,而是谦卑地接受了这份委托。这时候,特古拉尼乌斯又回忆起不久之前,当约瑟夫·科讷希特询问贝尔特拉姆的情况时,当他提及贝尔特拉姆为瓦尔德策尔的游戏事业做出的牺牲时,那种满怀忧虑、若有所思的目光,还有他语气中掩饰不住的深切怜悯。仿佛科讷希特本人也要跟那个“影子”一样,为了游戏事业牺牲自己、燃尽自己。联想到这些细节之后,特古拉尼乌斯总算理解了朋友的想法,原来早在那个时候,甚至更早之前,他就已经将自己的命运跟玻璃球游戏的未来联系在了一起。还记得那时候,科讷希特注视着他,他看着这位朋友的面容,那张脸上写满了骄傲,同时又是那么谦卑,满怀着崇高,同时又是那么执着,那张脸显得那么孤独,但显然已经为迎接命运的安排做好了周全准备。瞧哇,那张脸岂不是跟卡斯塔利亚的历代大师们一样吗?那张脸上的表情如此严肃,如此凝重,简直就像一尊为卡斯塔利亚历代大师们修建的纪念碑。“赶紧到你的伙伴们那里去吧。”——彼时彼刻,他就是这样告诉特古拉尼乌斯的。是啊,就在那一刹那间,就在科讷希特知道自己即将登上玻璃球游戏世界至高宝座的那一刻,他就进入了一个全新的领域,被划入了一个特古拉尼乌斯之前从来不曾知晓的世界。从此以后,他将站在崭新的核心位置俯瞰世界,不再会是特古拉尼乌斯的伙伴,永无那日了。

当弗里茨将他通过一系列观察取得的线索组合得来的预测结果告诉他的这位朋友时——很显然,这是一个经验丰富、做事精明的精英玩家的观察,他对瓦尔德策尔玩家聚居区这部机器的运作规律和复杂结构相当了解,连其中最小的细节都不会放过,也正因如此,他取得的线索的准确度是毋庸置疑的,透过这些线索组合推断出来的结果也是很值得信赖的——科讷希特立即意识到他是对的,这种预测跟他在直觉中给出的判断是完全吻合的,也正因如此,他立即确定并接受了自己被选上成为玻璃球游戏大师的事实和命运。但是,他对这个消息做出的第一个反应,是将他的朋友从房间里赶走,告诉他,自己“不想听这许多闲话”。特古拉尼乌斯对这种反应感到无比吃惊,情绪受到严重影响,瞬间变得沮丧起来,几乎觉得自己受到了侵害和冒犯,马上就离开了。朋友刚刚离开,约瑟夫就找了个合适的地方进行冥想,试图让自己尽快恢复到正常状态。他的这次冥想是基于记忆中的一幅图景,这幅图景在这个时间点上,以某种异乎寻常的强大力量突然涌现了出来,极为清晰地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之中。在这个幻境中,科讷希特看到了一处空****的小房间,房间里摆着一架钢琴,带着清新凉意的上午阳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这时,房间门内出现了一位面容俊朗、态度和善的先生,这位先生上了年纪,他的头发花白,面容光洁,隐隐若有光,表情慈祥而大气;再看看他自己,看看这个约瑟夫,他还是个在拉丁语学校上学的小学童,这天很早的时候,他就已经在这个小房间里,半带焦急、半是喜悦地等待着音乐大师的到来了。现在他终于见到了他,这还是他第一次见他,这位可敬的长者,这位来自传说中的精英学校、来自“教学省”的大师——这位大师真的来了,他来向这个小学童展示何为音乐,然后又一步一步地引他进入自己所在的“教学省”,进入他的王国,进入精英阶层,进入团体组织。如今,他已成了他的同僚,成了团体里的手足兄弟;如今,这位老人已经收起了自己的魔杖,不再施展神通,或者换种说法,他已放下了自己的大师权杖,摇身一变,成了一位温和亲切、寡言少语,却仍旧很慈祥、很可敬、非常神秘的老人,尽管已经不再是大师,但他的目光、他那榜样般的光辉,始终高高在上,照彻约瑟夫的生活。他在为人师表的尊严上永远高过他,在谦逊程度上同样永远高过他;他在对游戏的技巧把握、对神秘领域的掌控方面,足足比他高出一个时代,高出好几个人生阶段,甚至还不仅仅如此,可以说,在科讷希特眼中,音乐大师的高明之处是没有上限的,高得不可估量;而且,不管音乐大师再怎么高超,再怎么无法触及,他始终都是科讷希特的庇护人,是他永远的榜样,温柔地激励着他,迫使他跟随自己的脚步前进,就像一颗每日升起、每日降落的巨大行星一般,吸引自己的伴星,跟随它的轨道一并运行,永不休止,永远向前。科讷希特故意将自己的大脑放空,什么也不想,任由内心涌现的图景一幕幕涌入,就仿佛这些图景拥有自己的意识一般,就仿佛进入了梦境当中一般。在他刚刚放松下来的时候,就已经有两幅图景从思想的源流中浮现,在他的冥想幻境中徘徊了比较长的一段时间,给他造成了较为深刻的印象:这两幅图景是两个幻想中的画面,或者说是两种象征、两个寓言。第一个画面中,男孩科讷希特紧跟在走在前方的大师身后,在大师的引导下,走出了各种各样的道路;作为引路人的大师,科讷希特大部分时候只能看见他的背影,只在每次有歧路出现时,他才会转过身来,露出正面的面容;每次转身露脸,大师的模样都会变得更加苍老,更显安静,更值得尊敬,明显更接近永恒智慧和永葆尊严的理想形象;再看看他,约瑟夫·科讷希特,永远都在虔诚、温驯地追随着榜样前行,他的模样没有任何变化,始终都是同一个男孩,对此,他时而感到极度羞耻,时而又能感受到某种喜悦,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一种如同挑衅般的自我满足。第二个画面是这样的:还是钢琴练习室里的场景,老人进入房间,走向等待着他的男孩,这个画面一再重复,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大师和男孩互相紧紧跟随,就像被某台机械装置上的丝线反复拉扯着一般,先是由前到后,看着看着,又仿佛是由后往前,很快就无法分辨谁来、谁去,谁来领导、谁在跟随,是老人还是男孩;在其中的有些时候,似乎是男孩在追随老人,对老人的年龄、权威和庄严表示尊敬和服从;可是,在其中的一部分时候,分明又是老人在追随男孩,追随那年轻的身影、充满朝气的身影、快乐开朗的身影,很容易就让他走在了自己前面,老人不得不为他提供服务,或者说,因为崇拜男孩所拥有的青春活力,不得不紧紧跟随其后。当科讷希特看着这些无休止的幻象在自己面前不断循环时,当他沉浸在这些似乎毫无意义可言但同时又充满了深意的梦境当中时,他作为梦中人的身份似乎也在不停变换,至少在他本人的感觉里,他的身份有时跟老人完全重合,有时又跟男孩混为一体,他有时是崇拜者,有时是受崇拜者,有时是领路人,有时又是无条件服从的追随者,在这一系列意识沉浮变化的过程中,偶尔还会出现这样一个时刻,在这个时刻里,他同时成了两者——既是大师,也是学童。是啊,在这个时刻,他实际上还高居于两者之上,成了这种交替循环状态的组织者、发起者、指导者和观察者,成了这个永无止境、没有结果的老少赛跑本身。他有时会因为情绪上的细微变化而放慢脚步,有时又执意要催促着身体,让速度快到不能再快。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逐渐陷入这个时刻里,情况又慢慢起了变化,有一个新的想法,开始从这一过程中浮现出来。他开始觉得,与其说这一切好比梦境,不如认为是一种象征,不如认为它是现实的概括。换句话说,在这个新的想法或者说是新的认知当中,这个既可以认为蕴意十足,也可以认为毫无意义的过程,这个大师与学童之间永无止境的轮回,这种以智慧换青春、以青春换智慧的追索,这种无穷无尽、令人振奋不已的游戏,岂不正是卡斯塔利亚精神的象征吗?是啊,这实际上也是人类通常会进行的生命游戏,每个人都是这样,在老朽与青春、白天与黑夜、阴与阳之间循环往复,时而一分为二,时而合二为一,永远如此奔流下去,永远没有结束的时候。恰恰是从这个想法之中,恰恰是从这种对现实的概括里,冥想者找到了走出图景世界、回归现实安宁的途径。这一次,经过长时间的冥想之后,科讷希特回到了正常状态,内心变得比之前更强大、更能接受发生过的一切,精神上也变得愉悦、振奋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