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今日,这一届的年度游戏大会仍旧受到世人广为传颂,大家称其为“中国房子游戏”。浏览如今的学术期刊,“中国房子游戏”这一关键词被各个学科领域引用的情况也并不罕见。对于科讷希特和他的朋友而言,这是他们的长期努力所结出的劳动成果;这一成果同时也向卡斯塔利亚和国家教育部门给出了强而有力的证明:科讷希特被任命为玻璃球游戏大师——这套等级制度规则下的最高职位——是一个无比正确的选择。时隔多年,瓦尔德策尔、玩家聚居区、精英小圈子终于再次迎来了辉煌灿烂、情绪高昂的玻璃球游戏节日庆典,恍惚之间,仿佛回到了往日的全盛时光,每个玩家都感到心满意足。是啊,每年一届的年度游戏大会,这样一届一届办下来,已经不知道过了多少年,始终没有再出现过像今年这样的盛况了。在这里,有史以来最年轻、最受关注的游戏大师第一次在公众面前展示自己的实力,并且成功证明了自己,最重要之处在于,他也成功捍卫了瓦尔德策尔的尊严,弥补了上一年的损失和失误。这一届游戏大会,再没有卧病在床的大师,再没有被吓得惊慌失措的副手。遥想上一届节日庆典举办期间,那位可怜的副手可说是孤立无援,被精英小圈子的恶意和怀疑所包围,每个玩家都背过了身去,每个玩家都对他摆出了冷若冰霜的态度。焦急万分却又无可奈何的情况下,他只得到了少数几位办事人员的支持与协助,哪怕他们再忠实、再坚定,由于缺乏精英分子、缺乏那些“留级生”的支持,整个举办过程始终还是如履薄冰,最后也只能以非常勉强的水准将这场旷日持久的大型庆典支撑到了结束,仅仅是没有失败、没有中断而已,那很可能是有史以来举办过的最糟糕的一届年度游戏大会了。再看今年,这般隆重、威严、肃穆、优雅,主持游戏的新任大师,高高在上,宛如一位大祭司,宛如罗马教廷的教皇,代代传承的仪式长袍,完全由白色与金色的丝线细细编织而成,穿在这位主持仪式之人的身上。他一动不动,伫立在最重要的位置上,仿佛伫立在看不见的巨大棋盘之上。这棋盘是专为庆典准备的,充满了象征性,充满了神圣的仪式感。在这棋盘之上,新任大师在主持,在展示,在表演,在向身处现场或不在现场的诸多观众公开他本人和他朋友合作的成果;他的周围正散发出光芒,这光芒代表了平静、力量与尊严,这光芒意味着虔诚、圣洁与纯粹。面对着他,任何来自世俗的呼告、请求和倾诉,都仿佛是一种亵渎,都隔着遥远的距离。他置身于庆典大厅里,置身于无数助手的簇拥之中,用一连串仪式性的手势,开启他所设计游戏的一幕又一幕,用一支闪亮的金笔,在面前的小画板上流利、潇洒地写下一个又一个的符号。转眼之间,他所写下的这些符号就被扫描、识别为标准、通用的游戏语言,直接放大一百倍,投射到庆典大厅后墙的一块巨大展板上,被无数人看到,被无数低语声喃喃拼读,被现场播音员们大声朗读,被各种不同的设备传送到全国、传送至世界各地。第一场游戏的内容公示完毕,他如同一位魔法师,在小画板上像写咒语一样写出了总结这场游戏的公式,接下来,他以优雅且令人印象深刻、过目难忘的姿势,给出了要求大家开始冥想的指示;与此同时,他本人也放下了手中拿着的那支金笔,安安静静地坐了下来,以一种堪称楷模的标准姿势,正式进入了冥想状态。此时此刻,不仅在庆典大厅的现场,不仅在玩家聚居区和卡斯塔利亚,在“教学省”外面的广阔天地里,在寰宇间数不清的各个国家和地区,无数玻璃球游戏的信徒也虔诚地跟随着游戏大师坐了下来,同样进入了冥想状态。大家一同冥想,并且一直坚持到游戏大师在庆典大厅重新站起来的那一刻。乍看起来,流程中的一切都跟以前的无数届大会一样,可是这一次,一切都让人感到怦然心动,一切似乎都非常新颖、与众不同。科讷希特创造出来的这个玻璃球游戏世界,看似抽象,看似没有时间概念,但其实拥有足够的弹性,可以对进入游戏世界的任何一个人的神志、声音、气质与笔迹进行最细腻的区分,可以从上百个极其微小的细节上给予最贴合实际、最独一无二的体验。不仅如此,作为主持人,科讷希特的性格足够豁达,文化修养方面的造诣也很高,足以让他在游玩过程中展现出足够的自觉,不会认为自己的想法和创意,比游戏本身不可侵犯的内在规律更加重要。身在现场的全体助手、全体搭档、全体精英玩家,他们无一例外地感受到了这场游戏所拥有的完美气质,也正因如此,他们都像训练有素的士兵一样,完全服从科讷希特的指挥;不仅如此——不仅他们,身在现场的每一个人,哪怕只是负责礼仪的勤杂工,哪怕只是站在大师附近负责拉起、放下帷幕的仆人,似乎也都在进行属于自己的游戏,似乎也都处于游玩的过程之中,凭借自己独特的个性、独有的经历,在游戏世界里遨游。围观游戏的人群,挤满了庆典大厅,乃至于整个瓦尔德策尔,无数的信徒,成千上万的灵魂,此刻全都跟随着大师的足迹,在玻璃球游戏无穷无限、多元多维的想象空间中涌过,共同踏上了那条如梦似幻、森严虔诚的道路。基本的、单调的和音,一声接一声响起,那低沉、颤抖的钟声,是庆典现场唯一的声音——对于人群之中大部分天真又单纯、几乎没什么感受力的人们而言,这一声接一声的钟声,恐怕就是他们从庆典中所获得的最美妙也几乎是唯一的体验;但是,对于那些技艺精湛的游戏高手和游戏评论家而言,对于游戏大师的助手和现场众多的官员而言,甚至对于大师本人而言,这一声接一声的钟声,同样会在他们身上引发强烈的反应,会让他们因为敬畏而颤抖不停。
这一届庆典的水平极高,哪怕是那些来自外部世界、对玻璃球游戏几乎没什么了解的外交使节也感觉到了,他们纷纷对此行的成果予以了高度肯定。在那些日子里,科讷希特的精彩表现为玻璃球游戏赢来了许多新的支持者,他们对游戏心悦诚服,从此以后即成了永远支持游戏的信众。可是,为期十天的节日庆典结束之后,约瑟夫·科讷希特在向自己的朋友特古拉尼乌斯总结本届游戏大会的经验与教训时,却讲了一段耐人寻味的话,无论谁听了都会觉得十分奇怪。“我们已可对此感到心满意足。”他说,“是啊,卡斯塔利亚和玻璃球游戏,的确美妙无比,已臻完美之境,不过话说回来,它们恐怕有些太过了,有些过于美妙了;如此美妙的事物,无疑会造成这样一种错觉,大家在看到它们时,纷纷感到心醉神迷,几乎不会为它们的存在感到担心。因为大家总是有意无意地回避这样一种想法,无论它们再怎么美妙,其实也跟其他事物一样,有朝一日也会消亡。可是,花无百日红,大家其实必须考虑到这一点。”
科讷希特流传至今的上述话语,迫使撰写这本传记的作者不得不鼓起勇气,逐渐接近自己写作任务中最微妙、最神秘的一个部分。实话实说,作者本打算暂时回避这部分内容,平铺直叙,先完成对科讷希特各种成功经历的描绘、对他在职时模范行为的书写,以及他辉煌人生所达到高度的叙述。因为唯有在手头掌握的史料十分明确、毫不含糊的前提下,作者才会感到心态相对平和,没有太多压力,才能更好地完成自己的写作任务。可是,假如我们不能在这部分文章中坦承并指出这位受人尊敬大师的客观存在与个人生活中存在着两重性或者说极性,假如我们无法事先在此进行一些详细说明,那么这本传记的撰写过程中可能就会出现难以弥合的错误,对于我们目前正在进行的章节主题也不太合适。尽管当时除了被特古拉尼乌斯看到了眼里之外,科讷希特的上述极性现象表现得还很隐蔽,其他任何人都还没有注意到。但是,作为这本传记的作者,我们仍然决定对科讷希特身上的极性现象展开一次探索之旅,因此,从眼下的这个时间点开始,我们的任务就是接受并肯定科讷希特灵魂中呈现出来的这种分裂态势,或者说这种循环往复、不断交替的极性,将这种极性视作这位受人尊敬的大人物的本质、视作他身上的一种固有特征来加以描绘。对于那些认为可以仅从宗教圣人的角度来书写一位卡斯塔利亚游戏大师生平、认为如此是为了“更好地颂扬卡斯塔利亚之荣光”[115]的传记作者而言,将约瑟夫·科讷希特担任游戏大师职务的这段岁月——除了他生命最后的一小段岁月——循规蹈矩地写成一段对他各项荣耀功绩的表彰、对他履行重要职责的描绘、对他所获成功的列举,并不是一件难于做到的事情。或许可以这样说,历史上有记载的任何一位玻璃球游戏大师——甚至也包括为瓦尔德策尔带来历史上最光辉灿烂时代的路德维希·华瑟马勒大师——的生平经历,以及这位大师在任时的各项作为,对于坚持描绘史实的历史学家们而言,都不可能比科讷希特大师的生平和壮举更无懈可击,更值得接受颂扬。可是与此同时,与其他大师相比,科讷希特这位大师的情况又是截然不同的。在这个时间点上,这位团体组织的最高领导人已经站在了人生的分歧点上,开始走向一个非比寻常、耸人听闻,甚至令一小部分批评家觉得丑陋不堪的结局,甚至有人认为他最后已经身败名裂。值得一提的是,科讷希特的这个结局并非巧合或者意外,而是完全合乎逻辑地产生的,是他所走人生道路瓜熟蒂落的体现。从这个时间点开始,我们写作任务的其中一部分要求,就是试图证明这个结局与我们笔下这位可敬大人物的辉煌成就、与他值得称颂的成功之间不存在任何矛盾。长期以来,科讷希特始终都是一位伟大的、堪称典范的统治者和管理者,是属于他们圈层内部高官们的代表人物,是一位无懈可击、无人可比的玻璃球游戏大师。可是,在他担任这一职务的同时,他也看到并且感受到了这样一项现实,他花费多年时光为之服务、为之贡献、为之添砖加瓦的卡斯塔利亚“教学省”的辉煌,实际上是一种正在持续减少,乃至于濒临灭绝的伟大存在;他不像绝大多数的卡斯塔利亚同胞那样,无知无觉地生活在这种颓败衰落的状态下,感到无动于衷,从来都不会对其加以关注;恰恰相反,科讷希特很清楚卡斯塔利亚衰败与变迁的起源和历史,在对它的探究中,认识到它其实是一种历史的规律与必然,不得不受制于时间,被其无情的暴力所冲刷,动摇统治的根基。这种对历史进程感同身受的能力,逐渐在科讷希特的身上觉醒。他自己作为单独的人类个体,将自身存在视作巨大生物体中一粒单独的细胞,将自己每日进行的各项活动,视作在无数细胞所组成的、成长与改变的巨大洪流中漂泊、运转、活跃的过程。像他这样的一粒细胞,在巨大洪流中沉浮多年,逐渐走向了成熟,并且通过在玛丽亚菲尔修道院所进行的历史研究、通过伟大的雅科布斯神父的影响,获取了完整的自我意识,清楚了自己在这巨大洪流之中、在历史进程之中的定位与使命。不过话说回来,虽然科讷希特通过神父开启历史研究之路这件事,看似纯属巧合,但其实产生这种意识的倾向性——令它最终能够诞生出来的胚芽,早已存在。无论是谁,只要真正愿意深入了解约瑟夫·科讷希特的人格,愿意真正去追踪这种自我意识的特征与蕴意,很容易就能找到上述的倾向性和胚芽。
总而言之,科讷希特这位先生,在他人生之中最辉煌的日子里,在他主持的第一届年度游戏大会结束后,在他通过自己令人印象深刻的表现令举世震惊地发扬了卡斯塔利亚精神并且大获成功之后,却发出了这样一种感慨:“大家总是有意无意地回避这样一种想法,无论卡斯塔利亚和玻璃球游戏再怎么美妙,其实也跟其他事物一样,有朝一日也会消亡。可是,花无百日红,大家其实必须考虑到这一点。”这位先生发出的上述感慨,乍看起来可能有些唐突,但其实早在很久以前,在他还远远没来得及从雅科布斯神父那里获得历史研究方面的启蒙之时,这位先生的内心深处就已怀抱着世事无常的概念了——他早已熟悉世间一切事物之存在的短暂性,早已知道人类精神创造的成果有着各种各样难以解决的问题。我们不妨试着回忆一下他的童年时代和学生年代,回溯那些在前面的章节中已经详细描述过的事件,很容易就能想起这样一些内容:每当他听说有哪位同学因为做错了什么事情而让老师感到失望,从此以后,埃施霍尔茨就遍寻不着这位同学的身影,显然已经从精英学校被遣送回了过去的普通学校里,每逢这种时候,科讷希特的心中就会感到恐惧、感到不安,惶惶然不可终日。据我们了解,这些永远离开埃施霍尔茨、被遣送回普通学校的男孩当中,其实没有哪个是少年科讷希特的私交好友,甚至连一个都没有;因此,令他的内心受到刺激、令他感到恐惧与悲伤的,并不是他个人在友情方面的损失,不是某个具体的人的离开与消失。确切地讲,是因为他原本长期拥有的、如孩子般天真且坚定的信仰悄悄发生了动摇,对于卡斯塔利亚长久奉行的这套秩序、对于卡斯塔利亚完满属性的可持续性,他原本是深信不疑的,但上述的遣返现象,却在他心中播下了怀疑的种子,令他感到痛苦万分:那些男孩、那些年轻人,他们明明有幸被卡斯塔利亚这个“教学省”的精英学校选中,成了天之骄子,成功在这里开始了学习,可他们竟然不知珍惜,竟然草率地犯下各种各样的错误,等于是主动放弃、抛弃了这份难得的恩许,这项事实对于少年科讷希特而言,无疑是令他感到无比震惊的,是跟团体无关的那个世俗世界拥有巨大力量的雄辩式证明。要知道,当年科讷希特可是接受了天命感召,怀着无比感激的心情来到卡斯塔利亚的,他将自己的使命看得极度神圣,哪曾想到,其他人却跟自己很不一样。除此之外,这些事情或许也唤醒了男孩的疑心,令他对自己原本认为无懈可击的国家教育部门产生了最初的怀疑。在此之前,他一直认为国家教育部门是永远都不会犯错的,可是现在呢?发生在自己眼前的简单事实,同样一次又一次地证明情况并非如此:假如这个国家教育部门真的是无懈可击,真有那么英明,为什么在挑选学生来卡斯塔利亚的时候如此不负责任,如此缺乏眼光,明明是自己认定的学生,在精英学校才逐渐发现问题,过了一段时间又不得不把他们给赶走。上述这类想法,是他心中自动萌发的、试图批评权威的最早冲动,是否对他后来的人生轨迹起到了什么影响,是否对他后来思想的形成起到了什么作用,我们是无法妄加评判的,至多也只能陈述一些事实罢了。无论如何,少年科讷希特始终觉得,卡斯塔利亚的一部分精英学生选择偏离正轨,越错越远,最终被驱逐出境,这种现象不仅是一份不幸,而且还是一类很不正当的行为,是一个令他感到如坐针毡的丑陋污点,它的存在本身就是持久不断的控诉与谴责,整个卡斯塔利亚都必须为此担负责任。作为这本传记的作者,我们相信,学生科讷希特在这种场合下之所以会感到如此震惊,之所以会产生挥之不去的不安感,其原因就在于此。他明白,在“教学省”的边境之外,还有另外一个世界,另外一种人类生活,那个世界与卡斯塔利亚的存在是相互矛盾的,那种生活的规律与卡斯塔利亚的原则是相互抵触的,那里的一切都不适合卡斯塔利亚的秩序,不符合卡斯塔利亚的估计,不可能通过卡斯塔利亚的方式加以驯服,不可能以获得精神升华的方式达到卡斯塔利亚的高度。当然,科讷希特也知道,那个世界同样存在于自己的内心深处。他也有冲动、幻想和欲望,这一切都与他在卡斯塔利亚必须遵守的种种规则相抵触,这一切只能逐渐被驯服,而且必须付出艰苦卓绝的努力。也正因如此,科讷希特才会对那些永远离开卡斯塔利亚的学生的经历感同身受,因为他知道,在这些学生的心中,上述冲动、幻想和欲望的力量十分强大,战胜了此地长久存在着的一切训诫与惩罚,战胜了一切能够令他们迷途知返的手段,那些为外面的世界倾倒、对外面的生活着迷的男孩,他们选择离开卡斯塔利亚的精英世界,回到了外面的那个世界,那里并非由纪律与心智的培育所主导,而是由原始本能来驱使,对于那些努力追求、发扬卡斯塔利亚美德的人而言,那里有时仿若一处邪恶的冥界,有时又仿若一处诱人犯罪的游乐场和竞技场。好几代人以来,不知道有多少年纪轻轻、拥有朴素良知的男孩,都曾经体验过卡斯塔利亚模式下的罪之概念。转眼许多年过去,少年科讷希特已经长大,思想已经成熟,而且还是一名历史爱好者,他当然能够更加准确地意识到,假如没有这个由利己主义和本能冲动组成的罪恶世界,假如没有它来负责提供坚实的世俗地基与原始驱动力,人类历史根本就不可能产生。形如玻璃球游戏团体这样的、在精神领域达到极高境界的组织,实际上也是在上述污浊不堪的环境中逐渐孕育成长出来的,不可能凭空出现。既然它来自这里,总有一天也会在这里消逝,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对上述相辅相成、此消彼长现象的思考,贯穿了科讷希特的一生,也成了他此生不断努力、朝着未知方向探索的原动力。在他看来,自己一直在思考的绝对不是仅仅依靠纯粹理性就能想明白的问题,绝对不是那种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普适真理,因为他很清楚,这个问题比其他任何问题都更能触碰到自己的内心、深入自己的灵魂。与此同时,他也在思考过程中逐渐意识到,坚持不懈的探究,其实也对问题本身造成了影响。像他这种人,始终都具有悲天悯人的情怀,一旦发现自己长期以来抱持的理想、从未怀疑过的信仰因为残酷的现实而发生动摇,一旦目睹自己无比热爱、无限敬重的卡斯塔利亚和玻璃球游戏团体显露出瑕疵、暴露出缺点、即将面临灾祸,他就仿佛生了重病一样,茶饭不思,日渐憔悴,甚至因此而走向自我毁灭。
思路既然已经确定,我们不妨沿着这条线索继续向前回溯,如此一来,我们很容易就会发现科讷希特初次造访瓦尔德策尔的这个时间点,从这个时间点再往前,是他作为精英学校学生的最后几年校园岁月,在这段时间里,最值得一提的无疑是他跟客座学生德西格诺尼之间具有重要意义的友谊往来。关于德西格诺尼这位客座学生的情况,我们已经在科讷希特就读精英学校相关的章节里进行了详细描述,他们两人后来在瓦尔德策尔的一次偶遇,我们也已专门提到过了。卡斯塔利亚崇高理想的热心追随者科讷希特,与世俗之子普利尼奥的交锋,不仅是一次激烈且持久的宝贵经历,对于精英学校学生科讷希特而言,也是一段深刻的、对他本人有着显著影响的寓言式体验。因为他当时被迫扮演一个对卡斯塔利亚极为重要,可是同时也很辛苦的角色,这个角色似乎是命运之神偶然抛给他的,但其实非常符合他整体呈现出来的天性,简直如同为他量身定做的一般,乃至于大家几乎忍不住想感叹,说他自此往后的全部人生,只不过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重演这个角色而已,与此同时,随着年龄与经验的增长,他所扮演的这个角色也在不断成长,演出水平越来越高,越来越臻于完满。很显然,假如要用一句话来概括这个角色、明确这一角色的身份,那么,科讷希特长期以来扮演的无疑是卡斯塔利亚的捍卫者和辩护代理人,诚如他在大约十年之后、在面对雅科布斯神父时所扮演的那个角色一样。当他就任玻璃球游戏大师时,凭借着这一特殊身份,更是将上述角色的功用发挥得淋漓尽致,努力扮演到了最后。值得注意的是,他虽然是卡斯塔利亚、是团体组织及其规则的捍卫者和辩护代理人,却还是时刻保持着积极对外的态度,随时准备向对手们学习,不提倡卡斯塔利亚的封闭与僵化,积极推动它与外部世界互动,主动开展合作,积极融入外界。因为科讷希特认为,唯有这样才能将自己的角色扮演得更好。如果说他当年跟德西格诺尼之间进行的长期辩论部分还带有玩乐性质,并没有那么用心,那他后来面对那位重量级人物,面对那位亦敌亦友的雅科布斯神父时,已经不敢有丝毫怠慢,辩论态度自始至终都非常认真负责,每一步都是谨言慎行,每一步的思考都非常深刻,已经当成一件无比严肃的大事来处理了。总之,他在跟两位对手较量的过程中,也在不断考验自己,借助对手来让自身得以成长,直接从他们身上获取新知。当然,在斗争与交流的过程中,科讷希特付出的并不比索取的少,尽管如此,他在这两场斗争中都没有打败过对手——从斗争刚刚拉开序幕时算起,他就从来没有设立过打败对手的目标,因为这绝非斗争的意义。但他还是成功迫使这两位对手在一定程度上认同了自己的主张,令他们感到无比佩服,不得不心悦诚服地尊重他的人格、尊重他所代表的原则与理想。尽管与那位博学多才的本笃会神父一争长短,严格来讲,并不能归入科讷希特旅居玛丽亚菲尔的任务当中,因为他这种为卡斯塔利亚辩护的行为在刚开始时完全是自发的,甚至后来在知晓了雅科布斯神父的真正身份和地位之后,也与托马斯大师向他明确提出的目标无关——至少没有直接带来那次行动的实际成果,即在罗马教廷设立一个半官方的永久代表处。值得一提的是,这项成果所带来的价值,远比大多数卡斯塔利亚人所能意识到的要大得多。
通过与普利尼奥·德西格诺尼进行长期辩论而结下的竞争性友谊,以及与睿智的老神父反复论战而形成的紧密关系——除了同这两个人的交往之外,科讷希特与非卡斯塔利亚世界基本上就再没有任何更密切的接触了。虽然他与外界的联系颇多,但相较于跟德西格诺尼和神父之间的唇枪舌剑,其他方面的接触不仅没有这么深入,甚至可以说差得很远,基本上是点到为止——科讷希特获得了对那个世界的全方位了解,或者说是一种相对而言非常透彻的暗示,这类了解或暗示,在卡斯塔利亚所辖范围内,无疑是极少数人通过极为罕有的渠道才可能获得的。除了在玛丽亚菲尔逗留的那段时期,以及几乎完全没有任何记忆留存下来的幼年时期之外,科讷希特其实从未见过真正的世俗世界,或者说从来不曾在真正的世俗世界里生活过,可是实际上,就连玛丽亚菲尔的本笃会修道院也不能完全被归入世俗世界的范围内,因为那里的修士和弟子们所过的其实是一种典型的宗教生活。尽管如此,通过德西格诺尼和雅科布斯,通过对人类过去的历史进行研究,科讷希特依旧对世俗世界的现实状况有敏锐的感知。他的这种感知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说是相对直观的间接了解,佐以极少的第一手经验,即幼年时期微不足道的残余记忆,以及修道院生活中的少数世俗体验,可就算这样,他也比自己的绝大多数卡斯塔利亚同胞更了解世俗世界,对于外界的一切也保持着更为开放的态度,甚至连卡斯塔利亚当局的官员们都比不过他。毫无疑问,他始终都是一名无可挑剔、忠心耿耿的卡斯塔利亚人,不过与此同时,他也从未忘记卡斯塔利亚这个“教学省”只是世界的一部分——只是很小的一部分,即使这一小部分始终都是自己最珍视、最喜爱的部分,也无法改变它隶属于一个比它大得多的世界这一事实。
如此比较下来,他跟弗里茨·特古拉尼乌斯之间的友谊又是怎样的呢?毫无疑问,特古拉尼乌斯是个很难准确定义的朋友,他是一名典型的问题人物,是品位极高、游玩技艺出神入化的玻璃球游戏艺术家,是养尊处优、性格敏感的唯卡斯塔利亚至上人士。特古拉尼乌斯短暂访问玛丽亚菲尔期间,身处于他认为极为粗鲁、粗俗的本笃会修士们身边时,竟感到如此不安、如此痛苦,声称自己在这座修道院里哪怕连一个星期都待不下去,对于这里的生活,他根本就无法忍受。或许也正因如此,特古拉尼乌斯对自己的这位好友感到极为钦佩:他竟然能够在这种环境中结结实实地生活两年!在撰写这部分内容之前,我们对科讷希特与特古拉尼乌斯之间的这份友情进行了大量思考,有些想法和判断虽然看似合理,却难以找到史料支撑,最终不得不放弃掉,还有一些似乎能够达到辑录成书的标准,但具体怎么评判,恐怕还有待商榷;具体而言,所有这些思考其实都是针对同样的一个问题,即这段持续多年的友谊,其根源与意义究竟是什么。最重要的是,我们在思考该问题时,不能忘记一个前提:除了与那位伟大的本笃会神父之间形成的亦敌亦友关系之外,科讷希特身处任何一段友谊之中时,都不是主动的那个人。他不会主动寻求友谊,不会主动去请别人跟自己建立关系,他其实从来都不需要别人,因为他通常才是两人关系中被需要的那一半。他总是能够吸引其他人的目光,总是会受到其他人的钦佩、受到他们的爱戴——科讷希特受到这些钦佩和爱戴并非因为他游戏大师的身份,纯粹是因为他高贵的天性,早在很多年以前就是如此了,自他“觉醒”之后的某个阶段开始,他就意识到了自己所拥有的这一天赋。也正因如此,早在科讷希特从事自由研究的最初几年,他就已经受到特古拉尼乌斯毫无保留的欣赏与崇拜,但科讷希特始终跟特古拉尼乌斯保持着一定距离,没有跟他过分亲近。尽管如此,各种资料中显露出来的一些迹象依旧能够很明确地向我们证明,科讷希特其实也很喜爱自己的这位朋友。作为科讷希特的传记作者和相关历史的研究者,我们现在普遍认为,特古拉尼乌斯之所以能够让科讷希特对自己产生兴趣,并不仅仅是由于他所拥有的非凡天赋,也不只是由于他与众不同的游玩技艺,对玻璃球游戏游玩过程中出现的各种问题都能给出极富启发性的解决方式,不是这样的。实际上,令科讷希特对特古拉尼乌斯产生强烈而持久兴趣的,不仅在于上述这些伟大才能,还在于他身上的各种缺点,其中自然也包括他那些病态、怪异的部分。要知道,这些恰恰是其他瓦尔德策尔人不喜欢特古拉尼乌斯的原因,觉得他时常表现出来的这些缺点令人感到极度不安,并且经常让大家觉得很不愉快。实际上,特古拉尼乌斯这个别人眼中的“怪人”,恰恰是个非常符合卡斯塔利亚特征的人,他的整个生活方式在“教学省”之外无疑是不可想象的,却跟该省的整体氛围与教育水平保持了高度的一致性,如果不是因为跟他相处起来十分困难,如果不是因为他的脾气太过古怪,他完全可以被称为“资深卡斯塔利亚人”。可惜这位资深卡斯塔利亚人与他的同僚们格格不入,大家一点儿都不喜欢他:不只级别相同的精英们对他敬而远之,他的上司和各级官员也不想跟他有什么接触。因为他在与人交往时很不识时务,经常破坏大家一团和气的氛围,言行举止上总是冒犯别人,假如没有科讷希特、没有他这位勇敢又聪明的朋友经常性地给予保护和指导,他恐怕早就被大家给抛弃了,甚至会被彻底赶出精英小圈子。实际上,大家通常认为特古拉尼乌斯思想上有毛病,被大家归结为病态的地方,说到底也不过是一种恶习,主要还是一种凡事都不愿轻易服从他人的性格,归根结底也不过是性格上的小缺陷罢了。唯一的问题在于,这个小缺陷跟团体组织引以为傲的等级制度很不匹配,因为它实际上是完全奉行个人主义的处事态度与生活方式的;玩家聚居区现行的秩序已经发展了很多年,可谓秩序井然,事无巨细均有章法可依,但特古拉尼乌斯却在这方面投机取巧,仅仅最低限度地融入现行秩序,勉强够他继续在此生存即可,也正因如此,团体组织才会容忍他,不至于将他从这里赶出去。另一方面,从作为卡斯塔利亚人的学识渊博、多才多艺这方面特征来看,特古拉尼乌斯无疑是一名优秀的,甚至可以说是出类拔萃、光辉闪耀的卡斯塔利亚精英人士,无论在进行学术研究方面,还是在钻研玻璃球游戏的游玩技艺上,他都能全身心地投入进去,不知疲倦、废寝忘食地努力,哪怕再细枝末节之处,他也能够不厌其烦地加以钻研,也正因如此,他才能够成为科讷希特在游戏上的最佳搭档,进行持续多年的合作;但是,诚如前文所述,他在对待团体等级制度与道德规范方面,却显得极为平庸,甚至可以说非常糟糕。他最大的一项恶习无疑是长期忽视冥想,对冥想采取得过且过、放任自流的态度,但其实冥想的功用之一,恰恰是对个体的心态与精神进行调整,对其加以规范,让其走在符合卡斯塔利亚秩序的正轨上。假如特古拉尼乌斯能够认真对待冥想,长期坚持下去,很可能能够治愈他精神方面长期存在的问题。这样说当然是有依据的,因为每当他在对外的言行举止上表现得很不理想,情绪过于激动或者过于忧郁了一段时间之后,为了不至于给其他人造成持续不断的麻烦,他的上司们往往会强迫他进行严格的冥想训练,而且还会从旁监督,以防他蒙混过关。每当遇到这种情况时,虽然完成度不算理想,每次进行的时间也很短,但特古拉尼乌斯还是能够从中受益,暂时进入心态平和、情绪正常的状态。正因为冥想的确对特古拉尼乌斯有益,就连对待朋友一贯亲切温和的科讷希特,往往也不得不采取这种手段,强迫特古拉尼乌斯进行冥想,以此来将他的状态调整好,并且希望他能够改掉恶习,主动坚持冥想,将好的状态长期保持下去。可是不行,很可惜,办不到,特古拉尼乌斯是个特立独行的人,自我意志素来很强,任性妄为,不愿意受规则管束,不情愿过循规蹈矩的秩序生活。一旦情绪起来了,马上就变得精神抖擞,周围人多,热闹,他就开始炫耀自己的渊博学识,悲观厌世者特有的诙谐机智开始发挥作用,继而出口成章,滔滔不绝,沉浸其中,不能自拔。大家碍于情面和礼貌,也不好随意阻止他。如此这般,几乎没人能逃得过他奇思妙想的宣泄,没人能够逃得过他那种经常显得喜怒无常的怡然自得模样。总而言之,他的毛病基本上是无法根治的,因为他根本不希望被治愈。他对和谐与合群不屑一顾,他只爱自己无拘无束的自由,为了不受管束,他宁愿永远保持科研人员身份,永远当一名“留级生”,永远不进入等级制度当中,成为体系当中的正式一员。他宁愿孤苦伶仃,做个哀怨终身的受难者;宁愿让自己前路漫漫、不可预测,当一名负隅顽抗的独行客;宁愿当个聪明的傻瓜,也不做庸碌愚蠢的聪明人;宁愿成为彻底的虚无主义者,也不打算走等级制度那种给每个人分类的道路;宁愿成为大家眼中的病人和疯子,也不想进入卡斯塔利亚人普遍崇尚的和谐安宁境界。上述一切统统被划入他不屑一顾的范畴之中:对和谐安宁境界不屑一顾,对团体等级制度不屑一顾,对大家的责难与孤立不屑一顾。既然如此,特古拉尼乌斯在这个以和谐与秩序为至高理想的玩家聚居区里,自然就是个最令大家感到不满、最难以被同化吸收的顽固分子!不过话说回来,也正是特古拉尼乌斯这种难以与大家和谐共处的性格,他这种难以被同化的客观状况,使他成了这个秩序井然到有些单调乏味的小世界里的一股清流、一份持久存在的躁动、一种无言的责备、一次次善意的提醒与警告。只要特古拉尼乌斯还在这里,他就经常会提出刺激、大胆、禁忌、冒失的崭新想法。倘若将大家比作羊群,那他无疑就是羊群中最顽固、最淘气的那只羊。正是由于特古拉尼乌斯身上拥有上述这些特征——照我们看来,正是由于拥有这一切,特古拉尼乌斯才在自身存在诸多缺点的情况下,仍然能够赢得科讷希特的友谊,并且将这份友谊长久维持下去。当然,在科讷希特与他的关系中,怜悯始终起着很重要的作用:恰恰由于特古拉尼乌斯有着诸多缺点,在玩家聚居区内部经常面临危机,经常遭遇不幸,这样一个可怜兮兮、亟须拯救的朋友,在科讷希特眼中反而格外具有吸引力,很容易激发起他天性中特有的骑士精神。然而,光凭这份怜悯,其实并不足以维持两人之间的友谊,在科讷希特升任游戏大师,成为万众瞩目的领袖人物,沉浸在超负荷的工作、义务与职责之中,沉浸在巨大的公务压力之下时,他就无暇顾及特古拉尼乌斯这边的事情了,特古拉尼乌斯自然也不会主动去找他,假如一直如此,这份友谊无疑很快就会烟消云散。我们认为,在科讷希特的生活中,这位特古拉尼乌斯所起到的作用,他的必要性和重要性,其实并不亚于德西格诺尼,也不亚于玛丽亚菲尔修道院内居住的那位神父。事实上,特古拉尼乌斯就跟另外两位先生一样,是协助科讷希特“觉醒”的重要因素,是一扇取得新视野的高窗。我们相信,从这位古怪朋友的身上,科讷希特感受到了某一种类型的人物,这类人物有着相似的行为和思想,特古拉尼乌斯正是这一类人物当中的代表。关键之处在于,科讷希特感受到了这类人物的存在之后,也及时辨析出了这一类型,确认了特古拉尼乌斯这位独一无二的典型——依照科讷希特的经验,这类人物的实例,除了特古拉尼乌斯这位先驱者之外,在整个“教学省”范围内也找不到第二个了。特古拉尼乌斯的存在,拓展了卡斯塔利亚人的类型,在科讷希特看来,这一现象是弥足珍贵的,假如卡斯塔利亚的生活一成不变,不再出现全新的事件、激烈的冲突,这里的一切就会形如一潭死水,无法再恢复生机,无法再向前迈进,那它最终就会走向消亡、走向毁灭。特古拉尼乌斯,他就跟历史上大多数孤独的天才一样,是一位先驱者。他实际上是生活在一个目前还没有出现但未来很可能将会出现的卡斯塔利亚,但他同时也生活在一个因循守旧的卡斯塔利亚,这个卡斯塔利亚没有对世俗世界敞开怀抱,而是采取了自我封闭的态度,其内部已逐渐走向老化,与此同时,长期专注于冥想,导致了团体组织崇高道德的退化。诚然,在目前这个卡斯塔利亚世界里,扎根于心灵的智慧仍然能够在精神世界的最高处自由翱翔,崇高的灵**仍然能够获得持之以恒、经年累月的虔诚奉献。可是在这里,高度发达、自由发挥的思想活动其实只剩下极为单一的目标,而且这一目标早已近似于末日狂欢,除了使用自己在精神领域培养到极高境界的个人能力进行虚无主义的自我放纵之外,再没有其他目标可言了。在科讷希特看来,特古拉尼乌斯既是团体组织个人能力最高境界的体现,又是卡斯塔利亚人士气低落、灵魂堕落、道德败坏的警示讯号,这两者结合在同一个人身上,不仅极为难得,而且显然是一种关于“教学省”未来的征兆。总之,这个弗里茨的存在确实独一无二,奇妙又有趣;可是与此同时,也必须防止卡斯塔利亚受到特古拉尼乌斯这一类人物的侵蚀,最终解体为一个到处都住满了特古拉尼乌斯式人物的梦幻王国。实话实说,发生这种危机的可能性固然很小,但它的确也是存在的。卡斯塔利亚这处地界,正如科讷希特所知道的那样,只需要将此地孤傲高贵的隔离墙建得再高一点儿,团体组织的纪律性再败坏一点儿,等级制度的道德观再沦丧一点儿,特古拉尼乌斯马上就会摇身一变,不再是目前尚且形单影只的古怪个体,他将成为明日之星,将成为日渐退化、衰败的卡斯塔利亚的代表人物。假如特古拉尼乌斯这个来自未来的卡斯塔利亚人不是碰巧生活在科讷希特身边,不是碰巧以最准确的方式被他所感知到了自身的存在,那么,成为玻璃球游戏大师之后的科讷希特恐怕需要花费好些年时间才能发现特古拉尼乌斯这类人物的存在,甚至永远都无法发现其存在,如此一来,自然也不可能发现上述衰败、沦丧的趋势,即特古拉尼乌斯式人物最终将充斥整个卡斯塔利亚的趋势。科讷希特天赋极高,意识高度警觉,当他认识特古拉尼乌斯之后,本能地觉察到这位朋友的存在其实是一种症状,是卡斯塔利亚在向他发出警告讯号。在这件事情上,科讷希特就好比一位绝顶聪明的医生,特古拉尼乌斯则是被某种目前尚且无人知晓的疾病所困扰的零号病人,发现了他,就等于发现了这种全新的疾病。更何况这位弗里茨也不是泛泛之辈,哪怕在高手云集的玩家聚居区里,他也称得上是一位贵族、一名水平极高的游戏人才,更何况他还是现任游戏大师的搭档,是年度游戏大会公开表演的共同设计者,这在精英小圈子内部可谓人尽皆知。换句话说,他很容易就会受到众人瞩目。对于科讷希特这位医生而言,假如先驱者特古拉尼乌斯身上首次显露出来的这种尚不为人知的疾病因为某种原因蔓延开来,很可能将会彻底改变卡斯塔利亚人的整体形象。到了最后,或许“教学省”和团体组织也会因为大多数成员感染这种疾病而不得不改变自身长久以来的姿态,蜕变为某种病态的新形象。糟糕之处在于,这些未来的卡斯塔利亚人不可能都是特古拉尼乌斯,因为他所拥有的高超天赋不可能因为疾病的蔓延而雨露均沾地分给每一个卡斯塔利亚人,他那忧郁天才的气质、不断闪烁的艺术**,当然更不可能普及。到了那时候,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恐怕只会拥有他那种玩世不恭、不太可靠的毛病,他耽于玩乐、从来不想担负任何责任的倾向,他缺乏纪律性、缺乏团队意识、缺乏为公众服务精神的恶习。成为游戏大师之后,每当科讷希特感到焦虑难安、心情烦躁的时候,他脑海中就会浮现出像上述这类阴暗幻觉和恐怖预感,想要克服这些不良思绪,部分需要通过冥想,部分需要通过增加自己的工作量,让自己忙到连宣泄个人情绪的时间都没有。无论选择哪种方式,显然都要花费掉他很多的精力。
关于特古拉尼乌斯的上述案例,刚好也向我们展示了一个极为完美、极其合适、极具启发性的实例,说明科讷希特在面对自己遇到的各种问题、困难和病态现象时,从来都是选择正面应战,努力克服、战胜、征服它们,而不是回避它们。试想想看,假如科讷希特没有如此警惕,他就不会在意特古拉尼乌斯身上的这许多毛病,不会将之视为某种未知疾病的各种症状,也就不会小心照顾这位朋友,不会长期坚持对他进行教育和引导——如此一来,恐怕这位长期徘徊在危险边缘的朋友早就被赶出了瓦尔德策尔。就算有幸没有被赶出去,无疑也会在玩家聚居区内部引发无休止的**,给别人带来不知道多少麻烦。实际上,自从特古拉尼乌斯成为玩家精英之后,身边就绝对不缺这类**和麻烦,科讷希特早就看在眼里了。这位游戏大师不仅设法帮助自己的这位朋友在工作与生活中逐渐走上正轨,而且还知道如何利用他的高超天赋为玻璃球游戏服务,让他担任自己的搭档,充分发挥这一天赋,将其兑现为崇高的成就,协助他获得精英小圈子的认可。科讷希特以自己一以贯之的谨慎与耐心,不厌其烦,循循善诱,在忍受这位朋友各种天马行空想法与离经叛道主张的同时,指引他逐渐克服性格上的弱点,同时又以不懈的努力,呼吁他发扬自己天性中的宝贵长处,最终获得了成功:这个过程本身就堪称艺术,大可以作为人类精神顽疾治疗的一项杰作来加以欣赏。顺带一提,如果有哪位研究者愿意尝试这样一项美妙的研究任务,最终很可能会带来一系列令人意想不到的成果——我们稍后会认真向我们认识的一位玻璃球游戏历史学家推荐这项任务,即研究科讷希特在担任游戏大师期间、在每届年度游戏大会上所主持的大型游戏的风格特点,对其进行详细具体的分析。多年以来,这些庄重、崇高的大型游戏,每一场都闪烁着天才般的奇思妙想,以及极为精彩的表述方式,每一场都是无与伦比的杰作,其节奏如此新颖,结构如此严整,如此富有创意,与过去那些空洞无物、自我陶醉的创作技巧相比,可谓天渊之别。这些游戏的基本设计与框架搭建,包括各场游戏对应冥想序列的指引流程,完全是在科讷希特脑海中诞生的产物;至于游戏本身的技术细节、各种具体而微的工作,大部分是由他的搭档特古拉尼乌斯来完成的。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大型游戏的记录档案或许会丢失,其内容也将逐渐被人们所遗忘,但科讷希特所过的人生、他生命中完成的种种壮举,依旧会对他之后的人们产生强烈的吸引力,并且能够为大家带来榜样的力量。更何况我们还很幸运,科讷希特和特古拉尼乌斯搭档完成的这些大型游戏,它们的记录档案并没有丢失,就跟所有曾经公开发布过的官方游戏一样,全部都被完整记录、保存了下来。这些珍贵的记录不仅没有死气沉沉地在游戏档案馆的某个角落里沉睡,反而成了卡斯塔利亚传统的一部分,其生命力近乎无限地延续了下去。时至今日,仍然有很多年轻的科研人员在对它们进行深入研究,以它们为课题来撰写学术论文;在大大小小的玻璃球游戏课程与研讨会上,它们始终都是最受欢迎的学习案例,被重复示范了无数次。借助这些记录,游戏大师科讷希特的搭档也活了下来,以年度游戏大会共同创作者的身份,在玻璃球游戏的历史上留下了自己的名字,如若不然,“特古拉尼乌斯”这个名字肯定早就被人们所遗忘,或者至多也不过是瓦尔德策尔历史上曾经出现过的一个怪人,关于他的少许逸事,仍旧在时隔久远的部分传说中隐约流传,仅此而已。总之,通过这样一种方式,科讷希特为自己这位很难跟其他玩家和谐相处的朋友弗里茨创造出了一些极有价值的东西,成功地为他在历史的进程中安排了一个合适的位置,让他可以充分发挥作用。多年以后,科讷希特针对特古拉尼乌斯的这一系列安排,不仅丰富了瓦尔德策尔的文化遗产和历史,同时也帮助自己这位如此难以归类的朋友青史留名,为他的形象、为关于他的一部分记忆确保了某种意义上的不朽性。在此,我们也要顺道回顾一下,在全心全意为自己这位朋友提供帮助的过程中,作为一名伟大的教育家,科讷希特其实很清楚自己能够对特古拉尼乌斯施加教育影响的最重要条件,那就是朋友对他的爱戴与钦佩。在科讷希特的诸多天赋之中,那种自动对周围人群产生效果的强大吸引力,他所拥有的亲和力,以及天生的领袖气质,向来都能够令大家不知不觉地仰慕他、听从他的指令,并且为他着迷。不只弗里茨如此,他周围的许多同僚、许多精英学校的学生也是如此。对于自己拥有的这种能力,科讷希特本人其实是颇为了解的,而且他很清楚,自己之所以能够运用这种非同寻常的能力,并不是建立在他担任游戏大师这一尊贵职务所带来的权威地位上,而是建立在自己的上述天赋之上,尽管他本性善良,并不喜欢支配他人,但还是能够运用这种能力获得很多人的爱戴与钦佩,并借此向他们恰如其分地彰显自身的权威地位,并行使自己的权力。具体而言,科讷希特能够非常清晰地感觉到,比方说,一句亲切的问候,或者一句善意的认可,很可能会在某个具体的人的身上起到什么作用;与此同时,他也知道故意对某人冷淡、故意无视某人将会产生怎样的效果。多年以后,一位十分崇拜科讷希特的学生向我们坦承,自己曾经有过这样一段亲身经历:有一次,自己犯下了错误,于是,科讷希特连续一个星期都没有跟他讲过一句话,无论是在上课期间,还是在研讨会上,皆是如此,显然将他给无视了,将他当作空气,这是他作为学生这么多年以来所经历过的最痛苦但也最为有效的惩罚。
我们认为,上述的观察和回顾显然是必要的,如此一来,才方便引导尝试阅读本传记的读者们通过本章内容体会到科讷希特性格中这种所谓“双极点”存在的基本倾向。大家既然已经跟随我们以上的描述,共同经历了科讷希特人生的高峰阶段,那么现在也该为体验他丰富生命历程的最后阶段做好准备了。根据我们的观察,科讷希特生命中存在着两类相辅相成、互为表里的基本倾向,或者说,两类可以简称为“双极点”的倾向,即他生命中的阴与阳,其中之一显然是毫无保留地忠于团体、服从自身所在等级制度的倾向,这一倾向始终以保全卡斯塔利亚的传统纯粹性为前提;另一类则是所谓的“觉醒”倾向,即看透、掌握并理解真正的现实生活,其余一切都必须为客观真实让路。作为忠心耿耿的卡斯塔利亚信徒,作为团体组织那套等级制度当中身居最高位置的重要成员,无论团体、卡斯塔利亚,还是玻璃球游戏,在这个约瑟夫·科讷希特眼中都是神圣而不可侵犯、拥有绝对价值的存在;另一方面,对处于觉醒状态、观察力清晰而敏锐、思想具有高度前瞻性的那个约瑟夫·科讷希特而言,那些通过一系列艰苦努力创造、争取而来的事物,无论其价值几何,无论它们看起来有多么辉煌,实际上都已成为过去,其存在模式早已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不可能继续因循守旧下去了,更何况除此之外,它们还面临着老化衰退、无法孕育出新事物,乃至于腐朽变质的危险。其理念、概念本身,对于科讷希特而言,始终都是神圣而不可侵犯的,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值得注意的是,他同时也坦然承认,这一整体概念的各个具体部分,其成立条件都很苛刻,变化无常,犹如昙花一现,这种转瞬即逝的不可维系性本身就是需要加以批评、予以修正的。长久以来,科讷希特一直在为卡斯塔利亚这个精神团体提供服务,全身心地奉献于它,对它所拥有的力量与思想感到无比钦佩。可是与此同时,他也发现这个精神团体面临着巨大的危险,它总是倾向于将自己作为方法,将自身视作唯一的、纯粹的目标,完全忽视了自己在整个国家、在全世界范围内理应承担的义务、理应背负的责任、理应进行的诸多合作,最后堕落为乍看起来无比辉煌,实际上却越来越饱受谴责、与现实生活越来越背离的一大片贫瘠土地,再也没有长出新果实的能力。科讷希特在自己人生的早期就已预见到了这种危险,也正因如此,当时他才一而再、再而三地显露出犹豫的神情,不敢完全投入玻璃球游戏中;在与玛丽亚菲尔修道院内本笃会修士们的讨论中,尤其是在与雅科布斯神父之间进行的辩论中,这种危险逐渐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明显,因为在上述讨论、辩论的过程中,无论他怎样勇敢地去捍卫卡斯塔利亚,怎样旗帜鲜明地反对修士们和神父的主张,这种危险的客观存在,经常会令他感到一阵心虚,有时甚至会对自己的言论产生严重的怀疑。不仅如此,时隔两年,当他终于再次回到瓦尔德策尔,最终成了“卢迪大师”之后,或许是因为在卡斯塔利亚所辖疆域之外旅居的时间较久,加上他天生即具有极为敏锐的感知力,在他看来,“教学省”的未来将要面临的这种危险已开始出现各种具体的症状,这些症状不仅明显,在他面前出现的次数也变得越来越频繁:在隶属于各个不同机构的办事人员当中,在他自己手下直属的官员们当中,已然出现了这类症状,他们做起事来固然尽忠职守,奉行的却是距离当下颇为遥远的办事传统,虽然纯粹又高贵,却与现实格格不入,充满了矛盾;在瓦尔德策尔的精英小圈子里,已然出现了这类症状,这群玩家固然水准极高、技艺精湛,但性格中却充满了傲慢,自认为高高在上、与众不同,实际上只是在不断重复游戏中固有的一些内容,在受到严格限制的范围内不断进行排列组合,再也无法创造出真正崭新的东西;尤其在他那位特古拉尼乌斯的身上,在那位感人肺腑与恐怖可怕的程度几乎保持了一致的人物身上,症状表现得格外明显。在熬过了自己艰难无比的玻璃球游戏大师第一年任期之后,科讷希特总算能够挤出些许空闲时间,投入自己阔别已久的私人生活,于是,他又回到了历史研究的领域。有生以来,他第一次真正睁大双眼,沉浸在了卡斯塔利亚的历史当中,经过一番研究,他开始发现并确信一项久已存在的现实,即“教学省”并不像自己原先所想的那样无懈可击、充满自信,它与外部世界的关系,它与国家在生活、政治和教育上的互动关系,在这几十年的时间里,其实一直处于不断衰退的状态。诚然,卡斯塔利亚当局在精英学校教育和自由研究等具体问题上仍有发言权,仍然能够为国家教育部门提供最权威的意见;诚然,“教学省”仍然在为国家提供优秀教师,并且在各种学术研究问题上掌握着不可动摇的权威地位;然而,细究起来就会发现,这一切其实都是依靠着长久以来的惯性在运作,就像一台老旧的机械,在无限重复着过去的机制。卡斯塔利亚内部各处精英学校的年轻人,如今甚至都不太热衷于到校外去进行各项课外活动,至于离开“教学省”到外界去担任教师这种事,当然更没有多少人愿意了。相应地,外界的政府部门与私人机构也不太热衷于跟卡斯塔利亚交流往来,几乎不愿意再像过去那样,专程到“教学省”来征询意见——要知道,在与外界过从甚密的那段辉煌时光里,卡斯塔利亚人的意见一度是非常重要的。比方说,在那些事关重大的法庭听证会上,相关各方都很愿意向卡斯塔利亚人咨询意见,而且这些意见也经常会被听取,往往会对听证会的走向起到一锤定音的作用。讲到这里,或许会给人们造成这样一种误解,即外界与“教学省”之间文化水平的差距已显著缩小,再向后者咨询意见已无必要,因此才会出现上述交流减少,乃至于无人问津的现象。可是,一旦将这一时期卡斯塔利亚的文化水平与全国各地进行对比,马上就会发现,两者之间的差距非但没有缩小,反而还在以一种要命的速度相互背离,分歧越来越大,越来越无法弥合:卡斯塔利亚的文化越是受到精心呵护,学科领域的不同门类越是分化,知识生产得越多,世俗世界就越是倾向于让这个“教学省”独立在外,成为一座孤岛。他们宁愿将卡斯塔利亚视作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省份,视作一个外来体,而不是日常生活中的必需品,不是我们每天都会吃的面包。诚然,这个国家的人们对它依旧存着一份骄傲,就像普通人家收藏了一件历史悠久的珍稀文物;他们当然不愿意随意丢弃这件文物,但它像现在这样突兀地摆在家里,又起不到什么实际的作用,既不流行,还占地方,大家目前并不怎么喜欢它,情愿跟它保持一定距离。这户普通人家并不具备足够的知识水平,无法理解这件文物的历史与文化价值,之所以依旧将其收藏在家中,无非是因为有着一份希望能够延续传统的心态、一种长久秉持的道德观念,以及一套凭感觉行事、说不清道不明的自我意识,他们不曾想过,这件文物的留存已不再适合现实生活,已经没有任何值得一提的积极意义了。全国各地同胞对“教学省”的兴趣,他们平时对该省大大小小机构职能的参与,尤其是对玻璃球游戏相关活动的参与,如今已经大打折扣,恰如卡斯塔利亚人对国家、国民的生活与命运的参与。科讷希特早就知道,在上述一系列显而易见的事实当中,存在着亟待纠正的错误,必须尽快恢复与外界的正常交流和沟通,可是,作为玻璃球游戏大师,他却不得不专门跟卡斯塔利亚人、跟玩家聚居区的专家们打交道,这对他而言无疑是一种明明都看在眼里却无能为力的悲哀。也正因如此,他才想方设法地将自己的精力越来越多地投入提供给玻璃球游戏初学者们的课程当中,而且希望学生们的年纪尽可能小,越小越好——道理很简单,他们越年轻,就越能跟包括卡斯塔利亚在内的整个世界、跟各种可能的生活联系在一起,他们越年轻,接受系统化、专业化培训的程度就越低,思想上的局限性自然也越少。到了这个阶段,科讷希特经常感觉到自己对世俗世界、对普罗大众、对返璞归真的生活有着一份强烈的渴望——事实上,他几乎没有真正体验过这种生活,长期以来,这种生活只存在于他的想象之中,可是,假如这种生活在某些未知的地方仍然存在的话,那他无疑是非常想要过去体验的。诚然,像科讷希特这类强烈的渴望,这缕时而出现的空虚感,这种生活在过于稀薄的空气当中、经常觉得自己快要呼吸不上来的窒息错觉,对于我们大多数人而言,或多或少也是有过的,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体验。甚至连国家教育部门也意识到了这一困境,即便没有准确意识到、无法对其加以概括,至少也在不停寻找各种实践性的方法,试图抵消其带来的消极影响。比方说,通过增强平时的体育锻炼尝试各种户外运动,培养各种手工艺和园艺方面的爱好,等等,试图用这类实验找到合适的手段,弥补过于注重精神领域建设而给自身带来的不足。另一方面来讲——假如我们对这段时期情况的观察没有弄错——在这一时期,团体组织的领导层中也出现了一种试图改变现状的倾向,具体而言,他们撤销了科研事业中一些被人们普遍认为是养尊处优、百无一用的门类,同时倾向于加强冥想方面的训练,以及对应的监督与监管。要知道,眼下卡斯塔利亚的病症已经发展到了这个阶段,大家既不需要成为一名怀疑论者,也不用成为一位悲观主义者,不必成为团体组织里的一个坏分子,哪怕只拥有最基本的、平庸的观察力,也会同意约瑟夫·科讷希特的观点,知道他所预言的一切都是正确的。早在大多数精英分子发现问题之前,他就已经清楚地认识到,我们这个小共和国,我们这台既复杂又敏感的机器,其实早已老旧不堪、不敷使用,这个日趋老化的有机体,它的许多器官都需要淘汰掉、需要更新换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