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现在已经成功来到一个非常关键的时间点,必须将现阶段的全部注意力完全集中到这个时间点上,因为此时发生了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此事的后继发展不仅直接影响到科讷希特这位游戏大师最后几年的人生经历,甚至还导致他下决心离开自己担任多年的游戏大师职位,离开“教学省”,进入另一个完全陌生的人生领域,直至他的生命走向尽头。尽管在此之前,他始终以堪称典范的忠心耿耿的态度履行自己作为游戏大师的职务,精心管理自己的办公室事务,直到他正式离开该职位的那一刻;尽管在此之前,他始终受到自己的学生跟同僚们的爱戴与信任,直到他游戏大师生涯的最后一天;尽管这部分内容如此重要,经过再三考虑之后,我们仍然决定,不再继续描述他担任公职期间履行各项公务的具体情况了。因为我们现在已经很清楚地看到,当科讷希特在这套等级制度的最高点面面俱到地维持了相当长的一段时期之后,他的内心已经感到非常疲惫,他的注意力已经逐渐涣散,不再持续关注这里,开始慢慢转向其他目标了。科讷希特早已走过了玻璃球游戏大师这一高高在上的职位能够为他的能力发展提供崭新可能性的范围,继续担任游戏大师,对他而言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因为他已经抵达了这样一重境界:他所拥有的伟大天性已经不得不离开脚下这条传统的道路、离开这条顺服于秩序的道路,不得不开始转而相信另外一类至高无上、不可名状的力量,不得不去尝试在此之前尚没有人走过、尚未拟订任何计划的新路,不得不去承担之前的人生中从未承担过的、仅属于未知阶段的艰巨责任。
当科讷希特敏锐地意识到上述情况时,很快就行动了起来,仔细而清醒地审视了自己当下的处境,审视了改变这一处境的可能性。跟此前的所有游戏大师都不一样的地方在于,他在自己异常年轻的时候就早早登上了团体组织等级制度的最高点,那是任何一个有天赋、有野心的卡斯塔利亚人脑海中所能想象得到的最高理想,也是他们认为最值得去努力奋斗的目标。可是,科讷希特却并非通过野心和努力登上这一最高点,他实际上是个完全没有野心的人,对于攀登等级制度阶梯一事也没有任何兴趣,更别提为此而努力奋斗了。甚至可以说,成为玻璃球游戏大师一事,几乎是违背他本人意愿的人生走向;因为在他看来,过一种不会被任何人注意到的、完全独立自主的学术科研生活,不受官方职责的牵绊和限制,反而更符合他的人生理想,这也是他当上游戏大师之后长期怀抱却始终未能实现的最大心愿。一旦担任游戏大师,各种普通人遥不可及的荣誉和权力,也自动伴随着这个崇高位置而来。可是,科讷希特并没有对这些荣誉和权力给予同等的重视,其中一部分利益和特权,似乎在他任职之后的很短一段时间内就被自动剥夺了,从此以后再也没有跟他产生过任何关联。其中最主要的一层原因在于,他始终将国家教育部门最顶层的政治和行政工作视为沉重负担,仅对其给予最有限的关注和处理。当然,他对待工作始终还是认真负责的,多年以来都没有出现什么疏失。久而久之,甚至连他身在游戏大师这个职位上需要完成的最基本、最具特色,同时对他而言也是最独一无二的任务,即培养出一批又一批技艺精湛的玻璃球游戏玩家的使命,也逐渐开始变成一项负担,而非一份乐趣——哪怕这项任务有时也会给他的内心带来不少愉悦,而且培养出来的玩家们都以他们的这位大师为荣。真正能够给科讷希特带来长久快乐与满足的,其实还是基础教学和教育。在这方面的长期实践中,科讷希特逐渐取得了这样一种经验——这种经验也是老音乐大师晚年时曾经有过的——他的学生年纪越小,他在教育他们的过程中收获的快乐和成功感就越大。游戏大师的位置几乎不可能给科讷希特带来求知若渴的学童和少年,只能让他培养年轻人、成年人,其中大部分已经是精英小圈子里的成员,这种教育可以说是毫无快乐可言,也正因如此,科讷希特时常感到沮丧,认为这是对自己的一种剥削。担任游戏大师的这么多年时间里,他为此付出了巨大的牺牲。当然,令科讷希特心生退意的原因并不止上述这些,长期任职大师的过程中,他还萌生了其他不少思虑、经验和见解,其中有一些令他对自己每日履行的职责、对瓦尔德策尔玩家聚居区内的许多现象抱持着批评和反对的态度,并逐渐发展到令他感到难以忍受的地步;要么就是让他越来越强烈地感受到,自己担任的游戏大师职务对自身天赋才能的发展已经造成了很大的阻碍,成了他最优异、最可能结出伟大果实的能力不可逾越的瓶颈。实话实说,科讷希特考虑的东西很多,有记录留存下来的也很多,其中有些是我们每个人都知道的,还有一些我们只能通过怀疑、揣测的方式拿出来跟大家讨论、分享。这其中不只有确定的陈述,我们也想向读者们抛出以下一系列问题:科讷希特大师争取减轻自己职务负担的做法难道一定是正确的吗?他希望从事更不显眼、更不需要抛头露面,但同时也更辛苦、强度更高工作的做法呢?难道这就一定是对的吗?应该给予正面评价吗?他对卡斯塔利亚现状的批评,是否确实有其道理?我们是否应该将他视作促进“教学省”改革的先驱?还是说,应该将他看成一名英勇无畏的斗士?甚至可能应该将他视作某种形式的叛徒,视作一个不负责任的逃兵?关于这些问题的答案,我们不打算在此展开,一方面是因为它们的确已经被讨论得够多的了,大家心里肯定有不少既成的看法,此处也没必要为此多费笔墨;事实上,过去曾经有过这样的一段时期,因为大家对这一系列问题的看法存在着严重分歧,所以瓦尔德策尔内部,甚至整个“教学省”内部都分裂成了两大阵营,相关争论持续了很长时间,至今仍未完全平息。不得不说,虽然我们自认为是这位伟大游戏大师的崇拜者,对他怀抱着很深的敬意,对他的各种伟大壮举充满了感激之心,但我们始终不希望出现这样一种情况,因为我们自认为对他了解颇深,于是便主动参与到相关争论中去,提出一些存在明显偏见的看法,并因此对读者们造成一定程度的误导。事实上,正因为我们如此尊崇他,才不想对这些问题加以简单评判。关于约瑟夫·科讷希特这位历史人物,关于他人生各个阶段的情况,至今仍存在着相当多的争议和分歧,关于他的看法,至今仍在不断发展、变化,尚未盖棺论定。我们相信,在不远的未来,关于他的一切必将出现一种糅合了各方意见、判断和争论的归纳性总结,关于他的一生必将有一种综合性的判断——没错,对于科讷希特的这种总结与判断,其实早就已经萌芽,长期以来一直都在成长、茁壮,终有一天将会结出累累硕果。也正因如此,我们不打算对本书后续的一些论述妄加评判,或者轻易改变此前已经提出的一系列观念和主张,而是要集中注意力、全力以赴,尽可能真实地讲述我们这位尊贵大师最后阶段的历史故事。不过话说回来,我们也必须承认,确切地说,我们在此讲述的也并非纯粹意义上的史实,而是一种所谓的历史传说、一系列由真实材料与口头传闻糅合而成的汇报式记录,这就好比来自各种不同源头的泉水,或清澈,或污浊,但关于科讷希特的每一缕泉水最终都汇聚为一股,流向身在“教学省”的我们这一辈后人。
当约瑟夫·科讷希特的思路逐渐打开,开始思考自己应该如何找寻一条合适的出路、回归如往昔般自由的道路时,竟意外遇见了年轻时曾经极度熟悉,后来又几乎半被冷落、半遭遗忘的那个人,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场合瞥见了他的身影:普利尼奥·德西格诺尼。这位曾经的客座学生,来自该国一个历史悠久的名门望族,其家族在多年以前曾对“教学省”的创立提供过强有力的支援与帮助。作为家族继承人,如今的普利尼奥已经成了在世俗世界极具影响力的成功人士,他当上了议员,属于年轻政治家当中的明星人物,同时还是一名政论作家。有一天,他突然以官方身份出现在了“教学省”当局举办的一次会议上。每隔几年,国家就会举行一次以政府层面为主导的“教学省”管理委员会成员选举,在未来的一段时间内,将由新选上的委员会成员来负责管理、调控国家下拨给卡斯塔利亚的年度预算。众所周知,对年度预算的管理不可能仅由委员会来决定,卡斯塔利亚当局也会参与到相关讨论当中,每年都要为此举办多次会议,这些会议主要在希尔斯兰德举行,因为这里是团体领导层的所在地。此次会议之前,管理委员会的成员选举刚好结束,德西格诺尼作为一名新成员,正式加入其中。他第一次以这种身份在“教学省”现身,恰恰就是在希尔斯兰德团体领导层专用的大会议厅里。此次会议召开时,玻璃球游戏大师刚好也在场,于是,他们也就顺理成章地重逢了;这次重逢不仅给科讷希特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而且产生了非常重大的后果。关于这次重逢的具体情况,有一部分内容来自特古拉尼乌斯,另外一部分则来自德西格诺尼本人,两者相加,基本能够还原当时发生的一切。时隔多年之后,普利尼奥很快又成了科讷希特的朋友,没错,甚至可以说是他的知己。值得注意的是,与普利尼奥重逢后的各种事情,刚好又是发生在科讷希特担任游戏大师后期的这个阶段,对于我们而言,这段时间内发生的事情并不完全清晰,只有一些一鳞半爪式的片段可供引述,其中的虚实真假,还请各位读者注意甄别。总之,他们两人阔别几十年后的第一次重逢,并没有直接认出对方,还是经由他人介绍才发现的。当时,因为重新选举了管理委员会成员,会议发言人依照惯例,向到场的团体领导层大师们逐一介绍新当选的成员,当我们的游戏大师听到“德西格诺尼”这个名字时,感到十分惊讶,甚至颇有些惭愧,因为他没能第一时间认出这位多年没见的、青少年时期的老对手、老搭档。于是,科讷希特现在马上以非常亲切、友好的态度向普利尼奥伸出手来,免去了官方的一切繁文缛节,免去了鞠躬和寒暄,只留下旧友重逢的真诚,双手紧紧相握,表达久未谋面的想念之情。在这个时候,科讷希特仍然不愿相信自己刚才没能认出普利尼奥,他认真注视着旧友的脸,仔细端详,试图找出岁月究竟给这张熟悉的脸庞带来了什么样的变化,竟然让他无法马上认出他来,还得听别人喊出名字才敢相认。即使在会议举行期间,科讷希特的目光也经常停留在这张自己曾经如此熟悉的脸上。顺带一提,德西格诺尼现在竟然对科讷希特使用敬称,在“您”的前面还额外加上了“游戏大师”这一头衔,这令当年早已习惯直接称呼普利尼奥为“你”的科讷希特感到很不自在,不得不连续两次向普利尼奥提出要求,请他改变称呼。普利尼奥原本不打算改口,见科讷希特十分坚持,才终于决定使用旧时的称呼方式,再一次称科讷希特为“你”。
科讷希特对原来的普利尼奥十分熟悉,知道当年的他是个脾气火暴、性格开朗、善于沟通、才华横溢的年轻人,在精英学校学习期间,曾经是一名非常优秀的学生,也因为他来自外界,对于世俗世界的人情世故相当了解,他认为自己比精英学校里那些不谙世事的卡斯塔利亚年轻人高明,总是喜欢去挑战他们、嘲笑他们,拿他们寻开心。不得不说,当年的普利尼奥之所以表现如此,恐怕并非没有虚荣心作祟的成分,但这也无可厚非,因为科讷希特很清楚,普利尼奥本质上是个心胸开阔之人,没有世家子弟身上常见的那种骄横不讲理的态度,对于当时他们身边的大多数同龄人而言,这个来自外界的男孩无疑是很值得结交的,因为他首先是个非常幽默、有趣的人,对于卡斯塔利亚的年轻人有着非凡的吸引力,除此之外,他待人也很亲切友善,很容易跟人交朋友。有一部分人还被他英俊的外表、自信的举止所吸引,被他作为客座学生和世俗世界孩子的身份所吸引,认为在他周围弥漫着来自未知世界的神秘香气,为他着迷,为他所倾倒——当然,这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当年大家几乎都只是些大男孩,其中难免有些天真幼稚的成分存在。过了一些年之后,成年后的普利尼奥来到瓦尔德策尔,又一次成为客座学生,这次是来参加为外来者和业余爱好者们专门开设的游戏普及班。在他的课程即将结束之前,科讷希特再次见到了他,这应该算是他们两人之间的第一次重逢。那时候,普利尼奥在科讷希特面前显得十分普通、粗俗,甚至可以说是平庸,完全丧失了先前的魅力,这令科讷希特感到很失望。他们进行了交谈,时间不短,但话不投机,最后两人都感到很尴尬,只好冷淡地道了别。现在的普利尼奥似乎又变得完全不同了。最重要的是,他似乎已经完全失去了或者说摆脱了自己曾经有过的青春和活力,他那种喜欢跟人分享观点、争论、交流并从中获取快乐的习惯,他那种活跃、好胜、外向的天性,如今似乎已经**然无存。或许正因为如此,普利尼奥在这次会议上才没能引起自己这位旧友的注意——如今的他实在是太不显眼了,几乎无法跟管理委员会的其他成员区分开来。事实上,科讷希特的变化并不算大,至少普利尼奥是可以认出他来的,甚至都不需要当场认出他,因为普利尼奥早就知道他会参加这次会议,早就知道自己的旧友已经成了现任的玻璃球游戏大师,已经是一位声名显赫的大人物了。但是,普利尼奥却并不打算借着这次会议的机会主动找科讷希特攀谈,甚至都没有主动跟他打招呼;哪怕在重逢之后,开始正式交谈时,普利尼奥也没有使用以前的亲切称呼,反而很见外地称科讷希特为“您”,而且还要加上“游戏大师”的头衔,唯有在科讷希特诚心邀请他多次之后,才勉强换回了原来的称法,称对方为“你”;与此相类似的还有普利尼奥的行为举止,他看人时的目光,他讲话时的语气、面部特征以及细微动作,甚至脸上的神情都大大改变了,一种拘谨和沉闷取代了从前的好斗、坦率和热情,他变得沉默和拘束了,一切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以前经常显露出来的咄咄逼人、主动积极和青春活力,如今已经被某种克制或者说压抑所取代,被某种难以形容的沉闷、沉默所取代,被举手投足之间的客套和隐忍所取代。如今的普利尼奥,他身上仿佛中了什么魔咒,全身上下都显得很紧张,肌肉僵硬,动作僵直、迟钝、缓慢,可能是患上了某种科讷希特目前还不知道的慢性疾病,不得不忍受偶有发生的抽搐或者**症状,所以才会表现得如此怪异;也可能只是因为公务繁忙,导致太过疲劳,在逼不得已的情况下,才会显露出科讷希特眼前这种疲乏老态。曾经时刻洋溢着的青春魅力,在这莫可名状的苍老与衰颓中被淹没了,如同熄灭的火焰,早已消失不见;不过与此同时,上次重逢时见到的那种肤浅、乏味的特质,那种过于粗鄙的世故,同样也不复存在。如今,普利尼奥这整个人,尤其是他此刻的这张脸,似乎已经完全被痛苦侵袭过的痕迹所标记、所覆盖。看得出来,这些痕迹当中的一部分对他造成了严重的破坏,可是,也有一部分痕迹对他予以了美化——这一切组合到一起,塑造成了如今的这个普利尼奥。玻璃球游戏大师在关注会议讨论的同时,一部分注意力始终放在近在眼前的普利尼奥身上,同时也在思考旧友身上的这种现象——这种思考是被迫的,因为旧友的变化实在太大,导致他无法不去思考——在这段未曾见面的漫长时光里,普利尼奥究竟经历了怎样的苦难,竟然从当初那个活泼、英俊、开朗、热爱生活的年轻人,被雕琢成了如此沉闷、如此认命的模样。照科讷希特看来,这似乎是某种全然陌生、不为自己所知的苦难,他越是尝试着找出这种苦难背后的答案,越是对这种仅凭自身经验无法得出任何结论的现象感到好奇,就越是同情这位痛苦的受难者,越是感同身受,越是想要对此投入一些探索性的努力,想要找出原因来,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帮助他、医治他、改变他,诚如之前医治老音乐大师的关门弟子佩特鲁斯时所做的那样。这份同情、这份因为好奇而萌生的吸引力、这份设身处地的参与感,逐渐凝聚为一种怜悯与心疼,在科讷希特的心中,看不见的情愫正在喃喃自语,令他觉得自己对眼前这个看起来极度痛苦的青年时代好友有所亏欠,必须为他所默默承受的一切担负责任,至少也应该做些什么来弥补他的巨大损失。在对普利尼奥承受痛苦的原因做出了许多假设,然后又逐一推翻、放弃之后,他突然想:这张脸上所呈现出来的痛苦,显然不是普通的、常见的痛苦,而是一种高贵的,或许是悲剧性的痛苦,其表述方式在卡斯塔利亚所辖范围内根本就不存在,也正因如此,他才会对此感到如此陌生;于是,科讷希特开始回忆自己过去的一些经历,他依稀记得,自己曾经在非卡斯塔利亚人的脸上、在那些隶属于世俗世界的人的脸上见到过类似的表情;当然,记忆中的那些表情,没有此刻普利尼奥脸上所呈现出来的这么强烈,没有这么吸引人。除此之外,他也曾在古人的一些文学、艺术描绘中窥见过类似的表情,在一些学者或者艺术家的作品中,他曾经读出过或者说看到过这种痛苦,这是一种感人至深、半显疲乏病态、半显命中注定的哀伤、孤独与无助。对于我们这位对内心秘密的表述有着如此细腻、如艺术家般敏锐嗅觉的游戏大师而言——他对于具体人物的关注如此警觉、警醒,有着如同教育家般的奇妙直觉——长期以来,或许是因为过去曾在东亚学院游学的那段经历,他本能地信任某些相貌、表情特征,相信拥有这些特征的人对应了各种不同类型的性格,但有如东亚学院的中国人所做的那样,将它们变成一个理论化的体系,即所谓的面相学;比方说,在他看来,卡斯塔利亚人拥有专门的大笑和微笑,表达欢快、欢愉情绪时,也有着独一无二的方式,另一方面,世俗世界的人们也拥有独属于他们的大笑和微笑,他们表达对应情绪的方式同样与众不同。相应地,科讷希特也能分辨出不同类型的人表达痛苦与哀伤的方式,这类方式对于每一类人而言,也都是独一无二的。因此,在这次会议上,科讷希特认为自己在德西格诺尼的脸上看见了独属于世俗世界的痛苦与哀伤,这种情绪如此强烈、如此纯粹地向理解其深意的人们表达了出来,仿佛这张脸注定要成为无数世俗之人、无数张脸的代表,让世俗世界上无数人隐藏在自己内心深处的秘密痛苦、隐秘病症显露出来。
他被普利尼奥的这张脸所显露出来的一切给打动了,同时也感觉到深切的不安。对科讷希特而言,这件事的发生绝非偶然,其中恐怕蕴含了难以想象的巨大深意:此事不仅如表面上所看到的那样,即世俗世界将自己失散多年的朋友重新送到了自己身边,没有这么单纯。实际上,这就跟多年以前的普利尼奥和约瑟夫、跟他们两人在精英学校内进行长期辩论时一样——当时他们各自为自己所属的那一方辩论,普利尼奥为世俗世界,约瑟夫则为卡斯塔利亚,他们两人成了各自所属那一方的代表。如今现实重演,但早已不再是精英学校内的剑拔弩张的辩论模拟,如今,他们竟然真正代表了各自所属的那一方:普利尼奥成了拥有巨大影响力的政治家和作家,是世俗世界的代表人物,科讷希特则成了玻璃球游戏大师,无疑是团体组织的代言人;这还不算什么,相比之下,科讷希特认为此事发生的更重要之处、更具有象征意义之处在于,借由普利尼奥这张被哀伤笼罩的、孤独而痛苦的脸,世俗世界现在送给卡斯塔利亚的东西已经跟过去不一样了——已经不再是肆无忌惮的笑声,不再是对生命原始欲望的渴望,不再是对追逐权力的执迷与狂喜,不再是对暴力、粗鄙的迷恋,而是它所独有的苦难,是它所承受的痛苦。这些苦难和痛苦也引发了科讷希特的思考,对于德西格诺尼似乎刻意避开自己、不打算主动来找自己这件事,他一点儿也不觉得反感,因为这反而可能是旧友正在承受难以想象之痛苦的证明。更何况,当科讷希特主动过去接触他之后,虽然明显能够看出强烈的抵触情绪,明显面临了巨大的阻力,但他最终还是慢慢缴械投降,慢慢向科讷希特敞开了心扉。顺带一提,普利尼奥跟普通的世俗世界人士还不一样,他是很特别的,且这一特别之处对于科讷希特希望采取的行动很有帮助:他这位旧友、这位老同学本身也是在卡斯塔利亚接受教育的,对此地的一切无疑十分熟悉,也正因如此,在这个负责掌控“教学省”预算的管理委员会中,普利尼奥显然跟其他成员不一样,不会是一个难缠的、难以取悦、难于理解卡斯塔利亚人看法的麻烦人物。要知道,管理委员会里面的少数成员长期以来都对卡斯塔利亚充满了敌意和反感,甚至是那种彻头彻尾的反对者,即希望能够取缔“教学省”的激进派。在科讷希特看来,普利尼奥的加入,无论从哪个层面来讲,对于卡斯塔利亚都是如此重要。此前大家都已经知道得很清楚,普利尼奥的家族向来都是团体组织的崇拜者和“教学省”的资助者,普利尼奥本人对此地也有着很深的好感,如今,以此为契机,作为管理委员会的重要成员,他自然可以为卡斯塔利亚提供很多便利,甚至可能解决不少此前难于解决的问题。问题在于玻璃球游戏,自从上次重逢之后,自从他作为客座学生参加了瓦尔德策尔的游戏普及班之后,或许是因为与科讷希特的那次对话,对他造成了某种打击,总之,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再接触游戏了,几乎等于是放弃了游戏。
如前所述,那个时期留存下来的资料非常有限。我们现在知道,这位游戏大师设法逐步恢复了旧友对自己的信任,可是,他具体采用了什么办法呢?很遗憾,对于这个问题,我们无法在此给出更详细的描述。不过话说回来,这也不算什么太大的问题,因为我们这本书的每一位读者、我们当中的每一个人,其实都很了解科讷希特这位游戏大师的性格,了解他在跟别人接触时所表现出来的那种温柔恬静、开朗祥和、慈爱亲切,了解他所拥有的那种能够让任何人喜欢自己的伟大天赋。也正因如此,在这个问题上,我们大可以发挥自己的想象力,用自己喜欢的方式来尽情想象、填补这处讲述的空白。很显然,科讷希特在这件事上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他必然会持续不断地向普利尼奥展开攻势,竭尽全力去赢回对方的信任。试问,面对这种无比认真、无比执拗的友情请求时,谁又能长期封锁自己的内心、长期顽抗、长久拒绝呢?
总而言之,经过希尔斯兰德会议上的短暂重逢,时间过去了几个月之后,德西格诺尼的态度终于软化了下来,接受了科讷希特反复向自己提出的邀请,正式启程前往瓦尔德策尔,进行一次访问。如此这般,某个多云、刮风的秋日午后,他们两人开车穿过田野,一路飞驰,看身边四周的光与影,看那明与暗、冷与暖以难以形容的高速交替变换,前往他们共同经历过学生时代的地方,前往他们结下过不朽友谊的故地。路途中,尽管看起来不动声色,但科讷希特的心情始终是喜悦的、欢快的;相比之下,他身边的同伴和客人却很阴沉,从头到尾都沉默不语,似乎感到极度不安。他们两人之间的这种强烈对比,就跟四周空****的田野一样,在阳光普照和云层投影之间交替变换,在重逢的喜悦和形如陌路人的悲伤之间交替变换。车开到以前的学校之后,他们下了车,转而选择步行,走了走多年以前曾经一同走过的老路,回忆了当年的许多同学和老师,除此之外,他们还回顾了当年聊过的一些话题,以及那些精彩的辩论。作为科讷希特盛情邀约而来的客人,德西格诺尼遵照他在邀请函中提出的要求,以外交访问的名义在瓦尔德策尔停留了一天。科讷希特答应了他的要求,允许他在这一天的时间里观看并亲身参与游戏大师的公务,体验游戏大师在瓦尔德策尔的日常工作。这一天的工作结束之后——这位客人打算在第二天一早就启程离开——他们两个一起回到了科讷希特的寓所,坐在客厅里聊天,几乎又回到了他们多年以前彼此亲密无间的熟悉状态。在这一整天的时间里,作为来自世俗世界的访客,普利尼奥一个小时接一个小时地认真观察游戏大师的工作,科讷希特所做的每一件事都给他留下了颇为深刻的印象。这天晚上,两人之间进行了一次对话,德西格诺尼离开瓦尔德策尔,回到自己家中之后,马上将这次对话的内容记录了下来。尽管这次对话的其中一部分内容并不怎么重要,甚至可以说是微不足道,它们的存在恐怕会以某种方式干扰到一部分读者的阅读,甚至对我们一以贯之的客观、冷静记述带来干扰;但是,在经过一番仔细考量之后,我们还是决定完全依照普利尼奥记录下来的原文来加以引述。
“我其实有很多东西想要给你看,”大师说道,“可惜时间有限,这次没办法全部办到。比方说,我那座小小的美丽花园;你还记得当年关于‘大师花园’的传说吗?对托马斯大师千里迢迢移栽过来的那些植物,恐怕还有些印象?——对的,除了这些之外,还有其他很多东西。你的这次行程实在太短暂、太匆忙了,希望在不远的将来,还会有这样的一天,还会有这样的时时刻刻,还能在这里见你很多次。不管怎么说,这一天已经过去了。在这一天里,你已经回过头去,以现实为参考,回顾了不少记忆中的往事;与此同时,对我作为游戏大师的官方职责和日常生活也有了大致的了解。你觉得呢?”
“没错,我要为你所做的这一切表示感谢。”普利尼奥回应道,“你们所在的这个‘教学省’的本质究竟是什么?它这种专门负责教学、教育的表象之下,究竟蕴藏着什么难于估量、难以概括的巨大秘密?在此之前的许多年里,我从来没有仔细思考过这些问题,有了今天的体验之后,我才有机会再一次开始思考,才有机会用全新的视角对这里的一切加以审视。实话实说,虽然这许多年以来,我从来没有回到过这里,没有再来一次瓦尔德策尔,甚至都没有再次踏入过卡斯塔利亚,可我还是时常怀念着你们,思念着与这里相关的一切,我想念你们的程度之深,比你所能想到的还要多得多。今天,多亏得到了你的慷慨支持,让我可以目睹一位游戏大师的工作和生活。约瑟夫,我当然不希望这是我们最后一次相见,我同意,在不远的将来,我们还将再次见到对方,见面很多次。到了那时候,我们就会有充裕的时间,可以多聊一些东西——我们可以畅谈我今天在这里看到的一切,可以讨论我今天还不太了解、无法加以评判的一部分内容。另一方面,我不得不承认,今天你为我所做的这一切——你的热情与信任、慷慨和大度,也让我很清楚地意识到,上次在希尔斯兰德时,在我们久别重逢的那次会议上,我的沉默、回避与怠慢,肯定令你感到了疏远,让你伤透了心。我当时那样待你,现在回想起来,不由得感到十分惭愧,也正因如此,我有责任来回报你、报答你,这对我而言是义不容辞的。长话短说,照我看来,你也应该接受我的邀请,到我那里访问一次,礼尚往来,看看我住在哪里,我的生活是怎样的。此时此刻,我很想跟你细细讲述一下我所过的生活。当然,你也知道,光凭讲述,很多东西都无法真正了解,这一切最终还是得由你自己亲眼去看,更何况我们今天也没剩下多少时间了,所以,我恐怕只能简要地向你介绍一下,让你大致了解我的近况。不得不说,哪怕只是简要说明我的近况,对我本人而言也是很可耻的事情,其中的原因,你很快就会了解。不过话说回来,无论讲述这一切有多么可耻,甚至可以说是对我的惩罚,但是,能够将这一切告诉你——告诉我阔别多年的故友,多少也能给我自己带来一些安慰。
“你知道,我来自一个深受国家信任的古老家族,我们这个家族的历史十分悠久,总体而言,是由保守的地主阶层和高官构成的,每一代基本都是如此。‘教学省’与我们家族之间有着极为深厚的友谊,这也是我当初要专程到此地的精英学校学习一段时间的原因。我当然可以接着说下去,可是你瞧——哪怕只是这样一项概念上十分简单、道理很容易厘清的事实,也让你跟我之间出现了理解上的鸿沟,如果不进行深入解释,你这个卡斯塔利亚人恐怕根本无法理解我究竟讲了些什么,无法参透我真正想说的是什么。在刚才的这段话里,我反复提到了‘家族’这个词,在讲出这个词语的同时,作为一个来自世俗世界的成年人,我条件反射般地觉得自己在讲一些清楚明白、不言而喻、没有任何含糊其词之处的常识,但对于你而言,情况真的是这样吗?你们这些世世代代住在‘教学省’内部的卡斯塔利亚人,虽然有属于你们自己的那套团体组织和等级制度,但你们是没有家族观念的,你们根本不知道在世俗世界里,所谓的家庭、血缘和门第出身具体意味着什么,也正因如此,你们不可能懂得人类的‘家族’所拥有的那份神奇魔力、那种强大无比的力量。好吧,这不过是随意列举出来的一个例子而已,我们世俗世界生活中表达各种意思的大多数词汇和概念也与之类似:对我们而言十分重要的大多数词汇和概念,在你们眼中完全没有任何意义可言,实话实说,这其中的大部分你们根本就无法理解,还有一些你们虽然知道,但它们对你们的意义跟对我们的意义截然不同,强行套用无疑会酿成大错。试想想看,我明明在跟你讲话,但我讲出的一大段话里面,大多数词汇和概念的意义,你完全不理解;一小部分词汇和概念,你自以为能够理解,但其实我想表达的意思跟你所领会的意思完全是两码事!多年以来,我们世俗世界的人跟你们卡斯塔利亚人就是这样交流沟通的!你再想想,同时考虑我们两个人的具体情况:当你跟我讲话时,在我的印象中,就好像是个外国人在跟我讲话,但至少我年轻的时候曾经在这个国家留过学,粗浅地学习过这个国家的人所讲的语言。因此,虽然你的确是个外国人,但关于你的一切并不算太难理解,你所讲的话虽然是外语,但我还是可以勉强听懂其中的大部分内容。然而,反过来就完全不一样了:当我对你讲话时,我在你眼里也是个外国人,你根本没去过我的国家,没有在我的国家学习过,所以,你听到的是纯粹的外语。诚然,这门外语跟你平时使用的语言有很大的相似性,所以你或多或少还是能听懂一些,单从表达在外的内容来看,你大概能够听懂一半,但就算是在这表面上能够听懂的一半当中、在这些你自以为能够掌控的词汇和概念之中,还存在着各种细微的差别,表面意思之外,还有各种似是而非的言外之意,这些都是你根本就无从分辨的;再看内容,你听到的是世俗世界人类的日常生活,是关于他们的故事、他们的存在形式、他们的生命法则,这些当中没有哪一样跟你有关;其中的大部分内容,即使你很感兴趣,甚至读过一些相关书籍,但对你而言仍旧是陌生的,至多也只能理解到一半,不可能更多了。不妨回想一下我们在学生时代进行过的无数次辩论和对谈;从我的角度来讲,它们不过是一种尝试,是我当时的诸多尝试之一,其中的一个重要目的,就是让你的世界和语言,跟我的世界、我的语言协调一致。在那个时期,你是所有与我进行过这类尝试的人当中思想最开放、最愿意合作、最诚实可靠的一位;你勇敢地站出来维护卡斯塔利亚的利益,努力为卡斯塔利亚辩护,这点自不必说,可是与此同时,你从未主动攻击过我所属的另一个世界,从来没有使用过这样的手段,没有像其他卡斯塔利亚人经常会做的那样,对世俗世界加以蔑视和嘲笑,而且也从未忽视过世俗世界的人们应当享有的权利。在我看来,你的做法无疑是难能可贵的。也正因如此,在那些年里,我们之间的关系一度相当密切。看起来,我们以后还可以再来详细聊聊这方面的问题。”
讲到这里,他暂时停了下来,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小会儿。见到旧友不再讲话,科讷希特谨慎地思考了一下措辞,开口说道:“无法理解对话话语的情况,恐怕并没有你所讲的那样严重。来自两个不同国家的人,讲着两门完全不同的语言,当然不可能像那些属于同一个国家、讲着同一种语言的人一样,完全清楚对方在讲些什么,完全理解对方话语的含义,用同样的语言进行密切交流。但这并不是我们因此而感到消极与失望、从此放弃理解和沟通的理由。事实上,哪怕身在同一个国家,哪怕每天都在讲相同的语言,具体到每一个不同的人类个体身上,彼此之间也必然存在着各种各样的沟通障碍,阻碍了大家达成充分的、完全的相互理解,比方说,人与人之间存在着教育、修养、才能、个性方面的差异,这类差异有可能非常巨大,并不是身在同一个国家、讲相同的语言就能够简单弥合的。至于另一方面,我们完全可以宣称,原则上讲,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可以跟其他随便哪个人进行交流,只要是人,拥有基本的人类智慧,那就根本不存在完全不可能沟通的情况。然而,在此基础之上,我们也必须承认,世界上绝对不存在像这样的两个人,他们之间可以进行真正能够完全理解对方的、不间断的、完美无缺的交流——这两种假设之间并不矛盾,以常理来推断,都是非常有可能成立的,几乎可以认为是真实的。这就好比阴和阳,白天与黑夜,两者都是成立的、是真实存在的一样,当我们关注其中一方时,必须随时考虑到另一方的存在,不应顾此失彼。话说回头,对于你所提出的观点,我大抵上是同意的,因为你的观点实际上是基于这样一项事实,即我们两个人绝对无法使自己完全被对方所理解,这其实就是我一直以来所持的观点,跟我们是否来自同一个国家、是否讲相同的语言根本就没有任何关系。硬要区分卡斯塔利亚和世俗世界,其实反而显得狭隘。打比方说,假如你是西方人,我是中国人,我们各自讲的语言完全不一样,我们的生活方式可谓天差地别,但只要我们彼此之间都有良好的沟通意愿,那我们仍然能够完成交流,互相交换大量有用的讯息。虽然如你所说,我们之间恐怕有很多东西无法相互理解,有很多东西会出现理解错误,似是而非、模棱两可的内容各自都有不少,但只要有沟通的意愿,语言上的隔阂算不得什么,我们大可以不断揣摩、假设、猜测对方的意思,在持续不断的沟通中,逐渐接近对方的想法,逐渐理解一些表达复杂、蕴意深远的东西。无论如何,我们都不应该放弃尝试。”
德西格诺尼点了点头,继续说了下去:“那么,现在我打算正式开始介绍自己的近况。不过在此之前,还是需要先将一些你应该知道的相关背景告诉你,唯有如此,你才能够对我的近况有一个比较全面的了解。首先,正如我们之前提到过的:‘家族’,在一个年轻人的生活当中,始终占据着至高无上的地位,是这个人生阶段所必须面对的最高权力。他可能愿意承认,也可能拒不承认,但不管承认与否,这就是世俗世界的客观现实。多年以前,当我还在你们卡斯塔利亚的精英学校里当客座学生时,跟自己家族的关系相处得很融洽。彼时彼刻,在这里学习的每一个学年,我都得到了你们的很多关照,受到了很不错的照顾;每逢假期,我回到自己的家里,也总是受到热烈欢迎,受到你能想象得到的各种呵护与宠爱。大家都很喜欢我,因为我是家中唯一的儿子,是家族未来的继承人。在那个时期,我对母亲的爱意是很温柔的,甚至可以说是热烈且深沉的;每次离家时,唯一令我感到无比痛苦的事情,就是必须与她分离,有一段时间没办法再见到她了。相比较之下,我跟父亲之间的关系虽显冷淡,但也称得上和睦,至少在我的整个童年时代,还有跟你们一起度过的青少年时代是这样的,尚且不曾发生什么变化。我的父亲,他是那种老派人,是一个在他们那个年代很典型的卡斯塔利亚崇拜者。在那个时期,我作为家族的继承人,能够进入卡斯塔利亚的精英学校接受教育,并且有机会接触到无比崇高的玻璃球游戏,他显然是感到无比自豪的。我每次放假回家,都像是过节一样,而且还是那种真正隆重、盛大的节日,每次都是高朋满座、喜气洋洋,甚至可以说,我跟家人们每次见面时都会身穿节日盛装,反而不知道平时在家该穿什么衣服了。有时候,当我像这样度假旅行时,甚至会莫名其妙地生出一种优越感,为必须一直留在卡斯塔利亚的你们感到遗憾,觉得你们很可怜,因为你们对我所享受到的这种幸福一无所知。关于我当年在精英学校里的那段日子,其实也不需要多说什么,因为你显然比其他任何人都更了解当时的我。经过一番努力,我几乎变成了一个正宗的卡斯塔利亚人,也许相比真正的卡斯塔利亚人而言,我显得更世俗一点儿,更粗鄙一点儿,同时也更浮躁、更肤浅一点儿,可是与此同时,我身上却充满了无比快乐的**,这是任何卡斯塔利亚人身上都不具有的。当时的我,热情洋溢,斗志高昂——多年以后我才发现,那其实是我一生当中最快乐的时光,可是在当时、在那个时期,我却完全没有察觉,只当那是自己作为一个年轻人的寻常岁月。因为在我看来,在瓦尔德策尔的精英学校学习,仅仅是在为自己的未来做准备,仅仅是自己浓墨重彩人生的一道伏笔而已,我期待着不远的未来将会发生的事情,期待着当我从你们卡斯塔利亚学成归家之后,凭借着从你们精英学校那里获得的优势,能够大杀四方,征服全世界,如此一来,我将体会到至高的幸福,我的人生也将一举登上顶峰。现在看来,这当然是十分幼稚的想法,现实中发生的事情恰恰相反,自从跟你们分道扬镳之后,我的内心开始出现难以弥合的冲突,这种冲突、矛盾的状况一直延续到了今天,尽管我一直都在努力抗争,试图摆脱这种状况,但最多也只能暂时克服它,无法彻底战胜它。离开学校之后,我回到了故乡,开始长期居住在世俗世界里,发现身边各种情况逐渐发生了变化——在此之前,我所经历的毕竟只是学生时代,而且受到家人们的精心呵护与照顾,面对的问题都是相对简单的——我需要顾及的不再只有自己的家族;没有人再用参加盛大节日般的热情来迎接我、拥抱我了;曾经在瓦尔德策尔学习的经历无足轻重,社会上没有谁真正重视这份经历,更不可能认为我因此而拥有什么明显的优势。外面的世界已经如此糟糕,家里的情况也每况愈下,家人们很快就对我失望了,失去家族的庇佑之后,我开始遇到各种困难和麻烦,原本无比和睦的家庭关系也起了变化,在一段时期内几乎众叛亲离。刚开始遭遇这些挫折时,我感到迷惑不解,直到过了很长时间之后,我才慢慢开始意识到,原来我一直都被自己的单纯和天真保护得很好,维持着一颗满怀幸福感的童心,完全不知道社会的险恶,这才过了一段无知无畏的理想生活。此外,虽然离开了卡斯塔利亚,我也依旧被从你们团体组织那里学来的崇高道德观念,以及冥想的习惯所保护,至今仍是如此。一番波折之后,我正式进入世俗世界里的一所名牌大学,在这里攻读政治学专业,打算为以后走上仕途做准备。哪曾想到,大学里的学习竟然给我带来了如此之多的失望、如此巨大的幻灭!大学生之间交谈时所用的语气,他们在进入大学之前普遍接受过的教育,以及他们的交际能力,乃至于大部分大学教师的态度与秉性,我既然已经习惯了你们那里的超高水平,又怎么可能再去接受他们?你还记得当年我曾经如何为我们那个世俗世界据理力争、如何旗帜鲜明地反对你们卡斯塔利亚世界的吧?当年的我实在是太天真了,经常在自己根本没有深入了解的情况下,大言不惭地赞美世俗世界尚未被文明打破的、淳朴无华的生活。我的朋友,假如大言不惭也是一桩罪孽,必须接受惩罚,那么我恐怕已经因此而受到了最严厉的责罚了。我当年口口声声称颂的这种淳朴无华的本真生活,这类充满了孩子气的、尚未开化的人间奇迹,很可能还存在于某个地方,这是毋庸置疑的,或许在那些居住在偏远地方的农夫、工匠中间,或者在其他某些神秘的、几乎无人知晓的场所,但我却一直未能找到,更不必说真正参与这种生活了。你应该也还记得当年,我在自己的演讲中一度口出狂言,不留任何情面地抨击卡斯塔利亚人的傲慢、抨击他们的自命不凡,我嘲笑团体组织严苛的等级制度,嘲笑此地所奉行的迂腐的精英主义。直到真正离开了卡斯塔利亚之后,我才发现,在世俗世界里生活的人们比卡斯塔利亚人糟糕得多:他们的大多数行为都很低俗、恶劣;他们所受的教育程度无比低下,缺乏教养、庸俗肤浅;他们口中的幽默,等同于喧哗吵闹,等同于毫无内涵可言的笑话;他们崇拜的生活智慧,其实只是些自私自利的小聪明,让他们能够创造出一些占小便宜的机会;他们没有任何长远目标可言,永远只关注近在眼前的小恩小惠——就是这样一群可悲的小市民,竟然还对自己所过的这种低劣生活感到骄傲,竟然还要去藐视那些比他们崇高得多、聪慧得多的人。他们在自身狭隘无比的认知范围内,觉得自己无比高贵、虔诚、出类拔萃,丝毫不亚于我这个俗世之中最受瓦尔德策尔精英教育影响的模范学生。他们当中的一部分人直接高声嘲笑我;一部分人会拍拍我的肩膀,暗示他们可怜我、怜悯我;还有一部分人,他们对我身上的外来特征、对我卡斯塔利亚人的特征怀有公开的、**裸的仇恨——这是庸俗之人对一切高尚事物怀有的天然仇恨,我决心将之视作一项殊荣,毫无保留地收归己有。”
讲到这里,德西格诺尼特意停顿了一小会儿,瞥了一眼科讷希特,因为他不确定自己的长篇大论是否令科讷希特感到有些厌倦了。他的目光刚好与旧友的目光交汇,发现科讷希特正在全神贯注地听自己讲述,脸上的表情非常友好,这让他感到颇为开心,同时也很安心。因为他看出科讷希特的确是全心全意进入了他的这段讲述之中,聚精会神地聆听,试图理解他所提到的每一项细节,他所持的绝非那种为了打发时间而听人闲聊的懒散态度,或者听人讲一段内容十分有趣的逸事来作为消遣,而是投入了全部的精力与热情,其专注与虔诚的程度,简直跟正在进行冥想无异。与此同时,普利尼奥还从科讷希特身上看到了一种纯粹的、发自内心的慈悲。除此之外,这位旧友目光中流露出来的真诚也令他感动,在普利尼奥看来,他此刻的表情竟是如此纯净、如此温暖,几乎跟小孩子一样,天真、亲切又质朴。当普利尼奥看到游戏大师的脸上显露出这样一种表情时,不由得啧啧称奇,因为这跟他在白天工作时的表情截然不同——白天时,他的公务极为繁忙,一整天都显露出他那高高在上的官方表情,充满智慧与权威,以及强烈的庄严肃穆、不容侵犯感,仿佛随时随地都在拒人于千里之外。总之,看到科讷希特如此专注,普利尼奥松了口气,继续说道:“我陷入了迷惑,不知道自己的人生是否空虚,是否毫无意义可言,是否只是一场误会、一个笑话,或者归根结底还是具有一定的积极意义。假如这人生真有什么积极意义的话,那它恐怕可以如此概括:在我们所生活的这个时代,有这样一个形单影只的、具体而微的人物,他曾经以某种最清晰又最痛苦的方式认识并体验到,卡斯塔利亚这个‘教学省’早已与自己的祖国分道扬镳、渐行渐远,两者之间的隔阂早已大到不可想象的地步,或许也可以反过来讲,是我们这个祖国背离了自己在精神领域最崇高、最伟大的省份,背离了这个省份的基本原则,是我们主动选择了分离,制造了隔阂与不忠,并且还让这隔阂与不忠不断扩大,终于到了无法弥合的地步。今时今日,我们这个祖国的肉体与灵魂、理想与现实,跟他们之间的分歧之大,已经到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地步。今时今日,两者之间对彼此的了解程度是多么低下,几可忽略不计;两者之间希望了解对方的愿望又是多么淡漠,简直到了相看两厌的地步。假如像我这样的人,像我所过的这种人生,还可以有一项任务或者说理想的话,那我当然就要竭尽全力、想方设法地去协调这两个实体、两种原则,给它们创造机会,弥合它们之间已经难以弥合的隔阂与不忠,让它们能够顺利达成和解。具体而言,我试图让自己成为沟通两者之间的桥梁,成为某种糅合两者特征的综合体,成为一个化身,成为两者之间的调解人、翻译官和仲裁者。前述种种,我基本上已尝试过,却无一例外地失败了。时间有限,我当然不可能将我迄今为止的全部人生经历向你和盘托出,就算时间充裕,你也愿意听,我将一切事无巨细地给你讲清楚了,你也不可能完全理解在我身上发生的所有事情。因此,我决定先利用眼下不多的时间,将自己努力尝试之后却迎来失败的几个典型案例向你大致介绍一下。正如我刚才已经提到过的,多年以前,当我进入世俗世界的一所大学,正式开始政治学领域的研究学习时,曾经遇到过许多困难。值得注意的是,我在最初阶段遇到的最大难题,反而不是疲于应付我作为半个卡斯塔利亚人、作为一名来自精英学校的模范学生而受到的嘲弄或敌视——麻烦的并不是公开反对我的这些人。恰恰相反,在我当时所认识的新伙伴中,有几个人因为我来自卡斯塔利亚的精英学校,觉得我格外与众不同,转而将我视作偶像来崇拜,这种行为反而给我带来了更多的麻烦,甚至可以说是让我陷入了困境,感到无比为难、无比尴尬。是啊,我必须向你坦白,对于当时的我而言,真正困难,甚至可以认为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其实并非其他,而是人明明已经身在世俗世界,还偏要继续过一种卡斯塔利亚意义上的生活。刚开始时,我几乎没有意识到这样做有什么困难可言,那时候,我一直在严格遵守从你们卡斯塔利亚学到的规则,严格按照这些规则来生活,坚持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同时也产生了一种自欺欺人的错觉,认为这些规则似乎也挺适合世俗世界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可为难的。与此同时,这些规则也以实际行动证明了自身的可行性:遵守它们的同时,它们似乎也在努力强化我自身的天赋,保护我的精神,似乎也在想方设法保持我的活力与健康。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加强了我的决心,即决定尽可能以卡斯塔利亚人特有的方式来独自、独立完成我身在世俗世界大学里的学业。这一学业将持续多年,这是毫无疑问的,但我的决心不会动摇,我将只忠诚于自身对知识的渴求,不允许自己被迫踏入某个具体的学习路径。我曾经在卡斯塔利亚学习过,对于世俗世界大学设置这类路径的动机是很清楚的——这类早已预先安排好的课程路径,只想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让大学生尽可能多地学到固定的、必要的专业知识,让他们在毕业之后,尽可能迅速、彻底地踏入与自身专业相匹配的职业生涯,为余生的面包和黄油卖命,同时扼杀掉他们身上哪怕一丝一毫追求自由、追求博学的苗头。至于卡斯塔利亚人成为科研人员之后享受到的自由研究阶段,更是连想都不用去想。哪曾想到,之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雄辩般地证明,卡斯塔利亚给予我的保护不仅颇为危险,而且还十分可疑,因为它实际上并不适合我,我也不打算屈从于它——生活在世俗世界里的我,没有维护自身思绪平静安乐的想法,也不需要依靠冥想来养护自己的心灵。没错,我的想法很简单,就是要征服世界、理解世界,并且迫使这世界来理解我;首先,我打算对这个世界予以肯定,在此基础之上,尽可能地去更新它、改良它;我想将卡斯塔利亚和世俗世界在我身上结合起来,成为它们之间的桥梁,成为一种全新的综合体,使它们之间能够彼此调和,最终重新融为一体,和谐共存。起初,每当我在现实生活中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争吵与冲动,每当我感到身心俱疲时,总是会选择避世,退回到冥想的世界中。不得不说,刚开始时冥想确实很有效,每次结束冥想之后,总是能够获得一份解脱,身与心都感到无比放松,就像大口进行了深呼吸,体内得以吐故纳新,整个人重新回到感觉良好、心态平和的强有力状态。随着时间的推移,我逐渐意识到,恰恰因为我学过冥想,恰恰因为我总是对自己的灵魂施与关怀和锻炼,反而令我在现实中受到了孤立,令我在别人面前显得如此陌生,如此讨厌,同时也使我无法真正理解他们的想法。在我看来,对于世俗世界的这些人而言,唯有当我再次变得跟他们一样,唯有当我在他们面前变得一无所有,不再拥有任何从卡斯塔利亚学来的规则和手段,甚至连冥想这种沉浸式的避难所也失去了之后,才有可能真正理解他们,才有可能真正跟他们达成和解。当然,我以这样一种说法来向你介绍前述过程时,也可能是在敷衍了事,也可能是在掩饰真实发生的一切。也许——我的意思是恐怕也存在着这样的一种可能性,一种从另外一个视角来说明现实中发生的这一切事情的可能性,但并不意味着我认为这是事实——或者说现实情况也有可能会是这样的,即也可能只是因为我回到了世俗世界里,找不到同样在卡斯塔利亚上过精英学校、拥有同样决心的伙伴,失去了老师的监督和指导,失去了身在瓦尔德策尔时那种特殊的庇护和精神治愈氛围,环境改变之后,我本人受到潜移默化的影响,也逐渐放弃了原本坚持的规则和纪律,变得松懈散漫,变得不够专心,最终陷入了世俗世界盛行的庸常规则和庸俗纪律之中。每逢良心不安、内心备受谴责的时刻,我又想方设法地麻痹自己,以庸常和庸俗乃是这个世俗世界的常态之一为借口,自暴自弃,自甘堕落,不再对自己进行严格约束,终于也跟着沉沦了下去,逐渐适应自己周围的环境,终于彻底跟世俗融合到了一起。实话实说,我不打算对你掩饰些什么,可是与此同时,我也不打算否认和隐瞒自己已经付出过足够多的努力,已经奋斗过、尝试过、挣扎过的事实,哪怕是那些我曾经犯下过愚蠢错误的地方,我也愿意不加隐瞒地告诉你。在这件事情上,我是非常认真的,因为这毕竟涉及我的整个人生,涉及我前行的目标。不过话说回来,不管我曾经付出过怎样的努力,试图以一种可理解的、有意义的方式将自己纳入符合崇高道德与秩序的轨道上,不管这一切是否只是我的自负与幻想,不管过程如何,仅从结果来看,我失败了,而且是一败涂地。发生的事情再自然不过,我终究征服不了世界,世界比我强大得多,最终慢慢压倒了我,吞噬了我;讽刺的是,现实中发生的情况,竟如此符合我们当年在精英学校的长期辩论中所提出的论点,生活仿佛对我当年提出的内容采取了全盘采纳的态度,轻而易举地就将我完全同化到了这个世俗的世界里;反观当年的我,曾经在瓦尔德策尔的长期辩论中毫无保留地赞美这个世俗世界的正当性,赞美其天真与强健,赞美其整体上的优越性,我当时竟如此主动地充当了这一切的代表,为之辩护,反对你那套逻辑。你肯定还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