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到这里,我必须单独提醒你一件其他的、不太相关的事情,对于你而言恐怕只是小事,或许你早就把它给忘记了,因为此事对你实在没有任何实际意义可言。但是反过来讲,此事对我却意义重大,对我而言,此事极为重要——重要且可怖。转眼之间,我作为世俗世界大学生的阶段就结束了,我已经适应了周围的环境,换句话说,我已经失败了,被打败了,但绝对称不上一败涂地,恰恰相反,我依旧认为自己在内心上与你们卡斯塔利亚人保持着平等,并且相信我在这段时间以来所做出的这样那样的调整与磨合,其实更多还是出自生活的智慧,是自愿为之、主动出击,而非屈从于现实。也正因如此,居住于瓦尔德策尔时期的一些习惯和日常需要,那些独属于自己青年时代的遗存,即使在世俗世界遭遇了一连串失败之后,我也依然在坚持着,其中自然也包括玻璃球游戏。说实话,其实我心里也明白,在世俗世界里,对玻璃球游戏的游玩坚持恐怕没什么实际意义,因为一旦没有进行长期不间断的练习,一旦不再跟水平相当,尤其是那些略优于自己的搭档接触,那就什么也学不到,玩再多也是白搭。一个人单独游玩,至多也只能起到某种替代性的作用,并不等同于真正的游玩,这就好比妄图用一个人独白来代替现实中的真实对话一样,根本就没有任何实际意义。总之,在那个时期,在真正意识到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之前,在真正意识到发生在我的玻璃球游戏技艺、我所接受的教育、我曾经的精英学校学生身份存在着的种种问题之前,我一直都在尽力保存这些青年时代的遗存,或者说至少努力保存住其中的一部分东西,不让它们随时间的流逝而消耗殆尽。还记得当时,我有好几位朋友都对玻璃球游戏很感兴趣,但对其具体内容、对其精神内涵一无所知。每当我心血**,打算向其中的某位朋友介绍玻璃球游戏时,要么就大略勾勒出一套游戏设计方案,要么就是尝试分析游戏当中的某一幕现成场景——显然,在你看来,这些都是基础得不能再基础的东西——每逢这种时候,对方都会显露出确实很感兴趣的模样,试图跟上我介绍游戏的步伐。说实话,我的介绍已经考虑到了对方所受的教育、对方掌握新知的能力,推进极为缓慢,并且尽可能地使用了世俗世界的人们能够听懂的语言。然而,由于对方连玻璃球游戏最基本的概念都不清楚,对其精神内涵更是一窍不通,这就导致无论我如何耐心地加以介绍、解释,他们依然无法接受,在这些完全无知的人眼中,玻璃球游戏恐怕等同于一种魔法,只可能存在于童话故事当中。当我在世俗世界大学的学习进行到第三或者第四个学年时,我专程到瓦尔德策尔来参加了一次玻璃球游戏课程,回到了卡斯塔利亚这个‘教学省’,回到了这座小城,回到了我们的老学校,回到了玩家聚居区。这次重游对我而言,无疑充满了缅怀旧日的欣喜,可你当时却不在这里,因为你当时正在蒙特波特或者科伊珀海姆的某个地方潜心钻研、刻苦努力。早在那个时期,你就已经很有名了,大家普遍认为你是个雄心勃勃的独行侠。我所参加的这次游戏课程,其实不过是专门为我们这些可怜的世俗世界学生、为我们这群业余爱好者开设的假日普及班而已。尽管如此,我仍然认真应对,付出了大量努力,希望能够取得优异成绩。最后,我终于获得了很常见的‘半瓢水’证书,即印有‘合格’字样的一张玻璃球游戏资格证明。对此我感到十分自豪,因为这张资格证明其实等同于一份许可证,持有这份许可证的外来人士,以后还可以继续报名参加类似的假日普及班,甚至有可能上一些等级较高的课程。总之,拿到印有‘合格’字样的许可证之后,又过了好几年,我终于可以再次返回瓦尔德策尔,因为我报名参加了由前任游戏大师亲自主持的一个假日研讨班——很显然,依旧是普及性质的——我严阵以待,提前很长时间进行了相应准备,打算尽力让自己在瓦尔德策尔有个不错的表现。为此,我专门细读了一遍自己很久以前的练习簿,甚至还试着重新进行了几次集中精力的训练。总之,尽管我知道自己实力不济,还是尽了最大努力,恰如一名货真价实的玻璃球游戏玩家在参加重要的年度竞赛之前会做的那样,不停练习,调整状态,收敛心神,全心全意为即将到来的假日课程做好准备。就这样,我又回到了瓦尔德策尔。转眼又是好些年没来,我再一次感觉到陌生和疏离,但同时也觉得流连忘返,心中充满了陶醉感,仿佛回到了一度遗忘多年的美丽故乡似的,因为离开得太久,甚至连这里的语言都已变得不太熟悉。最重要的是,那一次你没有去别的地方,多年以来,我想要再次见到你的强烈愿望总算得到了满足。你还记得那次重逢吗,约瑟夫?”
科讷希特诚恳又专注地注视着旧友的眼睛,点了点头,微微一笑,但没有回话,连一个字都没有说。
“很好。”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德西格诺尼接着讲了下去,“也就是说,你是记得那次重逢的。可是,具体而言,此时此刻,你还能记起些什么内容来呢?与精英学校时期一位老同学的短暂重逢,一次小小的邂逅,得到的唯有失望;转眼就是别离,大家各奔东西,不会再去想起;除非几十年过后,对方又一次来到你的面前,以堪称粗暴、粗鲁的方式再一次提醒你,长篇大论地描述往事,令你不得不去回忆。事实不就是这样吗?如若不然,对于这段遥远的友情,还能剩下些什么呢?难道在你看来,这一切会有什么不同吗?”
虽然普利尼奥已经非常努力地试图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努力到任谁看了都是一目了然的地步,可惜收效甚微,讲完这句话之后,他整个人看起来已经非常激动,情绪接近崩溃,几乎到了一触即发的边缘;如果不及时想些办法来劝阻他,那么,多年以来在他心中默默淤积的某些东西、某些长期得不到解决的问题,都将彻底爆发出来,情况恐怕将会变得不可收拾。
“你可真是咄咄逼人哪。”科讷希特采取的方式与众不同,反其道而行之,用非常温和的语气直接指出了普利尼奥眼下的情绪问题,这种做法反而令他郁结的心情一下子得到了舒缓,“那次重逢在我眼中有什么不同,的确是我打算谈的问题,但不是现在,等轮到我交代的时候,自然会毫无保留地告诉你。普利尼奥,你的话才讲到一半,请接着讲下去吧。我已经看出来了,那次重逢对你而言,感觉并不怎么开心。不过我也可以明确告诉你,当时我同样不开心。无论如何,继续讲下去吧,将当年的情况好好讲清楚。别瞻前顾后,毫无保留地讲出来就好!”
“试试看吧,我努力。”普利尼奥被科讷希特真诚的劝慰打动了,情绪平复了不少,决定继续讲下去了,“我并不是想要指责你什么,并不是认为你在那次重逢时的做法有什么不对。恰恰相反,我必须承认,你当时对我的态度是无可非议的,没错,甚至比无可非议更夸张,简直可以说是无懈可击。今时今日,我接受了你的邀请,来到瓦尔德策尔,跟我第二次参加假日普及班的那一次,也即我们那次重逢的时候,转眼又隔了许多年。嗯,那次课程结束之后,我就再也没有来过瓦尔德策尔,再也不曾见过你了。不妨告诉你,从我参加选举并且成功当选为卡斯塔利亚管理委员会成员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下定决心,决定再次回到这里,直面你本人,直面我们那次重逢时的经历,无论这样做的结果将会如何,无论对我们两人而言是否感觉愉快,我都必须这样做。很好,那么我们现在还是回到那次重逢的经历上来:刚才已经提到,我是来参加假日普及班的,受到了当地的热情接待,被安排住进了瓦尔德策尔的宾馆客房里。参加课程的人们,年龄几乎都跟我差不多大,少数几个人甚至比我年长许多;我们人不算多,不超过二十人,而且这其中大部分竟然是卡斯塔利亚当地人,实在是出乎我的意料。但他们的水平却普遍不怎么样,要么是技艺糟糕、态度差劲、长期疏于练习的业余玩家,要么就是到了很大年龄之后突然觉得自己多少还是应该熟悉一下游戏的初学者;幸运的是,他们中间没有谁认识我,对于他们而言,我是个完完全全的异乡人、陌生人,这让我感到大大地松了口气,之后上课时也会轻松不少。顺带一提,前任游戏大师托马斯的确亲自主持了这次普及班的几次重要课程,但由于他公务繁忙,大部分时间都无暇顾及我们,露面次数少得可怜,真正负责我们课程的那位辅导老师,其实是玻璃球游戏档案馆的一名助理馆员,自然也是一位游戏高手。不得不说,他相当尽职尽责,对我们这些学生付出了大量努力,虽是普及课程,却不打算敷衍了事,态度上也很友好。然而,整个课程几乎从一开始起就呈现出一种不入流的挫败感,简直犹如在少管所里念书,不管上的是什么,无一例外全是惩戒课程,课程参与者们被随随便便地集中到一起,跟他们的辅导老师一样,既不相信这次课程存在着什么真正的价值,也不相信它有可能会取得成功——这无疑是洞若观火般的现实,但没有任何人愿意承认,还在努力维持着这个假日普及班最基本的、毫无意义的体面。无论是谁,听我讲到这里,恐怕都会感到大为惊讶,不禁想要问出这样一类问题:既然如此,为什么这一小撮人还偏要聚到一起,自觉自愿地做些他们力不能及的事情?更何况他们对此事也没有多少兴趣,根本不足以支撑他们坚持不懈地为其牺牲自己的时间和精力。还有,为什么一位博学多才、技艺精湛的玻璃球游戏专家甘于给这一小撮无可救药的门外汉上课,让他们参加连他自己都很难指望获得多大成功的玻璃球游戏练习?关于这些问题的答案,我当年并不清楚,可以说是百思不得其解,后来才从一位对这类课程更有经验的朋友那里得知,原来这些怪事本不应该发生,仅仅是因为我参与的这次课程非常不走运,机缘巧合之下,才导致了这样糟糕的结果。这位朋友告诉我,假如在刚开始时,参与者的组成稍有不同,之后课程的走向或许就会出现很大的区别,整个流程很可能会变得颇为激动人心,学员之间很可能会相互支持、相互打气,课程结束后的收获也颇为鼓舞人心。后来又有人告诉我,在这类课程当中,假如两名原本不认识的学员能够在最初的交流沟通阶段成为关系融洽的朋友,或者两名学员本身就认识对方且关系非常亲密,甚至正是因为关系亲密才一起报名参加普及班的,那么,这两名学员将会在课程进行的过程中发挥巨大的作用,往往足以让课程本身,连同所有的学员和老师,都在学习过程中取得巨大的提升。你本人就是玻璃球游戏大师,自然明白其中的道理。好吧,反正当时的情况就是这样,我实在是太不走运了,我们那个生拉硬凑出来的课程共同体,明显缺少能够给大家带来振奋人心感觉的小小细胞,没有哪怕一丁点儿温暖人心的气氛,至于别人都有的欣欣向荣的感觉,那就更不必提了。从课程刚开始时起,它就像是一个专为成年人准备的少儿补习班,每天上的都是那种只有真正的‘留级生’才会去上的枯燥且重复的内容,进行了一段时间之后,这种糟糕状况也没有得到任何改善,反而愈演愈烈。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失望之情也与日俱增。好在失之东隅,收之桑榆,除了玻璃球游戏之外,还有瓦尔德策尔。对我而言,这是一处无比神圣的、守护着我过去记忆的地方,哪怕游戏课程失败透顶,我仍然感到庆幸,因为我仍然能够回家,回到属于我的精神家园,跟老同学们碰碰面,回忆相隔久远的往事。如果运气好的话,兴许还可以跟那个我特意保留了最多、最强烈记忆的老同学重逢,对我而言,他比其他任何人都更能代表我们的卡斯塔利亚:那就是你,约瑟夫。住在瓦尔德策尔的这段时间里,假如我能够再一次见到自己年轻时代的伙伴,见到自己精英学校里的同学,假如我在漫步于如此美丽、如此惹人喜爱的玩家聚居区时,能够再一次遇见自己过去熟知的美好心灵与杰出人物,假如能够遇见你——假如你能够跟以前一样,再一次从远处走近、走到我的身边来,并且跟以前一样与我讨论这样那样的问题,与我发生争论,同我展开辩论,我也不至于沦落到形单影只、只能自己跟自己辩论的凄惨境地,就跟我生活在卡斯塔利亚外面的这许多年里所过的日子一样。总之,假如能够做到这些,那么这次假期就不会留有遗憾了,糟糕的课程、糟糕的一切,就当它们是无足轻重、免费附赠的好了。
“我走在玩家聚居区的路上,期待着偶遇。过不多久,我就遇到了两位学生时代的伙伴,他们从我身旁擦肩而过,马上认出了我,我也很快就认出了他们。在过去,我们之间不过是泛泛之交,尽管如此,多年未见之后突然相遇,竟也感到颇为惊喜。他们兴奋地拍着我的肩膀,向我提了些天真幼稚的问题,打听我在世俗世界生活时遇到的各种奇闻逸事。然而,与他们两位道别之后,接下来遇见的几个老同学就不那么好应付了,他们现在已经隶属于玩家聚居区,是精英分子当中年纪相对比较轻的骨干力量。认出我之后,他们没有向我提出任何天真幼稚的问题,反而十分认真地跟我寒暄问候,可是与此同时,他们的这种问候又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力量,因为他们故意使用一种尖锐而夸张的语气,配合无比恭维、无比烦琐的礼仪,让我不知如何应对,只想赶快离开。你应该很清楚,这正是你们玩家聚居区这处伟大圣地的精英们所奉行的奇异规则之一,假如遇到自己不期待遇见的人——比方说,在这起事件中就是我本人——可是出于礼貌又无法马上避开,那就转而使用和蔼可亲的态度、有点儿麻烦的礼仪,持续不断地给出暗示,强调他们眼下有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办,必须给予足够的关注和重视,这件事我是绝对无法接触到的,但他们并不在乎。总之,他们眼下既没有时间,也没有好奇心,根本不打算跟我叙旧,没有重新认识旧友的意愿。好吧,我对他们的想法心知肚明,自然也不想强迫他们跟我聊天,我还他们自由,放他们离开,让他们享受安宁。他们大可以自由自在地回归到自己那个如同奥林匹斯众神之山一般威严崇高的、轻松愉快又暗含讥讽的、卡斯塔利亚式的静谧世界里去。彼时彼刻,我就像个关在牢房里的囚徒似的,隔着无法逃脱的铁窗,远远地端详着他们,端详他们欢快忙碌、自由自在的好日子;或者干脆像穷人、像饿鬼、像受压迫的劳苦大众那样,死盯着贵族和富翁,死盯着那些活泼开朗的人、优雅漂亮的人、受过良好教育的人、养尊处优的人、脸蛋和小手都保养得很好的人。
“正当我懊恼不已时,你现身了,约瑟夫。真的是你,我一看见你,马上满心欢喜,全新的希望从我脑海中升起。还是在玩家聚居区里,你出现在我眼里,正从某处院落匆匆走过,似乎要赶去哪里。我就在你身后,距离不算远,只是看了看你赶路的模样,马上就认出了你。我也没有犹豫,脱口而出的就是你的名字。我太开心了,心里想着,终于见到了一个真正的人!喊你的时候,我在想着你、回忆着你——终于见到了一个真正的朋友,或许也是一个真正的敌人,不管怎样,终归是一个可以敞开心扉、尽情交流的人。一个地地道道的卡斯塔利亚人,毋庸置疑,但同时也是一个没有被卡斯塔利亚的陈规陋习禁锢在面具和盔甲里的人。一个真正的人!一个可以互相理解的人!你听到了我的呼唤,你转过身来看我了,在那个时刻,你一定已经注意到我有多么开心,我对你怀抱着多么高的期待;而你呢,你的确以最大的善意迎向了我,你仍然认识我,一下子就认出了我,照此看来,我对你仍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再次看到我这张脸,看到这似是而非的熟悉模样,让你感到非常高兴:这种心情是显而易见、无法掩饰的。重逢的第一印象非常好,一切都很顺利,没有留下任何遗憾,也正因如此,我们的那次重逢没有在那处院落里就戛然而止,没有停留在短暂、快乐的寒暄上——你主动邀请了我,为我贡献、牺牲了一个晚上的时间。可是,亲爱的科讷希特,那是怎样的一个夜晚哪!我们两个都绞尽脑汁,让自己显得体面,让自己不失礼貌,我们的态度甚至称得上亲昵、称得上腼腆。可是实际上呢,我们——我们两个都一样,我们都饱受折磨,尽量容忍对方,容忍关于对方的一切;我们绞尽脑汁,将我们那蹩脚的谈话从一个话题拖曳到另一个话题,这个无比艰难的过程是多么痛苦、多么漫长啊!假如不是你、假如是别人对我这样,假如是那些无足轻重的人冲我摆出一副虚情假意的模样,我尚且能够做到无动于衷、一笑而过。然而这恰恰是你,不是别人,情况无疑要糟糕得多,为了曾经存在过的坚固友谊,不断付出紧张又徒劳的努力,这个过程的伤害显然无比巨大。我对卡斯塔利亚的幻想延续了那么多年,哪曾想到,恰恰是跟你重逢的那个夜晚,彻底终结了我的幻想。自那以后,我一败涂地,无可奈何地明白了关于卡斯塔利亚的残酷现实:我永远不可能成为你们的同类,永远不可能跟你们平起平坐,永远不会成为真正的卡斯塔利亚人,永远无法进入团体组织,成为等级制度当中的一员;对于你,对于整个卡斯塔利亚而言,我不过是个烦人的累赘,是个只知道亲近、巴结、讨好你们的傻瓜,是个粗鄙浅薄、缺乏教养、形同于未受教育的异乡人。讽刺的是,这些昭然若揭的真相,并不是**裸地摆在我眼前的;刚好相反,真相是以如此正确、如此美好的方式徐徐在我面前舒展开来的,宛似一幅画卷,其中的一切失望、一切不耐烦之处,仍旧被完美无瑕、无懈可击地掩盖着,藏在受卡斯塔利亚道德约束、永不揭开的面具背后。对我而言,这才是最糟糕的事情。假如你能直截了当地辱骂我、责备我,假如你能够当面痛斥我,假如你当时亲口对我说:‘瞧瞧看哪,朋友,你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你怎么会如此堕落?’——假如你这样问了,我反而会感到很开心,我们之间的坚冰也会被一举击破。很可惜,这些不过是我的痴心妄想罢了。事实上,自那时起,我就彻底看清了真相:多年以来,我妄图皈依卡斯塔利亚的梦想,其实是不可能完成的愿望,犹如镜花水月一般。至于我对你们卡斯塔利亚人的憧憬与敬爱、对玻璃球游戏的钻研与崇拜、对我们之间亦敌亦友伙伴关系的追忆与铭记,其实都是无足轻重、微不足道的琐事罢了。当时的‘留级生’科讷希特,出于最基本的礼貌,勉强接纳了我、招待了我,为了应付我对瓦尔德策尔的麻烦拜访,他无可奈何地陪伴着我,跟我一起熬过了那段夜晚时光,对我感到无比厌烦,最终忍无可忍,以最无懈可击的礼节恭维我、奉承我、排挤我,最终将我扫地出门,成功摆脱了我!”
德西格诺尼,此刻正在跟自己激动万分的情绪展开生死搏斗,试图重新控制住自己。看得出来,他在努力挣扎,内心煎熬无比,连说话声都开始变得断断续续,甚至不再能够讲出一个完整的句子。此刻,他的面容扭曲,一脸痛苦地望向游戏大师。可是游戏大师本人呢,依旧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继续当一名专心致志的听众,全神贯注、聚精会神地聆听着,没有丝毫情绪上的波动。他的目光注视着自己的旧友,脸上显露出善意的微笑,友善且亲切地打量着他。因为情绪过于激动,对方暂时沉默了下来,没有再讲更多的话。于是,科讷希特干脆就将目光持续停留在他身上,一刻都没有挪开。再看科讷希特那张脸,显露出来的依旧是慈爱、和善的表情,甚至可以认为带有一丝愉悦。两个人就以这样一种态势僵持着,沉默不语,科讷希特保持着微笑,普利尼奥阴沉地忍耐着、克制着、承受着,坚持了足足一分钟,甚至更久。到了最后,普利尼奥终于忍不住了,率先开始向旧友发难。
“你笑了?”随着这句问话的提出,普利尼奥的情绪在一瞬间就爆发了出来,他回到了刚开始时那种激动万分的状态,开始大喊大叫,却并不愤怒,并没有显得怒气冲冲,“你真的笑了吗?难道你认为我所讲的这一切都很正常?”
“不得不说,”科讷希特笑道,“你将我们那次重逢时发生的一切描述得非常到位,可谓精彩绝伦。当时发生的一切,就跟你刚才描述的一模一样,仿佛完整地重现在了我们眼前。甚至连你讲话声音中残留的那种受冒犯感、那种试图指责我的态度也是有其存在必要的,因为唯有这样,才能将当时的整个情绪完整地带出来,使当年的整个场景以全方位的、丰富且立体的形式完美再现。此外,尽管你以自以为客观的方式、尽可能完整地讲述了你眼中看到的那段陈年往事,然而,不幸之处在于,时至今日,你仍然坚持使用独属于那个年代的老眼光来看待这整件事,并没有试着去克服当年已然存在的一些问题。诚然,这个故事的叙述基本上是没有什么大问题的,足够客观,事实也很清晰,无非是两个相识多年的年轻人,在分别多年之后偶然重逢,怎料时过境迁,两个人身上都发生了不小的变化,于是,在一个有点儿尴尬的相聚场景之下,两个人都不得不假装一下,试图蒙混过关,尽量不对两人之间的关系造成什么伤害。其中一个人,也就是你,在此过程中犯下了一个严重错误,即将自己在这种情况下所发现的残酷真相,将自己正在忍受的严重痛苦,统统隐藏在一个貌似欢快的外表之下,而没有选择干净利落地突破伪装、力陈真相。你不仅没能做到这点,甚至看起来有点儿像是一直都在逃避,哪怕过去了这么多年,哪怕到了今天,你还在继续逃避,将那次重逢的失败更多地归咎于我,而不是你自己——本来就应该由你来改变这种状况,你却对此视而不见。难道你的双眼真的受到了蒙蔽?难道你真的没有发现问题的症结之所在?无论如何,你对当时发生的一切描述得的确非常到位,这是我必须承认的。我确实再次感受到了多年以前那个奇怪夜晚的全部压迫感,当时所体会到的尴尬心情,每一样都完整再现了。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我竟然冒出了这样一种念头,我必须努力克制住自己的冲动情绪,让自己冷静下来,恢复一贯的镇定自若。因为在那一瞬间,我仿佛回到了那天晚上,设身处地回到了那个时间点上,为我们两个人重逢时的状况感到无比羞愧。没有任何问题存在,你所讲述的那次重逢经历,内容上是完全正确、无懈可击的。能够听到这样的讲述,仿佛身临其境,我对此感到心满意足。”
“好吧,既然你都这么说了。”听到科讷希特的解释之后,刚开始时普利尼奥是感到有点儿吃惊、有点儿难以置信的,他回应的声音里依旧带着一丝委屈和些许的不信任,觉得科讷希特似乎在捉弄自己,“至少我们当中还有一个人能够从我所讲的故事当中获得不少乐趣,这多少也称得上一件值得为之感到高兴的事情。不过,很可惜,获得乐趣的那个人绝对不是我——这点你必须搞清楚,我讲这件事,绝对不是为了给你寻开心,恰恰相反,我对讲故事逗乐这种事,连一丁点儿兴趣都没有。”
“可现在故事已经讲完了。”科讷希特说,“至少你会发现,不必将这整件事情想得那么严肃。而且,现在你总该知道,我们可以用多么开朗、多么乐观的态度来看待这个故事了吧?实话实说,这个故事在我们双方眼里都不太光彩。我们大可以对它付之一笑。”
“付之一笑?为什么?”
“因为这是关于前卡斯塔利亚人普利尼奥的故事。离开卡斯塔利亚之后,他依旧对那个精神家园念念不忘,通过自己特有的方式,想方设法学习玻璃球游戏,为之付出了巨大的努力,与此同时,也为获得他以前伙伴们的认可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如今这一切都已过去,一切都被彻底否定了,所有的努力也都付诸东流。另一方面,这也是关于彬彬有礼的“留级生”科讷希特的故事。他徒具卡斯塔利亚的一切手段与形式,在面对自己曾经的挚友时,却几乎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这个突然闯入自己生活的普利尼奥,在面对他时,科讷希特完全不懂得如何去掩饰自己的尴尬,甚至在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之后的今天,他还是学不会掩饰,还是会感到同样的一种尴尬,仿佛在自己面前举起了镜子,重新端详了一遍过去发生的一切似的。除此之外,我还必须再讲一遍,普利尼奥,不得不说,你的记忆力真的很厉害,曾经发生过的故事,你讲得太到位了,好得不能再好,我是绝对不可能做到的。今时今日,对我们而言,幸运之处或许在于,时过境迁,这件事已经完全结束了,已经彻底过去了。我们现在大可以笑着谈论它,大可以对它付之一笑。”
这番话当中蕴藏着一种很有道理的感觉,德西格诺尼的内心显然已经有些动摇,显然已经被科讷希特的恳切态度给弄糊涂了。一方面,他觉得游戏大师这番话中所表现出来的善意和幽默,本质上是一种令自己感到十分愉悦的东西,是真正发自他内心的,无论从哪种角度看去都不带任何伪装,与任何一种嘲弄或嘲讽都相去甚远;另一方面,他也能够清楚地意识到,在科讷希特这种看似欢快、豁达的表象背后,实际上隐藏着无比强烈的严肃性。普利尼奥其实很早就察觉到了这种严肃性的存在,因为这种严肃性是无法消解、不容置喙的,可是,他在讲述过程中实在太过痛苦,反复咀嚼到了那次重逢的苦涩滋味,也正因如此,他的叙述掺杂了太多的忏悔性质,无法不加思索地改变语气,做到完全的客观和公正。
“你恐怕忘了其中最为关键的一点,”普利尼奥有些犹疑不决地回应道,可以很明显地看出,他对自己的驳斥并不自信,因为他其实已经基本同意了科讷希特的说法,至少也同意了一半,“我们两人的立场不同——我告诉你的这些事情,在我眼中看起来的感觉,和在你眼中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对于你这个卡斯塔利亚人而言,那次重逢最多也不过给你的生活带来了些许不方便,仅此而已;可是在我看来,那次重逢无疑是一次巨大的失败,既往的一切完全崩溃了,不过话说回来,那同时也是我人生中重要变化的开端。还记得那年,当假日普及班的课程全部结束之后,我马上就启程离开了瓦尔德策尔,离开的同时,我下定决心、立下誓言——我发誓,此生绝对不会再回到这里。说实话,我当时对卡斯塔利亚、对你们所有人的态度已经接近于憎恨了,我的幻想已彻底破灭,意识到我永远不可能再属于你们,不仅如此,直到那时我才发现,恐怕我以前也不像自己一度以为的那样属于过你们。彼时彼刻,哪怕有人再稍微在我身边煽风点火一会儿——不需要太多,一点儿火星就够了——我就会沦为一个叛徒,沦为你们卡斯塔利亚永远不可能取得和解的仇敌。”
科讷希特这位旧友十分耐心地听他讲着,眼神平静地注视着他,仿佛看透了他心中真正的想法。
“毋庸置疑,”等到普利尼奥沉默下来之后,科讷希特回应道,“你所讲的一切,我都很想知道,也很愿意听你娓娓道来。很可惜,关于那次重逢,今天的时间实在有限,无法面面俱到。如果可能的话,希望你能够在不远的将来再来细讲一遍,完完整整地告诉我一切,包括你的各种想法、你所持的立场,以及你在此期间的感觉等,以免发生误判。可是,单就今天所讲的这些内容而言,至少在我看来,我们之间的情况是这样的:我们在精英学校上学期间是很好的朋友,后来分开了,走上了很不一样的人生道路;多年以后,我们再次见面,但时机不怎么好,恰恰在你参加那次不幸的假日普及班课程期间,倒霉事接二连三地发生。当时的你早已成了半个世俗世界之人,甚至可以认为已经完全属于世俗世界,跟‘教学省’几乎没有关系了;反观当时的我,可以认为我是个有点儿傲慢的瓦尔德策尔人,身上具有卡斯塔利亚的一切特征。当时的我们,几乎可以说是完全对立的存在,各自位于两个不同的极点之上。转眼又是许多年过去,时至今日,我们再次相逢,开始回忆当年令我们无比失望、令我们感觉可耻的那次重聚。借助你身临其境的讲述,我们又看到了当年的自己,体会到了曾经的尴尬。可是,如今的我们已经能够忍受当年的窘境了,不仅可以泰然处之,甚至还可以对它付之一笑,因为时过境迁,到了今天,一切都变得完全不一样了。事到如今,我也不打算继续向你隐瞒这样一项事实:那次重逢时,你给我的印象确实很糟糕,期待已久的情况下,见到的你竟会是那个样子,这残酷的现实,令我感觉非常尴尬。不得不说,当时在我眼中看到的你,呈现出来的是让我内心极度不快的负面印象,如此糟糕,让我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对待你,不知该拿你如何是好。你以一种我事先完全意料不到的、近乎挑衅的方式出现在我面前,使我感到惊愕不已,你怎么会变得如此不成熟,如此粗鲁,如此庸俗?当时的我,显然是个典型的卡斯塔利亚青年,根本不了解你生活的那个世俗世界,也不想了解那个世俗世界。再看看你,嗯,你跟我一样,也是青年,是个来自外界的青年,我对你感到陌生,不太明白你为什么非要来拜访我们、为什么非要来参加这个游戏普及课程,因为你身上似乎早就没有当年精英学校高才生的影子了,做这种事情纯属浪费时间。那次重逢时,你刺激了我的神经,诚如我刺激了你的神经。面对这种非常状况,我不得不在你面前摆出防御的姿态,戴上面具,展示出傲慢的瓦尔德策尔人形象。我不得不小心翼翼地与你保持距离,与一个非卡斯塔利亚人、一个玻璃球游戏外行保持距离。再看看你,在我眼中,当时的你毫无疑问就是个未开化的野蛮人,或者说得好听点儿,至多也不过是个受了点儿教育的蛮夷罢了。像这样的一个人,还偏偏要对我指手画脚,时不时地就想对我的兴趣和友谊提出令人心烦、毫无根据的冲动需求。在那个时候,我们真可谓相看两厌,不仅不可能生出什么好感,而且——就像你刚才所讲的那样——我们在看待对方的态度上,已经接近于憎恨了。显而易见,在那个时间点,我们除了分道扬镳之外,什么也做不了,因为我们双方都没有什么可以拿出来奉献给对方,不存在创造和解的条件;与此同时,我们也无法正确、理性地看待对方,无法对发生的一切给予客观、公正的评判。
“但是,时至今日,情况已经大不一样了,普利尼奥,今天我们已经能够坦然自若地重温那段埋藏在各自记忆深处的羞耻往事,我们完全可以对当年的那一幕场景付之一笑,完全可以对当年的我们自己付之一笑,因为今天的我们在思想上已经完全成熟了,不会再那么幼稚,遇到类似事情的时候,不会再感到无所适从。我们完全可以跟其他任何人一样,哪怕脑海中存着完全不同的意图、完全不同的理念,哪怕想法上天差地别,乃至于几乎无法沟通,也可以走到一起——我们可以在同一个大厅里开会,可以坐在同一个屋檐下聊天,再没有年轻时那些多愁善感的情绪,再没有必须加以压抑的嫉妒心,再没有牵引出仇恨的理由,再没有可悲可叹的骄傲自满,因为我们早就是成年人了。”
听到科讷希特的这番话之后,德西格诺尼的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微笑,看得出他此刻已经释怀,可他依旧嘴硬,所以还是问出了这样一个问题:“话虽如此,我们真能做到如此坚定、如此有把握吗?或许这些归根结底也不过是想要表现得友善些的意愿罢了——试图表现友善的意愿,我们当年可是一点儿也不缺。”
“这正是我想要表达的意思,”科讷希特笑道,“总是如此,我们总是用试图表现友善的意愿来折磨自己,在其他人面前费心劳力,搞得自己疲惫不堪,最后甚至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那次重逢时的情况其实很简单,事实就是——我们当时都很不喜欢对方、都很讨厌对方,这种讨厌之情是发自本能的,我们各自都觉得对方很陌生,早已不是过去熟悉的那个人,重逢充满了怪异感,令我们心中不安,令我们感觉陌生又恶心。彼时彼刻,唯一能够支撑住场面的,只有我们心中对道德义务的想象,这种想象让我们尽力保持住了一团和气的场面,始终维持了友善的态度。我们在这方面找到唯一的共识,正因为有了这一共识,才迫使我们将这出费力的闹剧演了一整个晚上。实话实说,当你结束了那次访问之后,我很快就想明白了我们的关系之中存在着的问题:一起上精英学校的岁月早已过去多年,但我们始终没有办法完全跨越以前的那段友谊,也始终没办法跨越以前的对立。我们没办法放下那段过去,没办法让过去就此消逝。恰恰相反,我们认为自己必须想方设法将过去的一切给挖出来,让本应消逝的一切以某种方式继续下去。我们觉得自己对过去有所亏欠,不知道应该如何偿还自己欠下的孽债。事实岂不就是如此?”
“照我看来,”普利尼奥若有所思地说道,“你今天其实还是犯了同样的毛病,还是试图表现友善,因为你对我的态度实在太过客气、太过礼貌了。在你的表述中,总是习惯于将‘我们’挂在嘴边,但其实你跟我并不等同,你口中的‘我们’实际上并不存在。照你看来,我们两个的行为模式是一样的,我们都在努力寻求对方的认同,但遭遇了失败,自始至终都没能得到对方的认同。可事实又是怎样的呢?寻求认同也好,奉献热爱也好,统统都在我这边,全是我一个人在努力;相应地,失望和痛苦也都由我来承受。我倒要问问你,自从经历了那次重逢之后,你的人生发生了什么变化吗?什么变化都没有!可是另一方面,对我而言,那次重逢却意味着与过去决裂,那份痛苦可谓深入骨髓。也正因如此,我不可能跟你一样,对它付之一笑。”
“请原谅,”科讷希特的态度依旧平静,他用亲切和蔼的语气安抚普利尼奥道,“我的说法可能太草率了,很多地方没有考虑周全。可是,我的确希望你也能对那次经历付之一笑。假以时日,我希望你也能融入我的笑声里,跟我一起大笑开怀,真正放下一切芥蒂。你是对的,你当时确实受到了很重的伤害,但伤害你的并不是我——并不像你当时所认为的那样——而且,你现在似乎还是坚持己见,还是觉得伤害你的就是我。真正伤害你的,是你跟卡斯塔利亚之间无法弥合的鸿沟,是你与‘教学省’之间的巨大隔阂。我们在学生时代的那段友谊中,似乎都曾克服过这道鸿沟。可是,当你离开瓦尔德策尔之后,这道鸿沟突然在我们面前显形,它的可怕程度超乎想象,令我们之间的距离不断扩大,令我们之间的分歧不断加深。就是这样,坦率直言,千万不要顾忌什么,没有任何必要——你认为我这个人还有什么问题、还有什么地方需要加以指责?我请求你,自由地控诉我、批评我、谴责我吧。”
“唉呀呀,我对你绝对不会有什么谴责,但抱怨还是有的。我对你的抱怨,你当年并没有听进去,现在看来你也不想听。彼时彼刻,你用微笑、用显露在外的友善态度回应了我,时至今日,你的做法也没有任何改变。”
虽然他已经从游戏大师的目光中明白无误地感受到了两人之间坚实的友谊,感受到了深深的善意,但他还是嘴硬,无法停止抱怨,无法不去强调自己心中郁积的这些观点;那次重逢留下的症结,已经在他心中盘踞了这么久,过程如此漫长,如此痛苦,早已令他遍体鳞伤,因此,他必须利用这次机会,尽可能地清除根深蒂固的顽疾。
科讷希特还是跟刚才一样,任由他说,脸上的表情始终没有发生变化。等普利尼奥抱怨完之后,他略微思索了一下,最后温和地回应道:“直到现在,我才开始真正理解你,我的朋友。也许你是对的,该讲的话,必须趁此机会,毫无保留地讲出来。这一切都没什么问题,截至目前,我只想提醒你:唯有当你真正放下包袱,毫不留情地对我加以指责、加以批判时,你才有权要求我对你所提出的指责和批判做出辩护、给予回应。可是你也清楚,在宾馆客房发生的那次夜谈中,你根本就没有抱怨过什么;恰恰相反,你跟我一样,都在努力表现友善,尽可能让自己显得云淡风轻,潇洒大度;你跟我一样,都试图扮演无可指摘的完人,都想让对方以为自己根本没什么可抱怨的。然而,你却在暗地里期待着,期待我能够听出你话中的弦外之音,期待我能够从你的举手投足间看出隐晦的暗示,期待我能够发现你正在秘密地向我大吐苦水,期待我能够辨认出你友善面具之下暗藏着的真实面目。好吧,不得不说,我当时的确能够注意到这一切友善的背后恐怕另有隐情,但只是隐隐约约地有一丝预感,觉得你身上似乎出现了些许不祥的征兆,尽管我现在知道,那些绝对不是你想表达的全部,你想表达、想控诉、想埋怨、想指责的,比我当时感觉到的要多得多。可我又能做些什么呢?我具体应该怎样去做,才能让你明白——在不伤害你自尊心的前提下,让你明白我正在担心你、正在同情你呢?我的手里是空的,什么也没有,即使向你伸出手来,也没有什么可以给你。我没有建议可提供,没有安慰可施与,没有友谊可延续,因为我们所走的人生道路是如此背离,早已完全没有关系,早已远远分离,既然如此,我向你伸出手来,又有什么用呢?没错,在那个时候,在那次重逢的时间点,在你伪装出来的一系列云淡风轻的举止背后,明明暗藏着不安、挟带着不快,但这不安和不快却令我感到恼火与不安。坦率地讲,你所暗藏的这一切情绪,每一样都令我感到厌恶,因为其中包含着一种明目张胆的要求,要求我参与进去,强迫我同情你,可是——再看看你,你当时的表现和举止,跟这要求一点儿也不匹配,没有哪一样是相符的。实话实说,你的表现和举止之中,是带有一些颐指气使感觉的,这种感觉令我感到十分幼稚、可笑。总而言之,在我看来,你的做法只会让我对你的感情迅速降温,让我对你的真心变得越来越冷。你口口声声地说,要跟我成为好伙伴,说你想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卡斯塔利亚人,成为一名玻璃球游戏玩家,可是与此同时,你的行为举止又显得那么随便,不受控制,异想天开!你完全迷失在了自我陶醉的妄想之中!你以为你是谁?你凭什么觉得自己想要什么就一定应该得到?这两个反问恐怕不怎么礼貌,但它们或多或少就是我当时对你的判断,因为我看得出来,卡斯塔利亚的影响在你身上几乎已经不复存在了,甚至可以说,你连作为‘教学省’一员的基本规则都已忘得一干二净。很好,我知道,这不关我的事。可既然如此,你为什么偏偏要来瓦尔德策尔,为什么偏偏那么想要成为我们当中的一员呢?正如我刚才已经反复强调过的,你的这种行为,在我看来真的很讨人嫌,也很恶心。假如你将我努力表现出来的那份友善、将我的殷勤礼貌理解为拒绝的话,那你当时的判断无疑是很正确的。没错,出于本能,我拒绝了你,并不是因为你是一个来自世俗世界的人,而是因为你居然声称自己是卡斯塔利亚人。时光荏苒,这么多年过去之后,当你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时,你身上那种自以为拥有卡斯塔利亚特征的错觉早已**然无存,现在的你看起来很世故,说起话来也跟来自外界的人一模一样,我经常会被你脸上显露出来的悲伤、难过或者不幸的表情所触动,因为这些表情对我而言是很陌生的,这些都是你来自世俗世界的证明。可是,关于你的这一切,你的态度、你的话语,甚至包括你的悲伤在内,都令我感到无比开心。你所显露出来的这些特征,每一样都很美好,每一样都很适合你,配得上你的身份,没有什么太过突兀的地方,没有什么能够令我感到不安。也正因如此,我现在可以毫无保留地接受你、肯定你。面对你时,我的心中再也不存在任何的矛盾,再也不需要给予多余的礼貌、多余的友善态度。于是,我立即以朋友的身份亲近你,款待你,努力向你展示我的喜爱,努力让你参与到我的日常生活中来:这一切都是水到渠成,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值得注意的是,这次的情况跟那次重逢时的情况截然相反,这一次是我在努力向你示好,你本人反而竭尽全力地忍耐、忍受着这一切。看起来,我似乎有点儿一厢情愿了。时隔多年,你又一次在我们‘教学省’现身,成了卡斯塔利亚管理委员会的成员,对卡斯塔利亚未来的命运给予了关心,我一度将你的这种行为视作对故地的依恋,视作一次忠诚的告白——此刻再看,恐怕是我想多了。不管怎么说吧,一切是是非非,如今皆已成往事,或许不必再多提。更何况眼下你也接受了我的提议,经过一番努力,我们之间的关系总算达到了可以向对方敞开心扉的程度,我希望借此机会,还能重拾我们之间的旧日友谊,重归于好,再续前缘。
“你刚才讲过这样的话,你说,年轻时的那次重逢对你而言,是一次极为痛苦的经历,但对我却毫无意义、无关紧要,因为它不曾对我造成任何影响。你所提出的这个议题,我们并不需要为其多余地争辩些什么,因为你的看法很可能是对的;可是我们现在的会面,‘阿米奇’,对我而言却绝非毫无意义。实际上,它对我的意义,比我今天能够用言语告诉你的,以及你心中所猜测的要大得多。至少对我而言,今天这次会面不仅意味着一位阔别多年旧友的正式回归,而且还使一段已然逝去的时光复活,获得了新的力量,产生了新的转变。最重要的是,它对我来讲,意味着一次感召、一种调和,它为我开启了一条通往你们世俗世界的道路,它让我有机会重新面对你们跟我们卡斯塔利亚人之间的弥合问题。最重要的是,这一切发生的时机刚刚好,简直无法让人不去怀疑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我必须告诉你,今天这次会面恰到好处,它完美地发生在了正确的时间点,没有比这更完美的了。这一次的感召并没有让我感到闭目塞听,而是令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清醒,因为它的降临并没有让我感到惊讶,它并没有像外来的异物一样出现在我眼前——在面对异物时,一个人可以选择向它敞开怀抱,同时也可以封闭自己——它就仿佛来自我的内心,来自我自身深处,它是对一个如今已变得非常强烈、非常紧迫的心愿的回应,它是对我内心需求与渴望的回答。关于它的一切,我很想跟你细谈,但那是另一个时间该做的事情了,现在已经很晚了,我们都需要休息了。
“你先前曾经提到过一种对比,即我的开朗与你的哀戚之间的对比,欢欣鼓舞与唉声叹气,至少在我看来,你想表达的意思是:我没有以公正客观的态度对待你口中所谓的‘抱怨’,甚至直到今天都没有像这样做过,因为我总是以微笑来回应你的抱怨,试图对曾经发生过的一切付之一笑。可是,在你的这种说法当中,有一点我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什么不能用欢欣鼓舞的态度来听你唉声叹气?为什么一个人在面对抱怨时,必须以愁眉苦脸来作答,而不能用灿烂笑容作为回应呢?时隔多年,你终究还是带着你的悲伤,带着你心理上的沉重负担,回到了卡斯塔利亚,回到了我的身边。照我看来,我们大可以从你的这种行为中得出结论,即你或许对我们面对哀戚时表现出的开朗感兴趣,想要学会付之一笑的方法。可是,这其中存在着一个简单的道理,你却没能想明白:我不允许自己对你的悲伤、你的沉重负担感同身受,不允许自己被这些情绪所感染,进而变得跟你一样愁眉苦脸、唉声叹气,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不打算接受这些情绪,不愿意认真对待这些情绪。恰恰相反,你愁眉苦脸的模样、你所经历的人生、你在世俗世界的命运强加给你的面容,我完全认可,完全接受,因为这些本就来自你,归属你,它们对我而言无疑是可爱的、值得尊敬的存在,尽管与此同时,我也希望看到它们发生变化,我也希望你能够有所改变。眼下我掌握的信息还不够多,只能凭借你目前告诉我的少许信息,略微猜测它们的来源。不过我并不担心,因为以后你肯定会尽可能多地告诉我相关的一切,让我对它们能够有更多的了解;当然,你也可以根据自己认为合适的方式保持沉默,我也一样对此表示尊重和理解。在目前这个阶段,通过你所提供的信息,我唯一能够看出的现状就是:长期以来,你的人生似乎过得格外艰难。也正因如此,你才认为我不可能过得比你更艰难,情况不可能比你更糟糕,或许事实也的确如此。不过话说回来,就算真是这样,为什么你就能一口咬定,认为我不会也不可能对你本人、对你的艰难处境做出客观公正的评判?”
听完科讷希特的这段话,德西格诺尼的脸色又变得阴沉起来。“有时候,”他颇有些无奈地回应道,“在我看来,我们两个不仅代表了两种不同的表达方式,我们所讲的不仅是两种不同的语言——这两种语言看似相通,但其实无论其中哪种,都只能以模棱两可的方式翻译为另外一种,永远不可能精确传达各自的意思——不,不仅如此,不是语言的问题,不是表达方式的问题,我们简直就是两种从根本上存在着分歧的人类,永远不可能真正理解对方。至于我们一直想搞清楚答案的那个问题,即我们当中到底哪个才是真正发展到完全成熟阶段的人类,是你们卡斯塔利亚人,还是我们世俗世界的这些人,又或者,我们两种人类之中的任何一种都没有真正成熟,都只是过渡阶段的半吊子罢了。这些问题总是在我脑海中打转,无论选择哪种答案,其正确性似乎总值得怀疑,总会出现矛盾之处,总让我感到失之偏颇。在我的人生当中,曾经有过很长的一段时期,在这段时期,我总是以一种崇敬、自卑又羡慕的复杂心情仰望你们,仰望你们这些身在团体组织里的人,仰望你们这些玻璃球游戏玩家,就像仰望永远开朗的神明或者超越之人,随时保持良好的心态,随时可以在游戏的世界里徜徉,随时能够享受自我的存在,人世间的任何痛苦似乎都无法触及你们。可是,在另外一些时候,我对你们的看法又会有些许不同,我不再仰望你们,属于你们的一切,不再那么令我感到羡慕了。在这种情况下,我时而羡慕你们,时而怜悯你们,时而鄙视你们,态度不断发生变化,因为我无法简单地定义你们:你们是从小就被施以精神阉割的一群人,被人为地约束在一段永恒的童年里,你们所在的这个世界,它没有任何**可言,随处可见整齐划一的围栏,每一阶段都有人安排秩序井然的游戏,仿佛一生都住在幼儿园里一般,一生都跟小孩子一样幼稚。在这里,每一个鼻子都被仔细擦拭,不容许沾上一点儿污渍,每一个不愉快的情绪或想法,转眼就被安抚、压制;在这里,人们玩的是持续终身、人畜无害、绝对不会流血牺牲的游戏;在这里,每一项可能会让人感到恐惧不安的生活情绪、每一种澎湃激昂的情感、每一份真正的**、每一次意料之外的心潮起伏,都会被自觉自愿进行的冥想疗法所操纵、所控制,转眼之间就会改变方向,走向中和,彻底消逝。卡斯塔利亚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教学省’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平心而论,这难道不是一个完全人造、虚伪透顶、因为受了精神阉割而在思想上绝育的、无法繁衍更新的、被冠冕堂皇的严苛教育精心修剪过的残缺世界吗?缺乏真正的生命力,缺乏创新活力,只有你们这一小撮懦弱的废人,仿佛盆栽植物一般,被强行种植在这里,在这个支离破碎、残缺无聊的世界里,在这个因为过分崇尚精神而接近虚妄的世界里,在这个没有罪恶、没有**、没有饥饿、既没有果汁也没有盐分的寡淡世界里,在这个没有家庭、没有母亲、没有孩子,甚至几乎不存在任何女人的世界里!在这里,基于原始本能的那部分生活,借助冥想这种手段,受到了彻底的压制;在这里,一切存在危险隐患的、需要冒险的、难以为之承担责任的事务,诸如经济、司法、政治等,都被你们隔离了出去,世世代代地留给了外界,留给了别人。你们这些卡斯塔利亚人,每个都胆小怕事,将自己保护得很好,衣食住行上没有烦恼,也不需要承担俗世间许多折腾人的俗套,自在逍遥,不受人打扰。不仅如此,为了避免自己所过的这种独居隐士生活逐渐变得乏味无聊,卡斯塔利亚人还忙于培养各种各样的学问专长,忙于计算音节与字母之间可能存在着的复杂对应关系,忙于演奏音乐,忙于玩玻璃球游戏。与此同时,在外面污秽肮脏的世俗世界里,贫穷无辜的可怜人,却生活在每日重复的劳累与喧嚣之中,过着真实的生活,从事着真实的劳作。”
普利尼奥的这番话语当中,有不少情绪上的宣泄,诉苦抱怨的成分居多,科讷希特并不觉得疲累,始终亲切友好地聆听着,一直等到他全部讲完,才重新开口。
“亲爱的朋友哇,”科讷希特字斟句酌地回应道,“你刚刚讲的这些话,令我不由得回忆起了多年以前、我们学生时代曾经发生过的一幕一幕。确切地讲,你让我回忆起了我们之间进行长期辩论的那段时期,想起了你当时对卡斯塔利亚所提出的一系列批评,以及你咄咄逼人的进攻态势。仅就这方面而言,你还是当年的你,不同之处在于,我已不是当年的我,不可能继续扮演跟当年一样的角色;我如今的任务早已不是保卫团体组织荣耀和捍卫‘教学省’尊严,不需要保护它们免受你的攻击,实话实说,我甚至对现状感到颇为满意,因为这项通过无休止的辩论来对卡斯塔利亚进行卫戍的艰巨任务,当年就已经令我在精神上感到精疲力竭,我可真不想再来一次了。更何况你刚才再次发动的进攻还很厉害,甚至可以说相当精彩,就算强制命令我予以还击,我恐怕也难于招架。打比方说,你刚才举了这样一个例子,声称那些生活在卡斯塔利亚外面的可怜人‘过着真实的生活,从事着真实的劳作’——这句话听起来如此义正词严,修辞上堪称完美,表述上也很坦诚,整体而言,几乎等同于是一条公理。假如有什么人想要反驳它,那他们将不得不站在公理的对立面,并且因此而显得很不体面,在开口之前,气势上就已经输了一半。不过话说回来,只要愿意采取诡辩态度,那他们完全可以站出来提醒说话者——既然他本人也来自外界,既然义正词严地支持所谓‘真实的劳作’,将‘真实的劳作’奉为公理,那他本人当然也要从事‘真实的劳作’才对。那么,他所从事的这些‘真实的劳作’当中,岂不也包含了参加卡斯塔利亚的管理委员会吗?调配国家预算,岂不是在为卡斯塔利亚人所过的生活谋福祉吗?假如他要为此申辩,辩称自己所做的这部分事情不算‘真实的劳作’,那么,连他自己做的事情都不算‘真实的劳作’,又有什么资格来为它辩护呢?不过,我们还是暂时不要这样你来我往地开玩笑了吧!我已经讲得很清楚,像这样的辩论,我可是一点儿都不打算再参与了。总之,我已经从你的话语中看出,已经从你讲这些话语时的语气中看出,你仍然怀抱着一颗对我们充满仇恨的心,可是与此同时,你的这颗心里又对我们充满了绝望的爱,充满了羡慕或渴望。在你看来,我们是一帮懦夫、一堆游手好闲的傀儡,要么就是一群成天在幼儿园里疯玩的懵懂孩童,可是,你有时也会将我们看成一尊尊永远保持着逍遥快活状态的神明。无论如何,我个人认为,我们可以从你截至目前所讲的各种话语中得出一个结论:你长久以来的悲戚感,你内心的不快乐情绪,或者任何一种我们曾经对它给出的称呼,不管哪样都好,肯定不是卡斯塔利亚的错,它一定来自其他地方。退一步讲,就算我们卡斯塔利亚人的确应当受到谴责,你今天对我们给出的谴责与反对,肯定也不会跟我们当年在精英学校进行的长期辩论中一样。在我们以后进行的对话中,你肯定会告诉我更多内容,比我们在今天的这一次对话中透露的内容要多得多,对此我毫不怀疑。在不远的将来,我们必定能够找到某种切实可行的方法,使你变得更加快乐,使你的人生变得更加幸福,即使做不到,那我们至少也要让你跟卡斯塔利亚之间的关系得到改善,让你从束缚中解脱出来,变得更加自由,心情也能更愉快些。不得不说,就我目前所见的情况来看,你正身处于一种虚假关系之中,被这种麻烦的关系给束缚住了,变得意气用事,固执己见,乃至于一意孤行。这种虚假关系分为几个层面,不仅包括你跟我们这些人的关系、你跟卡斯塔利亚的关系,也包括你跟自己青少年时代的关系、你跟精英学校时期经历的关系。在这几个层面的共同作用下,你受到了蒙蔽,将自己的灵魂分割成了两部分,即卡斯塔利亚部分与世俗世界部分,如此一来,你就同时担负了两部分的责任,不得不为那些本不应该由你承担任何责任的分外事而操心,并且因为力不能及而反复责备自己。不仅如此,恐怕也基于同样的理由,你因为需要考虑的事情太多而分了心,反而将自己的分内事给耽误了——分外事姑且不论,分内事没做到,责任完全在于你自己,因为它们恰恰属于你应该承担责任的部分。对了,据我猜测,你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练习冥想了。我应该猜得没错,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