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讷希特成功打破了僵局,眼下他跟德西格诺尼之间的友谊已经正式重启,两人之间又开始了频繁而活跃的、在他们各自看来都很新鲜、有趣的日常交往与思想交流。普利尼奥,这位来自世俗世界的先生,多年以来一直生活在逆来顺受、听天由命的忧愁情绪当中,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之后,不得不同意自己身为玻璃球游戏大师的朋友,承认他所提出的观点完全正确:吸引他在多年以后辗转回到“教学省”的,的确是对自身精神上获得疗愈的渴求,是对科讷希特所描绘出的那种独特光芒的渴求,对卡斯塔利亚人幸福快乐的渴求。作为卡斯塔利亚管理委员会的一员,他现在经常在没有任何委托和公事的情况下来瓦尔德策尔找游戏大师进行私人对话,这种行为被常伴大师左右的特古拉尼乌斯以嫉妒怀疑的目光暗中观察着。普利尼奥来找科讷希特的次数非常频繁,没过多久,科讷希特就完全掌握了关于普利尼奥,以及他之前所过人生的一切——至少是他本人希望知道的一切。实际上,德西格诺尼之前所过的人生,并不像他在科讷希特面前第一次揭露自身问题时对方所假设的那么特殊和复杂。离开卡斯塔利亚之后,年轻气盛的普利尼奥曾经遭遇过一连串的挫折,他对于调和世俗世界与卡斯塔利亚之间矛盾的热情与渴望,我们在前文中已经了解得很清楚了,在那些年里,他曾经积极开展过行动,收获的却只有失望和屈辱,并因此而感到无比痛苦;到了最后,他不仅没能成为世俗世界与卡斯塔利亚之间矛盾的调解人,不仅没能成为自己朝思暮想的调和者,反而成了一个无比孤独、受到世俗世界排挤、心中充满了怨恨的局外人;与此同时,他也没能实现自己世俗世界的出身与性格跟卡斯塔利亚成分的融合,就他的人生理想而言,可谓一事无成。尽管如此,我们也不能简单粗暴地将他视为一名纯粹的失败者,因为他毕竟满怀热情、不顾一切地尝试过,哪怕结果是失败的,哪怕最终选择了放弃,但他在这整个过程当中、在漫长岁月的洗礼中,依旧形成了自己独一无二的人生面貌,拥有了一段极为特殊的命运之旅。在普利尼奥看来,自己所接受的卡斯塔利亚式教育似乎一点儿也不成功;至少在跟科讷希特的最近一次重逢之前,除了无尽的冲突与无限的失望,以及仅凭他的天性实在难于承受的深切孤独与寂寞之外,这种教育并没有真正给他带来什么。这还不算什么,更糟糕的是,当他不知不觉、无法回头地踏上这条孤立无援的荆棘之路之后,似乎身不由己地就会做出许多愚行,这些愚行无一例外地想要将他一分为二,分为世俗世界和卡斯塔利亚这两个部分,而且,这两个部分向来都是各行其是、各自为政的,这就导致他在做任何事情时都无法全力以赴,最多只能动用半个自己的力量,这种局限性无形之中又给他额外增添了许多困难。早在普利尼奥还在世俗世界的大学里读书时,他就发现自己跟家人,尤其是跟自己的父亲之间出现了不可调和的矛盾。尽管父亲本人并非一位真正意义上的政治领袖,并没有在政府内部担任职务并把握实权,但他的政治观念跟德西格诺尼家族在此之前的所有先辈保持了一致,一生坚定支持保守派,坚定支持由保守派政治家组建而成的政府,坚定支持保守派政府所制定的一切政策;相应地,他一贯都是任何种类的革命与创新的死敌,反对弱势群体对任何现有权利与成果所提出的分配要求,怀疑一切没有社会名望的人,怀疑一切没有官阶傍身的人,他对旧秩序怀抱着绝对的忠诚,时刻准备为旧秩序做出牺牲,时刻准备为一切在他看来合法且神圣的东西做出牺牲。他虽然没有任何宗教方面的需求,却承认宗教是合法且神圣的,也正因如此,他一直都是天主教会的朋友;他虽然并不缺乏正义感、仁慈心,以及行善助人的良好意愿,可是与此同时,他却顽固地从根本上反对土地承租人为改善自身处境所做的一切努力。他熟练而巧妙地运用自己所支持政党的纲领和口号,来证明这种严苛的区别对待是正确的;不得不说,这种证明方式从表面上看去似乎完美无缺,但实际上完全是在将责任推卸给别人,因为它并非以自身信念与洞察力为指导,而是盲目地忠于自己的同僚、忠于德西格诺尼家族的传统——诚如我们所熟知的传统骑士精神与骑士荣誉——对以现代、进步和革新之名出现的一切,都会发自内心地给予强烈鄙视,哪怕并不真正理解其中的理由。可想而知,像他这样的一号人物,对于自己从“教学省”回来的儿子那一系列离经叛道的表现,会有多么失望、恼怒、愤慨:普利尼奥才刚进大学,还是大学生的时候,就主动接近并加入了一个态度激进的反对党,成了反对派当中的一员。不仅如此,这个政党的纲领就是反传统,支持一切与现代化相关的革新主张,隶属于时下流行的所谓现代主义政党。总之,上述一切都与德西格诺尼家族的传统背道而驰。在那个时期,刚好有个以左翼青年为主体的派别,在风起云涌的政治活动中异军突起,取得了骄人的成绩。这个派别本身,乃是从某个旧中产阶级自由派政党中分流出来的,由维拉古特[118]负责领导,此人是一位公共知识分子、一名年富力强的现任议员,而且还是一位专门面向普罗大众的杰出演说家,他的每次演讲都能产生巨大影响力,因为他口才极好,出口成章,妙语连珠,修辞水平之精彩,足以令每一位听众啧啧称奇。整体而言,维拉古特是一位富有**的领袖人物,偶尔也会被自己的演讲给迷惑住,为那些肺腑之言而感动,认为自己的确是为民请命的代表,是追求自由的英雄。维拉古特常用的宣传手段之一,就是在大学城内举办公开演讲,用这种方式来吸引那些每日钻研学术的有志青年,收效甚佳,大学城内为数众多的热情听众和支持者当中,就包括大学生德西格诺尼。在那个时期,年轻的普利尼奥刚好对世俗世界的大学感到极度失望,正在寻求某种新的精神支柱,某种对他而言已经变得如同空中楼阁般不切实际的卡斯塔利亚式道德的替代品,某种全新的理想主义生活形态及其对应的行动纲领。他在大学城内四处徘徊,观察千奇百怪的人物,参加各种各样的集会,聆听水平参差不齐的讲座和演讲。几次三番的探索与追寻过后,他被维拉古特的演讲给迷住了,对他带有些许悲剧性的热情、他永远主动发起进攻的勇敢挑衅精神、他异于常人的敏捷与机智、他向目标发起控诉和指责的巧妙方式、他优美得体的外表和语言等长处感到钦佩不已。听了几次演讲之后,年轻的普利尼奥就从普通听众顺理成章地变成了维拉古特的崇拜者,并且自愿加入了由维拉古特的大学生信徒们组成的政宣组织,宣传维拉古特所属的党派和方针。普利尼奥的父亲听说了这一消息之后,觉得情况不妙,立刻启程赶到儿子身边。见面之后,这位父亲有生以来第一次暴跳如雷,痛骂了儿子一顿,表达出最强烈的愤慨,指责他完全不尊重家族传统,在外面受到了思想上的蛊惑,背叛了自己的父亲,辜负了家庭和家族的期待,简直就是德西格诺尼家族之耻。痛骂之后,转而又命令他立即弥补过错,斩断与维拉古特及其所属党派之间的一切联系。很明显,时代已经发生了变化,位父亲的做法已经不再是对年轻人施加影响的正确方式,反而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当父亲表明强烈反对的态度之后,年轻的普利尼奥不仅没有反省,甚至将被最亲的人痛骂视为遭受了一次殉道式的体验。无论如何,年轻人顶住了父亲暴跳如雷的攻势,义正词严地向父亲解释道,他在卡斯塔利亚的精英学校学习了十年,现在又在世俗世界的大学里学习了好些年,并不是为了主动放弃自己的洞察力和判断力,并不是为了让自私自利的地主小圈子人士对他好不容易形成的国家、经济和正义概念指手画脚,绝对不是这样的。他告诉父亲,自己听了维拉古特的不少演讲,维拉古特宣扬的观点令他受益匪浅,这位年轻的政治家以古罗马的伟大护民官[119]为榜样,从来不考虑、不顾及个人利益或者自身阶级利益,在这个世俗世界上持续不断地努力,只懂得追求纯粹的、绝对的正义与人性。听到这些独属于年轻人的幼稚天真话语,老德西格诺尼爆发出一阵痛苦的笑声,他没有跟儿子多余争辩这些与为民请命相关的细节,只是请求他至少先完成自己在大学里的学业,等到从大学毕业之后,如果还有同样的主张,再去试着干涉与别人相关的各项事务也不迟。另外,他又用讥讽挖苦的态度劝告儿子,别以为自己懂得很多,比德西格诺尼家族上溯多少代贤明、可敬的先辈们懂得更多,比他们更了解世俗世界里普罗大众的生活和正义,他现在的行为很愚蠢,已经成了家族里堕落后代的典型,他正在用毫不留情的背叛行为伤害家族荣耀。两人争执不休,愤懑不平,心中的火气越来越大,讲出口的每一句话都更加伤人,乃至于毫不留情地侮辱自己最亲的人。这个过程进行了好一会儿,直到某一时刻,这位老先生仿佛突然从实际上并不存在的某面镜子里看到了自己那张被愤怒左右、彻底扭曲变形的脸,猝不及防的羞愧令他瞬间陷入了沉默,不再多说什么,默默转身离开了。从此以后,普利尼奥跟父亲掌管的德西格诺尼家族、跟自己的原生家庭之间原本亲密无间的良好关系就宣告破裂了,再也没有恢复如初,因为他不仅忠于自己加入的党派,忠于其奉行的新自由主义思想,甚至还更进一步,在完成大学学业之前,已经成了维拉古特的亲信,成了他的得力助手、政坛的合作者,几年之后,又成了他的乘龙快婿。假设我们眼下的讨论基于这样一种前提,即德西格诺尼灵魂中原本存在的平衡状态,已经被他在卡斯塔利亚精英学校内所受的教育、被他离开“教学省”后不得不重新适应世俗世界、适应自己家乡时所面临的种种困难所破坏,自从回到世俗世界之后,他的生活中一直穿插着各种消耗心神的问题,令他饱受折磨、苦恼不堪;那么,遇到维拉古特、进入维拉古特所在的那个圈子,等于说给他目前的糟糕情况带来了一系列崭新的进展,使这位年轻人来到了一个再也得不到家族和亲人保护的、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的危险位置。在这个全新的领域,无论想做什么事情都是很困难的,很多事情也不如刚开始时所想的那么简单;可是另一方面,既然已经跟父亲闹翻,他就没有退路可言了,只能奋勇向前,反而有助于他集中力量,因此目前状况可说是非常微妙的。在此过程中,他获得了一些东西,这些东西无疑是很有价值的,或者说得更确切点儿——他获得了某种形式的信仰,获得了确定的政治信念和党派归属,满足了自己作为一名心智正常的年轻人对正义与进步的需求。具体到维拉古特这个人的身上,年轻的普利尼奥认识他之后,相当于一举三得:获得了一位值得学习的导师、一位值得追随的领袖,以及一位年长的朋友,在这段时间里,他暂时还能够不加批判、毫无保留地欣赏维拉古特,给予他无条件的爱戴,而且——至少从表面上看——维拉古特也很需要他,欣赏他的能力,并且颇为器重他。如此这般,普利尼奥的人生便有了具体的方向和目标,转眼之间,许多具体的工作已经在等待着他去完成,崭新的使命感也开始在他心中萌生。很显然,普利尼奥从此事中得到的东西绝对不能说少,可是与此同时,他也必须为这些收获付出沉重的代价。哪怕这位年轻人能够忍受自己因此而跟原生家庭决裂的痛苦,哪怕他能够克服自己一生下来就拥有的德西格诺尼家族继承权从此以后就被彻底剥夺的残酷,哪怕他能够以某种近乎狂热的殉道者式喜悦来坦然面对自己从此被赶出贵族阶层的事实,哪怕他能够接受自己在被赶出贵族阶层的同时瞬间成为他们死敌的讽刺——哪怕上述这些他都能做到,始终还有一些事情是他永远都无法完全做到的,其中至少有一件事,它所带来的痛苦感觉是最难挨的,宛如百爪挠心,时刻折磨着年轻的普利尼奥,根本没办法从中挣脱,即他背叛家庭、家族的行为给自己深爱的母亲带来了巨大的痛苦,使她在普利尼奥的父亲和普利尼奥本人之间处于左右为难的尴尬位置,令她疲于应付,并且很可能因此而缩短了她的寿命。她在普利尼奥结婚后不久就去世了;母亲去世以后,普利尼奥几乎再也没有回过父亲鳏居的自家祖屋。又过了一些年,父亲去世,他在继承祖屋之后,转眼就卖掉了这栋德西格诺尼家族苦心经营多年的大宅。
在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人,他们是没有任何真诚的感情可言的,自然也缺乏真正的忠诚,他们往往会为了获取生活中或者社会上的某种特殊身份而进行自己心中默许的等价交换,比方说通过交换来踏上仕途,或者成就一桩婚姻,或者取得自己中意的工作岗位。他们将自己进行的这种交换视作自身在人生道路上所付出的巨大牺牲,恰恰由于这些牺牲的存在,换来的身份在他们看来才具有重要意义,才能够被拿来作为幸福的等价物,才可以使他们感到心满意足。但是,德西格诺尼的情况跟这些人完全不一样,因为他的感情从来都是极为真诚的,对于付诸感情的对象自然也是极度忠诚:他无疑一直忠于自己加入的政党,忠于政党领袖,忠于自己所选定的政治方针和活动,忠于自己的婚姻,忠于自身所抱持的理想主义态度。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原本作为坚贞不渝美德而存在的绝对忠诚,对于年龄渐长的他而言,反倒成了问题,因为他的整个人生已慢慢发生了变化,无论思想、态度还是观念上,都不可能保持一成不变。他年轻时的政治观念,眼下已退去了热情,意识形态方面曾经的狂热,如今已冷却了下来。将人生中较长的一段时间作为整体来审视,我们就会发现,为证明自己观点正确而开展的长期斗争,就其本质而言,实际上等同于为了自己性格上的固执而长期忍受痛苦、长期做出牺牲。就算刚开始时能够收获些许喜悦、些许幸福感,但这类正面情绪其实持续不断地在减少,最后已所剩无几。在此过程中,职业生涯的经验不断积累,对于自己踏足的这个领域,他的认知越来越清醒,梦想逐渐幻灭;最后,普利尼奥的心中终于产生了怀疑,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只是为了追求真理与正义,是否真的只是为了这两个纯粹的目标,才会选择追随维拉古特。是否其他很多因素同时起了作用,才造成了这一局面呢?比方说,维拉古特那些广受欢迎、效果奇佳的公共演讲,他为自己树立的伟大护民官人设,难道就没有影响到普利尼奥当初的抉择?抛开政治理念、抛开对真理与正义的追求,维拉古特所拥有的个人魅力又该如何计算?他在公共演讲中展现出来的高超技巧是否也对普利尼奥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维拉古特讲话时的声音铿锵有力,令人着迷,他的笑声威严豪迈,颇具男子气概,这些难道不曾吸引过普利尼奥?还有,维拉古特的独生女儿,集聪慧与美貌于一身,难道在此之前,普利尼奥就没有受到过她的**?之所以如此坚定不移地追随维拉古特,上述种种因素,岂不是至少也起到了一半的作用?另一方面,普利尼奥心中的疑虑也越积越多,自家那位老德西格诺尼先生,他对自己所属的地主阶层一直保持着忠诚,对作为弱势群体的佃户态度苛刻,这种一以贯之的观念是否真如维拉古特对外宣传的那么恶劣?是否只是出于立场与视角上的局限,并不能称为过错?随着时间的推移、年岁的增长,普利尼奥越来越怀疑这个世界上恐怕并不存在普适的好与坏、对与错。孰是孰非,唯有每个人自己的良心所发出的呼喊才是最真切的、才是真正值得一提且唯一有效的评判标准。假如他悟出的这个道理没错的话,那么错的显然就只可能是他自己了。普利尼奥,唯有他才是真正弄错的那个人,因为他所做出的一系列人生抉择,最后并不能让他生活在幸福中,并不能令他获得内心的安宁,并不能使他感受到笃定。他并没有如自己原先所预想的那样,过上充满信心与安全感的美满生活,反而总是陷入不确定的惶然之中,陷入怀疑与愧疚感之中。从外人的角度粗略看来,普利尼奥与维拉古特女儿之间的这桩婚姻绝对称不上不幸福,也不能说是不成功的,可一旦细究起来就会发现,夫妻俩的关系中其实充满了紧张、纠纷与对立。实话实说,这桩婚姻恐怕是普利尼奥此生所拥有的最美好的东西了,可即便如此,它也没能给普利尼奥带来他极度缺乏的那种平静、幸福又纯粹的感觉,没能让他进入心安气顺的理想状态,反而时时处处都要求他谨慎对待、小心处理,不得不为其花费大量精力。甚至连他们英俊可爱的小儿子蒂托,也早早地成了夫妻俩你争我夺的重点对象。他们经常因蒂托而起争执,不惜为他耍起外交手段,想方设法让蒂托更喜欢自己一点儿,同时也因为蒂托喜欢对方而心生嫉妒。蒂托这个小男孩,简直被父母宠到了天上,可他后来却越来越多地倒向了母亲这边,最终成了母亲的小跟班,直到这时,这场争夺才以父亲的失败而告一段落。失去蒂托,是德西格诺尼最近的一次痛苦和失败,而且恐怕也是他人生中迄今为止感受最深的一次痛苦和失败。但这一切并没有击垮他,恰恰相反,他用自己独有的方式克服了这次挫折,维持了自己一贯的那种体面而有尊严的态度,但那同时也是一种严肃、沉重又辛酸的态度,其中的苦涩滋味,也只有他一个人最清楚。
科讷希特在他们两人之间反复进行多次的拜访与会晤中,从老友那里逐渐获知了上述的一切情况,与此同时,科讷希特本人也在交流过程中向普利尼奥透露了许多亲身经历,以及自己遭遇的各种问题。科讷希特很懂得平衡两人之间的关系,他从来都不会让对方陷入这样一种尴尬境地,即引导对方首先坦白心迹,自己却不动声色,等到对方坦白之后,随着时间的推移,心境慢慢发生变化,又开始为之前的坦白而后悔,希望能够将说出口的话语统统收回——科讷希特是绝对不会做这样的事情的,他永远都表现得更主动,更真诚,更愿意坦白心迹,以此来维持甚至加强普利尼奥对自己的信任。久而久之,他自己的生活也犹如画卷一般,在普利尼奥面前徐徐展开了:表面上看起来很单纯,很正直,堪称典范的人生,置身于团体组织内部、一整套森严而周密的等级制度当中,目前他正处于体系的最高点,受到严格监控与管制,同时也收获了无数的成功,受到无数人认可,事业上可谓一帆风顺;但这种人生对于科讷希特本人而言,却是异常艰苦的,必须付出大量牺牲,必须长期忍受异常孤独的生活。如果说因为科讷希特是卡斯塔利亚人,他身上的许多东西对于普利尼奥这位来自外界的先生而言,始终都是陌生的,并不能做到完全理解,这种说法当然是可信的,但至少在主要的思想倾向和人性的基本情绪方面,普利尼奥还是能够理解科讷希特的;不仅如此,这位来自外界的先生最能理解并施与同情的,莫过于科讷希特对年轻人的渴望,对此前从未受过任何教育的小学童的渴望,对一份既没有任何光芒四射的影响力也没有持续不断的强迫性公务的教书育人工作的渴望,对在某所低级别学校担任拉丁语或者音乐教师职务的渴望。上述主动示弱、暴露出自身困境的做法,完全就是科讷希特在对外进行心理治疗时惯于使用的风格,同时也是他独树一帜的教育方式。不得不说,将这种做法运用到普利尼奥身上,的确是非常合适的,科讷希特不仅通过毫无保留地坦白心迹赢得了这位病人的信任,同时还向普利尼奥施加了心理暗示,让他觉得自己可以帮助科讷希特,可以为科讷希特这位游戏大师提供一些有价值的服务,如此一来,普利尼奥不知不觉就占据了心理上的主动位置,从而有了真正去做这些事情的冲动。更何况德西格诺尼确实能够为游戏大师提供帮助,虽然他在重要问题上起不到什么作用,却可以满足科讷希特对世俗世界生活成百上千个细节之处的好奇心,满足他对相关知识的渴求,在这些方面,这位来自外界的好友无疑可以起到很大的作用。
我们不知道科讷希特为什么要主动承担起这项显然并不容易完成的教学任务,想方设法让自己这位忧郁又苦恼的青少年时期挚友的脸上重新露出微笑,让早已成年的他重新学会如何才能大笑开怀。我们也不知道,普利尼奥可以通过向科讷希特提供礼尚往来的有价值服务这件事,即可以向后者提供大量真实可靠的世俗世界资讯一事,是否对促成这一考量起到了正面作用。无论如何,德西格诺尼本人,也即最应该知道事实真相的这位先生,至少在刚开始时并不认为科讷希特想要从自己身上获取什么回报。因为他后来也曾专门谈及此事,相关内容引述如下:“每当我试图理解我的朋友科讷希特是如何对像我这样一个早已对生活麻木不仁、对一切逆来顺受的俗世凡人产生影响时,每当我思考他究竟是怎么让习惯于自我封闭、不接受任何意见的我老老实实听从他的建议时,一切的思考和理解尝试都将我引向同一个结论,使我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这种奇妙无比的效果在很大程度上其实是基于他这个人本来就拥有的不可思议魔力;除此之外,不得不说,同样也基于他那种喜欢搞恶作剧的习惯。卡斯塔利亚那些人根本就没有意识到,科讷希特其实是个玩心很重的大男孩,他的顽皮程度远远超过身边所有人的想象;实际上,他做什么事情都像是在玩游戏,看似木讷的外表下,充满了奇思妙想;跟人打交道时也很狡猾,表面意图里面往往还藏着好几重其他想法;他对施展各种奇妙魔法,将自己像捉迷藏的小孩一样伪装、隐藏起来这类童稚感很重的事情,始终都抱持着极大的兴趣;他啊,时常会展现出隐身术,在众目睽睽之下突然消失,然后又重新出现,惹来众人讶异惊叹,他倒为此感到得意扬扬。照我看来,当我第一次出现在卡斯塔利亚当局的那次会议上时,他发现我的那一瞬间,就已经决定要逮住我,并且用他独有的方式来影响我了。当然,依照他的说法,是要唤醒我,让我进入更好的状态。实话实说,从见到我的第一个小时起,科讷希特就已经开始付出不懈的努力,试图赢取我的好感。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将我跟他捆绑到一起?我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据我揣测,像他这种类型的人,在做大多数事情的时候恐怕都是无意识的,就跟条件反射一样。他们借助自身直觉,感应到自己正面临一项任务,听到自己被某种紧急情况所召唤,于是毫不犹豫地服从这一召唤,前往接受并完成任务。在那个时候,他发现我多疑又羞涩,根本不愿意投入他的怀抱,或者说,根本不愿意向他寻求帮助;在那个时候,他发现我这个曾经如此外向、如此善于沟通的朋友,变得消极又沮丧,对生活感到失望,别扭、内向、自我封闭,不愿意跟任何人打交道。可是,这一系列障碍,这些似乎很难克服的困难,在如今这个已经成为游戏大师的科讷希特看来,反而恰恰是任务当中最吸引他的地方。不管我对外表现得多么敏感、多么脆弱,他都没有退避三舍、裹足不前的意思,一直在努力争取我,最后当然也如愿以偿了。在此过程中,他所用到的重要技巧之一,就是设法令我们两人之间的关系乍看起来似乎是相互的,仿佛他所拥有的力量跟我自身的力量相匹配,他所具有的价值跟我所拥有的价值相呼应;与此同时,我对他帮助的需求,也跟我能够为他提供的帮助等量齐观。甚至在我们两人进行第一次长谈时,他就主动向我表示,说我在那次会议上的现身,对于他而言,其实是一起非常重要的事件,因为他一直在等待类似现象的出现,甚至渴望着它的出现。在接下来的多次见面中,科讷希特逐渐让我了解并熟悉了他的全盘计划,即他打算辞去游戏大师职务,并且最终离开‘教学省’的计划。在透露计划的过程中,他总在用各种方式向我暗示,让我知道他是多么希望得到我的建议和支持,同时也对我的谨慎表示了赞许,说他之所以愿意向我透露这些,是因为知道我肯定会守口如瓶。他告诉我,除了我之外,他在外界没有任何朋友,对于世俗世界也没有任何经验可言,因此必须得仰仗我,争取获得我的帮助。我承认,能够听到他亲口对我讲出这些话,我感到十分高兴,我后来对他完全信任,主动给出承诺,答应为他做任何事情,这些话显然起到了不小的作用;至少在那个时候,我完全相信他告诉我的一切。可是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科讷希特这些早已讲出口的话语,对我而言又摇身一变成了每个字都值得细细怀疑的妄言,成了根本不可能成真的杜撰。不管怎样,我是真的搞不清楚,搞不清楚他是否真的对我有所期待,假如有,那么我也不知道这种期待到底有多深,是不是真的到了他所讲的那个地步。另一方面,我同样搞不清楚,他笼络我的方式究竟是出于某种孩子气的天真呢,还是纯属外交手段;是对自己年轻时代的挚友真情流露呢,还是为了达成目的而兵行险着;是全心全意地打算帮助我呢,还是动机不明的虚伪与捉弄。总而言之,他的手段实在是比我高明太多,而且他在我们两人的交往过程中陆续给予了我太多的好处,我甚至都不敢做出上述这些可能会对他有所贬损的质问。无论如何,事情已经走到了今天这步,以如今的视角来审视,我认为,他当时口口声声告诉我的那些情况,即他的处境其实跟我相似,他像我依赖他一样依赖我,他也需要我施与同情、需要我提供服务等说法,其实大部分只是他虚构出来的,是为了向我释放出善意,是逐渐赢得我信任、逐渐获取我同意的一种暗示,最终成功驾驭了我;时至今日,我还是搞不清楚,他跟我一起玩的这场游戏,到底在多大程度上是有意而为之,其中有多少率性放纵的成分,又有多少是出自他的深谋远虑。不过话又说回来,虽然凭我的能力,无法判断出其中奥妙,但这一切至少在表面上显得极为自然,是偶遇旧友之后的天真、顺水推舟带来的成果,若不是因为面对的是他,那就实在没什么好质疑的了。要知道,约瑟夫大师可是一位深不可测的艺术家;一方面而言,他几乎无法抵制自己心中教育他人、影响他人、治愈他人、帮助他人、启发他人的冲动,因为他的确有做到这些事情的能力,当他受到这份冲动驱使时,使用上述种种手段,对他而言就成了无所谓的事情,他对此是不会有任何心理负担的;从另一方面来讲,由于他所具有的那种天性,一旦受到召唤,正式开启了任务,他就必然会全力以赴,哪怕是去做一些最微不足道的事情,也不可能不全身心地投入进去。至少有一点是确凿无疑的,即他当时的确像一位久别重逢的故友那样体恤了我,像一位伟大的心理医生和人生导师那样看护了我,哪怕过程再艰难,他也从来没有动过放弃我的念头,最后终于尽可能成功地唤醒了我、治愈了我。除此之外,还有这样一种情况,它本身是颇为异常的,但发生在他身上,却又显得相当合理,甚至可以说是必然会出现的:当他假装寻求我的帮助来逃避自己所担任的游戏大师职务时,当他心平气和地聆听我那些态度上经常显得极为粗暴、观念上又普遍非常天真的针对卡斯塔利亚的批评言论时,当我直接怀疑,乃至于侮辱卡斯塔利亚时,当他自己看似挣扎着要从卡斯塔利亚的困境当中解脱出来时,真正发生的事情却是截然相反的——实际上,他正在引诱、引导我回到那里,回到卡斯塔利亚。经过一番努力,他将我带回到了冥想的世界里,帮我重新建立起了冥想的习惯。他巧妙运用卡斯塔利亚式的音乐与沉思、卡斯塔利亚式的欢快、卡斯塔利亚式的勇敢,用这些来教育我,最后成功改造了我。他想方设法让我这个尽管时刻渴望着卡斯塔利亚,却完全不属于卡斯塔利亚,甚至长期反卡斯塔利亚的俗世凡人再次获得与你们这些卡斯塔利亚人平等相处的机会,他将我对你们所抱持着的那份不幸爱意转变成了真正的快乐。”
以上就是德西格诺尼所持的观点,他有充分的理由向科讷希特表达自己的钦佩、感激之情。从实际情况来看,以各种久经考验的方法,教育世俗世界的小男孩或者年轻人接受我们团体组织的生活方式,恐怕并非什么太过困难的事情。但是,对于一位来自外界的成年人而言,尤其是在此人已经年届五十岁的前提下,再想做到同样的事情,无疑就是一项极为艰巨的任务了。哪怕这位成年人怀抱着极大的善意,以非常真诚的态度来接受教育,也不是什么简单事。当然,我们在此所表达的意思,并不是说德西格诺尼最后真的成了一名卡斯塔利亚人,甚至成了一位堪称典范的卡斯塔利亚当地人。从成果验收的角度来讲,这一切其实跟德西格诺尼无关,只不过是科讷希特在自己心中预先规划好的任务目标,通过这位局外人成功达成了而已:他长期以来都是一个执拗又顽固、内心痛苦不堪的身负重担之人,科讷希特成功化解了他身上的悲伤,使已经变得过度敏感、过度胆怯的心灵再次接近和谐与欢快,并且用良好的习惯取代了他的一部分坏习惯。自然,作为玻璃球游戏大师,科讷希特不可能亲自完成过程中每一件具体而微的琐事;于是,他专程为自己的这位贵宾调用了瓦尔德策尔和团体组织的各项设施及力量,有一段时期,他甚至从团体领导层的所在地希尔斯兰德给他请来了一位冥想大师,跟他一起回家,随时监督他的冥想训练。在这些场合下,尽管科讷希特本人并不在场,但相关计划和整体方向仍然牢牢掌握在他手中。
直到就任游戏大师的第八年,科讷希特才第一次接受了自己这位俗世好友反复提出却又被他反复拒绝的邀请,亲自前往普利尼奥位于这个国家首都的家里去拜访他。在征得了位于希尔斯兰德的团体领导层——顺带一提,团体日常事务的最高负责人亚历山大与科讷希特的关系极为亲密——同意之后,他利用一个难得的假期休息日实现了这次访问。科讷希特对这次访问的期望很高,而且访问本身已经拖延了长达一年之久:他其实早在一年之前就答应了普利尼奥要去他家了。至于拖延的原因,部分是因为他想先确认自己这位朋友是否有在家见他的把握,不会因为家人反对或者其他什么原因而显得唐突;部分是出于一种卡斯塔利亚人的自发焦虑,因为这实际上是他迈入世俗世界的第一步——不久之后,他将首次进入这个给他的好伙伴普利尼奥带来无穷无尽冰冷悲伤感的地方。对他而言,这个陌生的世界有如此之多的重要秘密等待着他去发现。科讷希特的第一个发现,就是他这位朋友用德西格诺尼家族位于首都市中心的祖屋换来的现代化住宅;这栋住宅眼下由一位端庄大方、无比聪慧、矜持谨慎的女士全权掌管着,但这位女士同时又对她那个英俊可爱、乖张任性、顽皮淘气的小儿子言听计从,换句话说,住宅里的一切似乎都围绕着这个男孩打转;他对待自己父亲的态度很不好,专横又强势,经常以下犯上——这些似乎都是从他母亲那里学来的。顺带一提,大家都对与卡斯塔利亚相关的一切表现得很冷淡,无论什么东西,一旦涉及卡斯塔利亚,他们统统都抱持怀疑态度。不过,宅子里的母子二人终究还是没能抵抗住游戏大师的个人魅力,更何况他那高高在上的职务,在他们看来,本身就带有一些神秘、神圣且颇具传奇性的特质。没过多久,科讷希特跟这一家人的关系就相处得很融洽了。尽管如此,当科讷希特第一次踏进家门时,现场的气氛还是相当紧张的,大家虽有礼貌,却表现得极为生硬,一举一动仿佛都是不得已而为之,每个人都觉得很尴尬。科讷希特决定后发制人,无论大家做些什么,他都先行观察、等待,几乎不讲什么话。掌管宅子的女士用世俗世界招待贵客时那种表现得极为正式的繁复礼节来接待他,但态度上却极为冷淡,以此来表达自己内心拒客于千里之外的主张,犹如接待一位来自敌国的高级军官留宿。相比之下,儿子蒂托反而是宅子里最没有偏见的那个:在科讷希特造访之前,蒂托恐怕早就习惯于扮演观察者的角色了,这样做的动机,可能是想要充当成年人交往时一些滑稽可笑状况的目击证人,而且他显然常常通过这类状况获益。不过,他的父亲似乎更喜欢扮演一家之主的角色。他跟女士之间关系的基调是温柔、谨慎、略带些焦虑的,始终保持着蹑手蹑脚、如履薄冰式的礼貌,相比之下,这位女士比她丈夫更能轻松自如地保持此种微妙的距离感。后者时常对自己的儿子表现出寻求亲近关系的努力,但这个小男孩并不是很在乎父亲的努力,不仅如此,他有时似乎还很习惯于利用这种努力为自己谋些好处:一旦父亲愿意给他好处,他就跟父亲玩一玩,亲近亲近他;如果没什么好处可言,他马上就开始耍无赖,对父亲爱理不理。简而言之,宅子里的这几个人跟科讷希特初次相遇,同在一个屋檐下,交往起来格外艰辛,每个人都感到气氛非常压抑。碍于待客时应有的礼貌,大家互相之间都很客气,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让本来已经相当尴尬的感觉进一步升温,每个人的心里或多或少都充斥着对骚乱即将爆发的恐惧,举手投足、三言两语之间,酝酿着剑拔弩张的危机,恰如这整栋住宅的设计风格——它对外彰显出来的现代性总给人一种过于礼貌、过分刻意的观感,似乎每时每刻都对可能存在的闯入与攻击严阵以待,每时每刻都在努力修筑一道巨大的防护墙,可是截至目前,这道墙还没能修筑得足够牢固,足够密实,还不够安全,也正因如此,它才不得不显露出紧绷、僵硬的防御姿态,同时也失去了家的感觉。除了上述之外,科讷希特还有另外一个观察结果,他注意到:普利尼奥脸上本来好不容易重新找回来的愉悦神情,转眼之间又退去了许多;这位先生啊,当他身在瓦尔德策尔或者身在希尔斯兰德团体领导层所在的那栋建筑中时,之前那种心情沉重、满怀悲伤的感觉几乎已完全离他而去了,不仅如此,他的脸上甚至偶尔还会露出灿烂如阳光般的笑容;可是现在呢,在这里,在他自己的家里时,他反而又一次站在了阴霾之中,家人们强加在他身上的不只有批评,还有怜悯,令他感到难于招架。值得一提的是,这栋宅子的确非常漂亮,足以作为财富与品位的证明:每个房间都根据其规格、空间与尺寸进行了精心规划及布置;每个房间都选用两种或者三种令人赏心悦目的色彩组合来进行搭配;时不时地还能看到一件颇具价值的艺术陈列品,摆放在最合适的位置,供人欣赏。刚开始时,科讷希特还很开心地在宅子里参观,目光从一处亮点挪到另一处亮点,感受这目不暇接的充实感;可是到了最后,他觉得与眼前这份视觉盛宴相关的一切都太漂亮了,实在太过完美,每个细节都考虑得十分周全,可谓面面俱到,也正因如此,它失去了进一步发展变化的可能性,无法容纳创想,无法推陈出新。除此之外,他还察觉到,宅子里的各处空间、各种物品所具有的这种特殊美感,似乎也存在着某种魔法诅咒般的怪异感觉,它们也纷纷显露出一种寻求保护的防御姿态。居住在这里的每一天,普利尼奥都会被这些房间、绘画、花瓶和鲜花所包围,随之而来的无疑是这样一种生活,渴望通过周围的一切来获得和谐与美好,想方设法趋近完满境界。然而,恰恰由于周遭环境过于完满,生活在这里几乎等同于完全静止,显然无法以任何方式实现获得和谐与美好的愿望。
这次访问结束之后没过多久,带着部分不愉快印象回到卡斯塔利亚的科讷希特就给他的朋友委派了一位冥想教师,直接到他家里去开展教学任务。自从在这栋现代化房子怪异的压迫感与极为紧张的气氛中待了一整天之后,科讷希特获知了很多他原本一点儿也不打算知道的情况,但同时也获得了很多之前缺少的讯息。为了帮助这位朋友,当然也是为了完成自己这项前路漫漫的教育任务,他不得不继续深入探索下去。如此这般,科讷希特的脚步当然没有停留在第一次访问上,没有就此止步,类似这样的拜访重复了好多次,并因此而促成了关于教育、关于年轻蒂托的几次重要谈话,参与探讨的不只普利尼奥,蒂托的母亲也积极参与其中。一段时间过后,游戏大师逐渐赢得了这位聪明又多疑的女士的信任和喜爱。在其中的一次探讨中,科讷希特曾经半开玩笑地讲出了这样一番话,说她的小儿子天赋异禀,没能被及时送到卡斯塔利亚去接受教育,可真是件相当遗憾的事情。哪曾想到,她竟将游戏大师的这番戏言视作一种态度严肃的责备,马上为自己辩解道:蒂托解,这种生活本身在他眼中反而越具有神秘感,越难于理解了。然而,我们毕竟对他在首都进行的大多数访问,以及他在那里的所见所闻知之甚少,故此,眼下也只能暂时满足于以上提及的这部分内容了。
身在希尔斯兰德的那位团体领导层最高负责人,科讷希特跟他之间的关系,从来都不会超过自己所担任的游戏大师职权范围的要求。实际上,他几乎只在希尔斯兰德举办的国家教育部门全体领导成员会议上见他,就算在这种大型会议上,这位最高负责人通常也只会做一些较为形式主义的、纯属礼仪性的主持工作,主要就是接待和欢送自己的同僚们,主持会议的主要工作则由他的发言人来负责。前任最高负责人在科讷希特上任时年事已高,他确实受到了这位新任“卢迪大师”的极大敬重,但也从未给过他减少两人之间距离的理由或者说机会;因为对于科讷希特而言,最高负责人几乎已经不再算是凡人,已经不再呈现出单独作为人类个体的那一面了,他始终高高在上,在我们上空盘旋着,宛似一位大祭司,作为尊严和集会的象征,作为沉默的巅峰与冠冕,在一切权威机构之上,在团体的整个等级制度之上。这位可敬的先生最近去世了,他的最高负责人位置空了下来,经过一番仔细的挑选,团体组织最后选定亚历山大出任新一届的最高负责人。亚历山大正是多年前约瑟夫·科讷希特刚刚任职游戏大师时,由团体领导层派去协助他的那位冥想大师。自那时起,游戏大师就对这位团体内部的模范成员充满了钦佩和感激之情,相应地,亚历山大也在那段时期里仔细观察、深入了解了这位新任玻璃球游戏大师的个性与行为模式。可以说,当时的科讷希特是亚历山大全心全意予以关注的唯一对象,每天如是,甚至可以将科讷希特比作他专属的告解人[120],也没有任何问题。于是,在完成任务、返回希尔斯兰德之前,亚历山大已经对这位年轻的新任游戏大师产生了坚定的呵护照顾之心。后来,当亚历山大正式成为科讷希特的同事,即成为团体组织最高负责人的那一刻,两人同时意识到了他们之间此前一直潜藏着的友谊萌芽——现在,这份友谊又可以继续下去了,因为他们如今又可以经常见面,并且还有不少需要共同完成的公务。就这样,本就发育良好的友谊萌芽,在蛰伏了一段时期之后,顺理成章地继续生长起来。诚然,这份友谊自公务而起,又因公务而延续,当中缺乏日常生活中那种不具任何目的性、没有任何动机的普通朋友关系,恰如他们两人之间缺乏共同的青春经历一样;这份友谊是身居要职的高层领袖人物之间那种同僚式的惺惺相惜。他们表达这份友谊的方式,仅限于在问候与道别时多一点儿热情,在讨论公务时相互理解得更透彻一点儿,达成共识的速度更迅捷一点儿,甚至于只是在会议间歇多聊个几分钟。
从卡斯塔利亚当地的法理层面上讲,团体组织日常事务最高负责人这一职务——顺带一提,该职务亦常被简称为团体大师——其地位并不高于他的同僚,也即负责各学科领域的大师。可是,根据团体多年以来的传统,团体大师被默认为由各学科领域大师组成的国家最高教育委员会的总负责人。众所周知,国家教育部门的最顶层架构,即最高教育委员会,就是由团体最高层的十二位大师所组成的,团体大师在包括玻璃球游戏大师在内的这十二位大师之中,事实上负责了较高一级的职务,即负责主持国家教育部门的最高级会议、协调大师们之间关系等事务,这无形中给予了团体大师更高的职权;不仅如此,这一职权上的优势也作为传统,延伸到了希尔斯兰德的团体领导层关系之中,使日常事务最高负责人这一原本只是出于完成团体高层内部各项杂务要求而设置的秘书型职务,逐渐掌握了一些实权。尤其在最近的几十年时间里,从整体倾向上而言,团体组织成员们越来越专注于冥想训练,越来越僧侣化,这就导致团体大师这一职务变得越发重要,其权力自然也越来越大。当然,上述趋势只体现在团体的等级制度上,只出现在“教学省”内部,与外部无关。对于国家教育部门而言,团体大师和玻璃球游戏大师这两位“教学省”的领袖人物,已经越来越成为卡斯塔利亚精神的具现化,越来越成为其身在现世的杰出代表;其中的道理十分简单,因为与从卡斯塔利亚诞生之前的时代继承下来的那些古老学科相比,比方说,与语法学、天文学、数学或者音乐相比,成功实现精神领域培养的冥想训练,以及旨在统合一切知识的玻璃球游戏,恰恰是独具卡斯塔利亚特色的两项不朽成果。也正因如此,一旦这两项不朽成果的两位现任代表和最高领袖平时能够友好相处,甚至能够成为朋友,其意义不可谓不重大;至少对于他们两人而言,这份友谊的存在,不仅确证了他们各自都拥有极高的威望,同时也因为对方身份的特殊性,而使彼此威望都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提升;与此同时,也是由于这份友谊的存在,增加了他们各自生活中的温暖感觉,增添了一份额外的满足感,从而更加激励他们去完成工作上的任务;在他们各自身上代表并体现出了卡斯塔利亚世界最核心、最神圣的价值与力量。另一方面,针对科讷希特本人而言,与亚历山大之间建立起来的这份友谊,意味着科讷希特与卡斯塔利亚之间又多了一条联系的纽带,他的心中又多了一股与自身夙愿相抗衡的力量;反观科讷希特心中的夙愿,随着时间的推移,已经逐渐成长为一种强而有力的倾向,即彻底放弃目前生活,闯入另一个全新生活领域的趋势。值得注意的是,尽管有了上述友谊的制衡,脱离目前生活的趋势仍在继续发展壮大,照现状来看,这一趋势已经是不可阻挡的了。自从他本人完全清醒地意识到这一趋势之后——从时间上来看,大约是在他担任游戏大师的第六或者第七年——自这一阶段的某个时间点开始,它就以令人感到难以置信的速度迅猛发展,其力量变得越来越强大,而且被科讷希特这位又一次“觉醒”的先生毫不犹豫地纳入了自己的生活,纳入了自己的表意识世界当中,成了一个明确的、确凿无疑的想法。自那时起——我们认为这样表述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他对于自己在不远的将来必定会主动放弃目前所肩负着的各项职责、主动离开“教学省”的这个想法已非常笃定,甚至已将之视为尚未到来的事实了。在有些时候,这种笃定就像是一名囚犯相信自己有朝一日必将获得释放;可是,在另外一些时候,这种笃定又像是一位病入膏肓、行将就木之人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在跟自己学生时代的好友普利尼奥重逢后,在两人之间进行第一次深入内心的谈话时,科讷希特第一次用语言表达出了自己的上述想法。他之所以会这样做,可能只是为了赢得这位旧友的好感与信任,通过剖白自我的方式来打开对方日渐沉默、封闭的心灵;不过与此同时,还存在着另外一种并行不悖的可能性,即当科讷希特面对普利尼奥这位虽然来自外界但可以进行有效沟通的旧友时,心中第一次产生了试图交心的冲动,于是他就利用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将自己这次“觉醒”的具体内容、将自己全新的人生态度告知了眼前这位“局外人”,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公开表明自己对卡斯塔利亚的疏远,是他第一次朝向外界的转捩点,是他正式迈入人生新阶段的第一步。在与德西格诺尼的进一步交谈中,科讷希特明确提出了自己酝酿已久的想法,即希望在未来的某一天,能够彻底放弃目前这种生活方式,以无可比拟的信心与勇气,朝着新的生活方式跃进——当他亲口讲出这番话语时,这一切无疑已具有了一锤定音的效应,已经是他不会再予以任何变更的最终决定。在这段时期里,科讷希特始终小心翼翼地呵护、培育自己跟普利尼奥之间的这份友谊,使其朝着特定的方向茁壮成长。如今这份友谊的基础已不再局限于普利尼奥对他的钦佩、仰慕之情,接受心理治疗后最终痊愈的康复者所怀有的那份感激、感恩之情也不遑多让。于是,借助这份成长得坚实厚重、牢不可破的友谊,科讷希特终于拥有了一座可供他通往外部世界、通往充满谜团的俗世生活的桥梁。
值得一提的是,游戏大师也让自己的朋友特古拉尼乌斯知晓了自己的上述秘密,以及他筹划已久的逃跑计划,但不是在一开始,而是等到几乎快要水到渠成之时,才逐步向他透露了这些。其实这是很自然的事情,我们也不必为此感到太过惊讶,诚如科讷希特在对待自己的任何一位朋友时都会采取亲切仁爱态度、都会给予全力支持一样,他也知道应该如何采取各自保持相互独立的、近乎外交手段的方式来打理自己的每份人际关系,对朋友们进行适当的监督和监管,对各种关系进行合理且巧妙的整体规划,让每一份关系都能得到融洽有序的发展。现如今,随着普利尼奥重新进入他的生活圈子,在弗里茨看来,等于是有一个对手踏入了他的视野范围之内。科讷希特的这位朋友虽然是新加入进来的,但实际上却是他学生时代的老相识,也正因如此,此人理所当然有权对科讷希特平时的关注点、对他的兴趣与情感产生影响,甚至提出要求。总之,对于普利尼奥的介入,特古拉尼乌斯刚开始时是以激烈的嫉妒情绪作为反馈的,具体表现为明显的不理不睬,躲在一旁生闷气。但科讷希特显然对此有所预料,因为他几乎没有感觉到丝毫惊讶;事实上,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直到科讷希特完全赢得了德西格诺尼的信任,并且将他完整融入自己的关系体系里为止——游戏大师都觉得特古拉尼乌斯在处理普利尼奥问题时所表现出来的这种闷闷不乐的沉默式嫉妒是大有裨益的,根本不需要对其施加影响。更何况从长远来看,特古拉尼乌斯的嫉妒并不是什么亟待解决的问题,对于他,另一种思虑显然更加重要:究竟应该采取怎样的一种方式,才能将自己试图逃离瓦尔德策尔、逃离玻璃球游戏大师这一尊贵职务的夙愿,以相对温和的态度告知像特古拉尼乌斯这样一位敏感又脆弱的朋友,让他能够慢慢咀嚼、消化这个绝对会令他感到无比震惊的消息,并且最终接受它呢?事实摆在眼前,一旦科讷希特离开瓦尔德策尔,就会永远失去特古拉尼乌斯这位朋友:带上他,让他跟自己一起走眼前这条狭窄难行、充满危险的人生道路,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不仅不可想象,实际上也无法实现。假设特古拉尼乌斯愿意不顾一切地跟随他,离开瓦尔德策尔或许还是其中相对简单的部分,真正的困难之处反而是带着特古拉尼乌斯一起在世俗世界生活——之前在玛丽亚菲尔修道院的那段经历,雅科布斯神父对特古拉尼乌斯的评判,已经给了科讷希特足够的警示。问题在于,单就离开瓦尔德策尔这件事而言,一旦科讷希特告知此事的方式不够恰当,特古拉尼乌斯恐怕真的会鼓起勇气陪他一同离开,这种情况是极有可能发生的。正因为有这样一层考虑,科讷希特才选择将此事处理得格外慎重,他等待、思考、犹豫了很久,才决定让特古拉尼乌斯成为自己意图的知情人,并且还没有立即告诉他,而是先等到自己在心理和行动上的准备完全做好,方案成熟,去意已决,几乎没有任何后顾之忧时,再耐心等待一个最合适的时间点,趁机向他和盘托出。实话实说,在颇长的一段时间里,在面对近在身旁的好友时,科讷希特都必须想方设法地去隐瞒如此巨大的秘密,与此同时,还要在他背后制订各种方案与计划,完成每一项准备步骤,一直持续到最后时刻,这实在太违背他的本性了,他也必须承担由此造成的一切压力与后果。或许科讷希特当时怀抱着这样一重打算,即他打算让特古拉尼乌斯跟普利尼奥一样,不仅作为此事的知情人而存在——假如将逃离瓦尔德策尔视作一桩罪行,那么特古拉尼乌斯显然不应该仅仅充当一名目击证人,他还要成为真实的或者至少是科讷希特想象中的帮凶与共犯,因为一旦他亲身参与了进来,就自动变成了计划的组成部分,相应地,每个环节都会变得更容易处理一些,对于科讷希特这位主犯而言,自然是很有帮助的。
科讷希特认为,与卡斯塔利亚相关的一切都将持续衰落下去,直至土崩瓦解。他的这一想法由来已久,而且早就被特古拉尼乌斯所熟知。虽然两人此前并没有正式聊过这个话题,但他们心中对此都是清楚的,而且早已做好了准备:只要科讷希特愿意向特古拉尼乌斯明确传达这一切,后者随时都准备好要去接受它们,这份默契是毋庸置疑的。于是,游戏大师巧妙地利用了这一先决条件,在向对方敞开心扉时,故意以上述想法作为锲子,将自己即将逃离瓦尔德策尔的想法一并告诉了特古拉尼乌斯。当时他其实已经做好了对方将会对此表示强烈反对的思想准备,也能够承受这位向来都很意气用事的好友情绪失控后极有可能出现的暴风骤雨。哪曾想到,他预期的情况并没有发生,弗里茨的真实反应相当平淡,既没有反对他逃离瓦尔德策尔的意思,也没有出现什么情绪上的波动,这份意外收获令科讷希特感到如释重负;他原本以为对方至少会感到伤心难过,但特古拉尼乌斯不仅没有伤心难过,甚至还感到特别开心,因为科讷希特描述出来的这样一番场景,似乎刺激到了他敏感的心灵,让他感到格外兴奋:高高在上的现任玻璃球游戏大师,竟然打算将自己尊贵的职务扔回给“教学省”当局,抖落自己脚上遍布着的卡斯塔利亚尘灰,遵照自己的喜好选择未来想过的生活,这个想法可真是太了不起了。作为瓦尔德策尔精英小圈子里远近闻名的独行侠,作为一切体制化、标准化现象的敌人,特古拉尼乌斯向来都站在个人对抗权威的少数派一边;凡是以特立独行、诙谐幽默的方式与官方势力相对抗的行为,凡是可以挑逗、嘲弄、取笑官方,可以通过展现智力上的优势来使官方感到难堪的行为,他向来都是毫无保留地予以支持的。如此这般,逃离瓦尔德策尔的想法透露出来之后,特古拉尼乌斯这种异乎寻常的兴奋反应,反倒给科讷希特点明了合理解决这一问题的途径。他不由得松了口气,觉得自己可真幸运,心里暗自笑了笑,立即对朋友极度配合自身计划的反应做出了回应:通过巧妙的措辞,他成功让特古拉尼乌斯产生了这样一种印象,让对方觉得自己放弃游戏大师职务、逃离瓦尔德策尔的行动是一场反对权威、反对早已腐朽不堪的卡斯塔利亚官僚体系的伟大政变,并且在这场形如恶作剧般的政变中为他指定了知情不报者、通力合作者与策划同谋者这三重身份。游戏大师打算向“教学省”当局呈交一份请愿书,列出并详细阐述他认为自己应当辞去该职务的各项理由。于是,撰写这份请愿书所需的前期准备工作,以及初稿的起草与誊写,自然就要交给特古拉尼乌斯来负责了。由于游戏大师的公务实在过于繁忙,日程规划上没有任何空隙可钻,他是不可能亲自执笔的,至多也只能抽些时间来进行审读与批阅。特古拉尼乌斯需要完成的部分里面,首先就是要仔细听取、记录科讷希特对卡斯塔利亚这一“教学省”的出现、发展及现状所持的各种历史观点,根据这些观点去搜集对应的历史材料,然后再通过搜集到的材料来证明科讷希特向“教学省”当局提出的愿景与建议确实有根有据、言之有物。值得注意的是,为了顺利完成大师托付给自己的这项任务,特古拉尼乌斯必须进入自己以前极为抗拒、极端鄙视的一个领域——历史研究。不过这次他似乎并不怎么介意跟历史研究打交道,或许是因为期待完成任务的热情冲淡了他的排斥心理,科讷希特抓住机会,赶紧给这位好友做了必要的指导,协助他进入这个对他而言几乎是完全陌生的领域中去。就这样,特古拉尼乌斯带着他对“逃离瓦尔德策尔”这项明显离经叛道、注定形单影只的事业所独具的热忱与坚韧,迅速浸入他从自己的好友、从游戏大师本人那里领来的新任务当中。过了一段时间之后,特古拉尼乌斯,这位向来无比顽固的个人主义者,竟然逐渐从不断深入的历史研究中收获了某种难以言喻的乐趣。与此同时,他发现这种乐趣并不浅薄,反而犹如暴风骤雨般强烈——他很明确地觉察到,自己所进行的这些历史研究,将赋予他非比寻常的地位,他可以站在挑战者的位置上,向掌管卡斯塔利亚的诸多大人物、向这一整套等级制度发起攻击,证明其缺点广泛存在,展示其诸多可疑之处,或者至少也能刺激一下那些养尊处优的领导层,引导他们学会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