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听到身边的同学议论纷纷,探讨与游戏大师突然失踪这一事件相关的种种情况时;当我们沉默不语地聆听,听他们揣测他失踪的具体原因,分析他做出这一决定的得与失,论述他行动过程中各个步骤的对与错,为他的命运之路走到这一步是否真有意义、是否应该被视为荒谬而争论不休时——在我们耳中听来,他们众说纷纭的议论,简直就像狄奥多罗斯·西科勒斯[129]著作中针对尼罗河洪水假定成因的讨论一样遥远。在我们看来,游戏大师的离去既然已经成为客观事实,再去增添这些无谓的议论,不仅从结果上讲是完全无用的,其行为本身也是不正当的。我们应该做的事情,恰恰跟这些普遍可见的行为相反——我们应该用心珍藏、呵护与大师相关的种种回忆,因为他在神秘莫测地离开卡斯塔利亚、前往世俗世界之后,没过多久,就又去了另外一处相比之下更显陌生、更加神秘莫测的世界:天国彼岸。为了更好地追忆他,我们打算将自己所听闻到的关于这一系列事件的情况整理、记录下来,作为一份最珍贵的纪念,长久流传下去。
大师读完“教学省”当局拒绝他请愿的回信之后,忽而感觉到一阵隐约的寒意,全身上下亦随之轻轻颤抖。这是一种宛若身处清晨的冷静、清醒,向他暗示时机已到,从现在开始,不应该再有任何犹豫,不应该再在原地辗转徘徊。此前,大师的漫长人生当中已经出现过好几次类似的感觉,他称为“觉醒”,每逢命运遭遇转捩点、面临决定性时刻的那一瞬间,这种感觉就会出现,他对此已经颇为熟悉了。“觉醒”时的感觉总是令他的内心振奋鼓舞,可是与此同时,“觉醒”也会令他感到痛苦难挨,其中包含了极为复杂的情愫。“觉醒”是离别与启程的混合体,在内心深处无意识的角落,宛似春天里的风暴一般呼啸不停。他看了一眼时钟,一小时后,自己还有一节课要上。于是,他决定将这一小时的时间用于沉思,随即迈开脚步,朝着无比静谧的“大师花园”走去。前往花园的途中,他忽而想起了一句诗,这句诗一路伴随着他,在脑海中反复诵念,挥之不去:
万事起始,皆有神助……
反复诵念,却完全想不起来自己当初是在哪里读到过这句诗,写出这句诗的又是哪位诗人,尽管如此,这句诗却仿佛拥有生命一般,以极为独特的方式跟他对话,令他颇感欣慰;细想这句诗的内容,似乎也跟他彼时彼刻面临的境遇完全相符。到了花园之后,他坐在散落着第一批枯叶的长椅上,调整自己的呼吸,努力找寻内心的安宁,直至心境清朗、思绪平稳。随后,他沉入冥想的世界里,在向内的无尽沉思中,感受生命的这一时刻,犹如置身于无穷繁星组成的星图中一般,超越了个体的束缚,进入普遍存在的某种秩序、某种既定的图像组合之中。冥想结束,大师自觉内心无比沉静,似已无悲无喜。哪曾想到,当他走在从花园折返回小教室的路上时,本应完全从思绪中清理出去的诗文又出现了。无奈之下,他不得不再次开始思索、回忆,试图搞清楚它究竟来自哪里。思来想去,他突然觉得它的正确读法似乎跟自己刚刚诵念的内容稍有不同,恐怕正是这细微的差别,阻碍了他的搜寻与回想。一想到这点,与这句诗相关的少许前后文仿佛被点亮了似的,瞬间变得清晰无比,协助他解答了对正确读法的疑惑。于是,大师用很轻的声音念出了正确的诗文:
万事开端,皆藏神助,
庇佑我等,助我生存。
诗文的内容是对了,但是,直到这天傍晚时分,授课早已结束,当天的其他工作皆已完成时,他才想起这些诗文的来源。原来如此——原来这些诗文并不是由某位知名的古代诗人挥笔写就的,而是出自他自己早年创作的一首诗。多年以前,当大师还是学生和科研人员时,写出了这首诗,它是以这样一句诗文来收尾的:
心将远航,终须一别!
就在当天晚上,大师将自己的副手召唤了过来,告诉他,从明天开始,自己不得不无限期地远离此地。为了确保工作不受影响,大师将手头正在进行的全部事务都托付给了这位副手,并逐一给予简短而明确的指示。最后,他以礼貌友好、公事公办的方式向副手道了别:大师每次因为短期公务旅行而离开瓦尔德策尔之前,都会这样做,并无特别之处。
一旦永久离开瓦尔德策尔,大师肯定就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好友特古拉尼乌斯了。对于这位朋友,大师原本打算不告而别,不告诉他自己离开的时间,不让他再参与一次面对面的道别。等特古拉尼乌斯发现到处都找不到科讷希特时,他已经不在瓦尔德策尔了。如此一来,也就不会给特古拉尼乌斯带来额外的心理负担。关于这点,科讷希特之前本来已经考虑得很清楚了。在他看来,这样做恐怕是必须的——没有比不告而别更好的处理方法了。不单单是为了体恤这位敏感的朋友,避免伤害到他,更是为了不破坏自己的整个逃离计划。不告而别,特古拉尼乌斯或许反而能够接受木已成舟的现实,起码能够慢慢对既成事实加以理解、消化;一旦出现突如其来的道别场面,一旦发现这很可能是他们两人此生还能见到的最后一面,恐怕会迅速激发特古拉尼乌斯的急躁脾气,令他陷入极度沮丧、不快的糟糕情绪当中,带来无法预料的后果。为了避免出现意想不到的问题,科讷希特甚至考虑过缓冲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一直不跟特古拉尼乌斯见面,然后再离开,这样应该就能够将对好友的伤害降至最低。可是眼下他突然发觉,这些看似万无一失的做法,其实统统都是在逃避困难,是一种变相的明哲保身。尽管不告而别在很大程度上能够让他的这位好友免于一场情绪失控的闹剧,不会给对方触发任何愚蠢行为的机会,对于他的“逃离瓦尔德策尔”计划而言,无疑是明智的、正确的盘算,但科讷希特自己的心里却过不去,他不允许自己采取这种逃避责任、一心利己的手段。再三考虑之后,科讷希特终于下了决心。现在离晚上熄灯休息的时间还有半个小时,时间尚算充裕,他仍然可以在不打扰到特古拉尼乌斯或者其他人正常休息的前提下,拜访这位好友,向他正式道别。科讷希特出了门,当他独自穿过宽阔的庭院时,夜色已深。他敲了敲自己好友所住的房间门,心中涌起一阵奇异的感觉:这毕竟是最后一次了。门开了,科讷希特又见到了特古拉尼乌斯,他独自一人在房间里,正在看书。见到科讷希特这么晚过来,对方感到颇为惊讶,马上高兴地起身迎接他,将手上的书放到一边,请这位深夜来访者坐下。
“今天,我突然想起了一首有些年头的旧诗。”科讷希特用平常聊天的语气跟特古拉尼乌斯聊了起来,“甚至都称不上一整首,只是其中的寥寥几行罢了。所以我想,也许你会知道,在哪里能够找到这一整首诗?”
说罢,他再次引述了这首诗当中自己还记得的这一节:“万事开端,皆藏神助……”
哪曾想到,眼前的这位“留级生”根本没有被科讷希特所出的这个难题给困扰住。他只是略略思索了一小会儿,就认出了这几句诗文究竟出自哪一首诗。只见他站起身来,从书桌抽屉里取出了科讷希特亲笔写下的一摞诗稿,那是大师多年以前送给他的手稿。他仔细翻了翻,抽出其中两页,上面所写的正是这首诗的初稿。于是,他将这两页诗稿递给了眼前的大师。
“在这儿,”他微笑着说道,“我的贵客,请您自己读读看。这么多年以来,这还是您第一次回忆起这些早年创作的诗歌。”
约瑟夫·科讷希特接过这两页诗稿,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上面的内容,内心不无感动。遥想当年,他还是一名从事自由研究的科研人员,在东亚学院旅居期间,因为某个契机,他在这两页纸上提笔写下了那几行诗文。遥远的过去正从这两页纸上凝望着他,略微泛黄的纸张、稚嫩的笔迹,直接写在初稿上的删改与修订……纸上的一切仿佛都在诉说着几乎已被他完全遗忘的过去。此时此刻,过去以一种充满警示的、堪称痛苦的方式,又一次在他眼前苏醒。科讷希特惊讶地发现,自己不仅清楚地记得当初写下这些诗句的年份和季节,甚至还记得写诗的那一天、那一个小时。与此同时,他也清楚记得自己当时的心情,记得那种无比强烈、无比自豪的年轻感觉——彼时彼刻,那种感觉将他彻底包围,令他感到无比振奋、无比开心。他所写下的这些诗句,也表达出了同样的感觉。他终于想起来了,这首诗,正是在那段极为特殊的日子里写就的——在那段日子里,他称为“觉醒”的精神体验,正式降临到了他的身上。
从这两页诗稿上可以很明显地看出,这首诗的题目在正式开始写诗之前就已经想好了,作为全诗的首行,写在了最顶头的位置。题目本身是用醒目又潇洒、如暴风骤雨般凌厉的一连串大写字母写就的,无论是谁,一眼就能看出雷霆万钧之势:《超越!》
唯有到了后来,在不同的时期、不同的心境、不同的生活状况下,这个题目才被一笔画掉——同时画掉的还有那个感叹号——并以字体相对较小、笔触相对较细、笔锋相对较谦逊的写法,改成了另一个题目,也即如今的正式题目。其名为:《阶梯》。
科讷希特现在总算回忆起了自己当初是如何写下“超越!”这个词、如何决定以此来作为这首诗的题目的了——与此同时,他也为自己当初创作这首诗时的诸多想法、诸多情绪感到开心,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当年——“超越!”是作为一份感叹和一项命令,是作为对自己的鞭策提醒,是作为新制定出来的、肯定自我的决议,将他的一切行动、他所过的生活统统置于这一标志性的口号之下,毅然决然地去达成超越的目标,毅然决然地跨越眼前的一切,填满自己人生中的每一处空白,踏遍自己人生中的每一段路程,然后再将已经完成的这些,统统抛在脑后。他压低了声音,自顾自地读出了其中的几节诗文:
我等领命,必怀欣喜,
每处空间,悉数踏遍。
此身已远,无可归乡,
但行无妨,何需牵绊。
世界精神,不吝束缚,
解放眼界,开拓思想。
有意栽培,如攀阶梯,
拾级而上,不亦乐乎。
“这些诗句,转眼已忘记许多年了。”科讷希特读完之后,对特古拉尼乌斯说道,“忘得如此彻底,时至今日,当其中的一首诗偶然浮现在我面前时,我甚至都不清楚自己是从哪里知道它的,甚至都不记得它是我自己创作出来的。对我而言是这样,在你看来又是如何呢?我的这首旧诗,对你还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可言吗?”
特古拉尼乌斯沉思了一小会儿,试图认真作答。
“关于这首旧诗,长期以来,每次想起它时,我都会有种说不出来的古怪感觉。”他开口道,“说实话,在您所创作的诸多诗篇当中,这首诗是您为数不多的我不太喜欢的作品之一,其中有些东西是我相当排斥的,有时甚至令我深感不安。这首诗当中藏着的某些东西,它具体是什么,我当时还不太清楚,也没怎么细想。不过今天,我觉得自己应该已经看出来了。我尊敬的先生,您的这首诗,它最开始时选用的题目是《超越!》,后来您又用一个更好的题目取代了它。感谢上帝,《超越!》这个已经被画去的题目,它从来就没有真正吸引过我,因为其中包含了一些带有命令性质的东西,是有一些教条化或者说学校化的感觉在的,就像一名小学校长在对自己的学生下令一般。假如这一因素能够被彻底覆盖掉,或者说,假如您在初稿上进行的修改能够完全替换掉过去的内容,让画掉的内容不再可见,这首诗无疑将会摇身一变,成为您最美的诗作之一。除此之外,我刚刚又注意到了另外一点:这首诗的实际内容,的确被您最后定下的题目《阶梯》概括得很好,无论暗示还是象征意味,都完成得不错。不过照我看来,您其实也可以将题目直接换成《音乐》,甚至还能更直接些,干脆换成《音乐的本质》。如此一来,大概能够起到更直观的效果,诗作本身给人的感觉当然也会更好。因为在减去了《超越!》那种道德化或曰说教性质的高高在上态度之后,这首诗从根本上而言,写的还是对音乐本质的反思——或者就我个人看来,是对音乐的赞美,对其恒久存在,对其开朗愉悦,对其果敢坚定,对其永不停歇的流动性,对其躁动不安的决心,对其随时准备继续前行、离开刚刚踏入之空间或曰空间之局部的赞美。假如这首诗能够一直保持这种对音乐的沉思态度,或者说得更确切些,保持这种对崇高音乐精神的赞美,假如您当初没有在它里面掺入多余的训诫和说教——显然,在那个时期,您的内心被成为教育家的野心给蒙蔽住了——那么,这首诗就可以成为一枚臻于完满的诗坛瑰宝。很可惜,您没能做到这点。在我看来,这首诗不仅过于教条化、教师化,它还存在着思想上的错误:仅仅为了在道德层面达成类比效果,就草率地将音乐与人生等同了起来。哪怕这种做法尚且称不上严重过失,至少也是很值得怀疑的,至少也是存在争议的;它将作为音乐创作原始驱动力的大自然,将音乐本身所对应的、道德上的自由无拘束状态,强行转换成了试图通过呼吁、命令与良好的教育来培养并发展的我们每个人的‘人生’道路。简而言之,在这首诗中,原本是关于音乐的美好愿景——那种独特、美丽、恢宏的东西——因为《超越!》的存在而被扭曲,被利用,被用于如同小学校长般幼稚的教学目的:我刚刚已经想得很清楚了,这正是我一直对这首诗感到极度反感的根本原因。”
大师心情十分愉悦,饶有兴味地听特古拉尼乌斯直抒胸臆。科讷希特本人基本上没怎么讲话,他这位朋友自顾自地讲着,越讲越激动,一腔热血已经化作了某种难以遏止住的狂怒,科讷希特向来都很喜欢他朋友的这份热情。
“唯愿你是对的!”等到特古拉尼乌斯差不多讲完之后,他才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评价道,“不管怎么说,你刚才提到的关于诗与音乐之间关系的论述都是正确的。‘每处空间,悉数踏遍’这句诗文,我当年写出这句诗文时的基本思路——无论我当时是否真的注意到了这点,或者说是否真的对此有着如此深入的考虑——的确来自音乐。至于我在选题目的时候是否故意败坏了全诗的思想性,是否真的扭曲了原本的视野,我自己也不清楚;或许你是对的吧。无论如何,当我拟订了《超越!》这一题目并且真正写下这些诗句时,它们已经不再单纯、不再只是关于音乐的了,而是关于一种全新的、具有普适性的体验。这种体验或可描述为:美丽的音乐之象征,向我展示了它具有道德性的那一面,成为一次告诫、一份警示,在我心中酝酿、转变,化身为生命的召唤。你特别不喜欢这首诗的题目《超越!》所使用的祈使句形式,但我其实并不打算对外表达任何命令或指示,因为《超越!》的命令或指示,始终只针对我自己。关于这点,你可以从这首诗的最后一行诗文中很明确地看出来。我最好的朋友,哪怕你还不怎么了解这首诗,只需要读读最后一行,就能将情况了解得很清楚了。也就是说,在那个特殊时刻,我体验到了无与伦比的洞察力,完成了某种认知上的跨越,看到了自己内心浮现出的一副全新面容。也正因如此,我才想通过某种方式,向自己高声喊出我自身借助这偶然得来的卓越洞察力所感知到的内容——某种精神上的力量,某种与众不同的道德观念——并且竭尽全力地想要将其记录下来、留存下来。这也是为什么这首诗会一直留存在我记忆里、一直蛰伏在那里,哪怕我本人并不知情。不得不说,无论这些诗句本身写得是好是坏,它们都达到了我当初创造它们时所持的目的:截至目前,这份对‘觉醒’时刻的提醒一直活在我心中,始终没有被遗忘。时至今日,它们再度在我意识中显形,在如今这个我的耳中听来,这一句句诗文,竟又变得如此鲜活,仿佛刚写出来的一般;不得不说,这可真是一次无比美好的小小体验,你的辛辣嘲讽,丝毫不能破坏它们对我产生的影响。不过,现在也到时候了,我该离开了。逝去时光是多么美好哇,我的好伙伴。想当年,我们两个都是从事自由研究的科研人员,经常能够想出一些办法,绕过聚居区的各项规定,一起熬夜,通宵聊天:这在当时是得到默许的,虽有规定,但没有谁会用真正严苛的标准去要求科研人员。可是现在呢,作为一名大师,反而失去了这种优待,不允许再这样做了,真是可惜!”
“哎呀,”特古拉尼乌斯回应道,“其实一直都可以,觉得做不到,只不过是因为缺乏勇气罢了。”
科讷希特伸出一只手来,搭在对方肩膀上,笑着说道:“你既然提到了勇气,那么我倒要多说一句了,我亲爱的朋友——勇气我现在自然是不缺的,而且还挺多,足以完成一些相当与众不同的恶作剧了。晚安,老刺头[130]!”
就这样,科讷希特仿佛重返少年时代了一般,开开心心地离开了好友的房间。可是,当他走在回去的路上时——“玩家聚居区”的深夜时分,漫步在空无一人的走廊和庭院里,某种肃穆的气氛又开始萦绕在他周围。他知道,这是离别特有的气氛。离别,总是会在不知不觉间唤醒一些纷繁凌乱的回忆。在这次漫步归途中,走的还是习以为常的道路,但他却被自己当年第一次走在这条道路上的回忆所侵扰。那时候,他还是个男孩,是一名刚刚加入的瓦尔德策尔精英学校学生,第一次在属于瓦尔德策尔、属于“玩家聚居区”的这片土地上漫步,心中充满了对这里的美好想象,充满了希望。可是现在呢,夜已深,风已凉,四周只剩沉默,沉默的树木、沉默的建筑,置身其间,科讷希特终于无比痛苦地察觉到,这是自己最后一次看到眼前的这一切了——白天时如此繁忙、如此热闹的聚居区,他此刻正在最后一次聆听它入夜后的静谧,聆听它沉睡时发出的各种窸窸窣窣微响,最后一次注视门房上方高悬的小灯,看那灯火倒映在喷泉水池里,最后一次仰望头顶夜云,看那缕缕浮云飘过他“大师花园”的树梢叶影。他走得很慢,没有直接回去,而是沿着玩家聚居区的每一条小路缓缓漫步,走过自己熟悉的每一个角落,与此同时,他觉得自己心中有一股欲望正在升腾,希望能够再次打开自己那座小花园的大门,再到里面走一趟。可是,他现在已经没有钥匙了——这个现实的困难反而帮助了他,令他很快冷静下来,放弃无谓的幻想,不至于继续陷入无穷无尽的惜别中。又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寓所,坐到书桌前,写了几封信,其中包括一封提前通知德西格诺尼的信笺,告诉他,自己即将抵达首都。做完这一切之后,借助一次过程非常小心、仔细的冥想,科讷希特成功地将自己从前一个小时的精神紧张激动状态中解救出来,恢复了内心世界的平静与安宁。如此一来,一觉醒来之后,到了明天,他就能够以饱满的精神、顽强的毅力前往完成他在卡斯塔利亚的最后一项任务:跟身在希尔斯兰德的团体大师亚历山大面谈。
隔天一早,游戏大师跟平常一样按时起床,准备妥当之后,随即让人派车过来接自己,坐上车,直接驶离了瓦尔德策尔。只有少数人注意到了他的离去,没有任何人想到他竟会一去不返。他坐在车上,穿过初秋的薄雾,一路不停地驶往希尔斯兰德,在中午时分抵达了目的地,并请接待人员向团体组织最高负责人,即团体大师亚历山大通报了自己的到访。科讷希特随身带着一只漂亮的小金属盒,外面用一整块布包裹着,这是他从自己办公室的秘密抽屉里取出来的,里面存放着他作为现任玻璃球游戏大师的象征物:印章与钥匙组成的徽章。
在团体组织名为“伟大”的大办公厅里,工作人员颇为惊讶地接待了到访的玻璃球游戏大师;在此之前,几乎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一位大师级别的人物,不经任何预先通知或者说不请自来地出现在了这里。对此,团体组织最高负责人紧急做出了安排,临时派专人过来招待玻璃球游戏大师,以免在礼节上有任何疏失,并且在希尔斯兰德历史悠久的回廊里专门为他开启了一间贵宾休息室。他被告知,团体大师亚历山大希望能够尽快安排好时间,在两三个小时之内与他面谈。于是,他顺手索要了一份团体章程,坐下来,通读了整本手册,最后一次确认了自身请求的纯粹性,确认了它的确是符合章程规定的。问题在于,哪怕到了现在这个关键时刻,他仍然觉得,向其他人描述这个请求的意义和内在合理性是根本不可能办到的事情。这时,他想起了章程中的一句话——当他还很年轻时,在从事自由研究的最后那几天时间里,因为即将正式加入团体组织,成为组织当中的一员,他曾经被要求以这句话为主题进行冥想练习。于是,他在手册里找到了这句话,重新读了一遍,不由得陷入了沉思,觉得此刻的自己跟当时那个有些焦虑的年轻“留级生”之间差别实在太大了,简直犹如天渊之别。“一旦团体管理部门召唤你去担任某个具体职务,”团体章程中的这句话是这样讲的,“那你就要明白这样的一个道理:在这套等级制度的约束下,每一次升迁都不会变得更自由,每一次升迁都意味着受到更进一步的约束。职务越高,约束越严格。权力越大,侍奉越勤勉。性格越强,越忌讳独断专行。”上述一切内容,在当初那个自己的耳中听来,是多么不容置喙、多么明确具体啊!哪曾想到,转眼多年过去,还是同样的章程、同样的话语,其中一些词语的含义,尤其是诸如“约束”“性格”“独断专行”等处理起来比较棘手的大词,对他而言已经发生了多么巨大的变化,少数词语的意思甚至整个逆转了!这些句子,当年读起来是多么美好,内容如此清晰,意义坚实可靠,充满了令人钦佩的暗示。对于一个年轻的心灵而言,这些句子显得多么无懈可击,多么永恒不朽!简直真切得不能再真切了!噢,其实这些句子本来就很真切,但这种真切其实是有前提条件的,并非放之四海皆准的真理——假如卡斯塔利亚就是全世界,是一个完整的、包罗万象的、不可分割的世界,而不是真实世界当中的一个小世界,或者仅仅是从真实世界里分割出来的一小块大胆激进、狂飙猛进的试验田!假如地球本身就只是一所精英学校,假如团体组织是全人类的命运共同体,假如团体组织的最高领袖就是上帝,那么这些句子、这一整套章程将是多么完美无瑕!哎呀,倘若真是这样就好了,倘若真这么简单就好了!倘若如此,我们所过的生活将是多么甜蜜!我们的社会将会多么繁盛!我们的精神世界将会多么纯真、多么美好!多年以前,科讷希特曾经真是这样想的,多年以前,他真的是如此看待、如此体验这一切的:团体组织和卡斯塔利亚精神是神圣的、绝对的——“教学省”即世界,卡斯塔利亚人即全人类,现实世界的非卡斯塔利亚部分,是一处人人皆如孩童般幼稚的蛮荒地带,处于尚未形成“教学省”的未开化阶段,是一片仍在等待文化前来普度众生的原始土壤,它以敬畏之心仰望着卡斯塔利亚的存在,持续不断地向“教学省”输送满怀憧憬的朝圣者,就跟当年那个年轻的普利尼奥一样。
可是如今呢?如今一切已经发展到了这样的一个阶段,一切似已无可挽回,尽管如此,“教学省”对于约瑟夫·科讷希特本人、对于他自己的精神世界而言,依旧是如此特别的存在!难道他不曾在早些时候——是啊,甚至在昨天也是如此——不曾将他特有的那份洞察力,那套极为特殊的认知方式,那种被他称为“觉醒”的现实体验,视作一步步通往世界之核心、通往真理之核心的手段吗?难道他不曾将“觉醒”视作某种神圣的、绝对的存在,视作一条只能一步步踏实走完的道路或者说阶梯吗?难道关于“觉醒”的一切,在思想上不是一以贯之、直截了当的吗?多年以前,当他自己还很年轻时,当他还在精英学校念书时,一方面借普利尼奥的名义承认外面那个世俗世界,但同时又作为一名卡斯塔利亚人有意识地、精确无误地与它保持着适当的距离,难道他当年所持的这种态度不是曾经被他本人理解为一份清醒、一种进步吗?难道他没有将之作为一种拥有绝对价值、代表了绝对正确的理念来加以推广吗?以此类推,在从事了多年无拘无束的自由研究,经过了多年的怀疑犹豫之后,他终于决定投身于玻璃球游戏领域,去过瓦尔德策尔人的生活,在当时岂不也是一种进步,也是一种对真切、对真理的追求吗?再然后,他被托马斯大师选中,接受了那项伟大而光荣的外交使命,通过音乐大师主持的仪式,作为一名新人,正式被团体组织所接纳,成了团体当中的一员。直到最后,他终于被任命为玻璃球游戏大师。每一次的情况都是类似的,都是在一条看似笔直的道路上,迈出或小或大的步伐,一路向前挺进,勇往直前——可是现如今,当科讷希特终于走到这条道路的尽头时,他才发现,自己所在的位置绝对不是世界之核心,自己所知晓的一切与真理之核心也相去甚远。即使是近在眼前的这次“觉醒”,至多也不过是奋力睁开双眼,在全新的环境中再次找到自己,融入一幅全新的星图当中而已。这条态度无比严苛、方向无比明确、意志无比坚决、看似确凿无误的道路,曾经将他引向瓦尔德策尔,引向玛丽亚菲尔,引向团体组织,引向游戏大师的高位,现如今又将他给引了出来,引向别处:上述一系列的“觉醒”,同时也是一系列的告别。卡斯塔利亚、玻璃球游戏、大师的高位,每一项都像是一个音乐主题,首先都需要徐徐展开,接下来是演奏处理,最后必定迎来终结;每一项都像是要踏遍的空间,最终都要超越!转眼之间,它们已统统被他抛在脑后。显而易见的是,哪怕是在他曾经的想法和行为跟今天的想法和行为截然相反时,他也早已隐隐约约地获知了一些相关真相——哪怕不是真相,至少也是一些令他感觉颇为疑惑的事实——难道不是吗?难道他不曾在自己的科研岁月里、在从事自由研究的时期,雄心勃勃地写下过那首诗吗?细读那首诗中的内容,岂不是明明白白地写到过阶梯、写到了“远航”和“终须一别”吗?他岂不是通过诗歌高声宣布要“超越!”吗?如此这般,等于说他的这条道路其实是绕了一个大大的圆圈,或者说是椭圆,抑或螺旋,或者其他什么形状。不管是什么,反正肯定不是沿着一条直线在前进,因为直线显然只属于几何学的范畴,不属于大自然和真实生活。即使在他早已忘记了当年的那首诗、忘记了当时的那次“觉醒”之后,他还是忠实地服从了那首诗所表达出来的自我告诫与自我激励效果。诚然,上述效果绝非完美,过程中并不是没有犹豫、怀疑、冲动和挣扎,但他还是勇敢无畏、冷静内敛、心情相对愉悦地跨过了人生当中的一级又一级阶梯,踏遍了一处又一处空间。他的人生不像老音乐大师那样光芒四射,但也没有丝毫疲惫和懈怠,没有挥霍与不忠。假如他现在——根据卡斯塔利亚方面的说法——犯下了背叛团体组织的罪行,对于“教学省”是不忠的;假如大家宣布他违反了团体组织的全部道德标准,毫不顾忌地为自己的“性格”服务,也即团体章程中提到过的“独断专行”,哪怕这是真的,也是本着勇敢的态度和音乐精神,在其指引之下,踏着合适的节拍,一步一步愉悦地完成的,所以,干脆随他去吧。只要他能够向别人说清并证明他自己眼中完全是一清二楚的这件事情,即他目前这一系列行动乍看起来似乎颇为“独断专行”,可实际上也不过是侍奉与服从的另一种形式罢了;此行并非通往自由,而是走向全新的、未知的、卡斯塔利亚人无法想象的束缚;他并非一名逃亡者,而是受召唤者,他的行动并非出于自我意志,而是服从命令,他的身份不是主人,而是一名受害者!——只要别人能够理解这点,就不存在任何问题。那么,开朗、合拍、勇敢的美德又该如何表述、如何让别人理解呢?时代在变迁,这些美德逐渐变得微不足道,但它们依旧存在。拥有这些美德之人,即使他们本人并没有真正去施行这些美德,只是在无意识之间对其加以引导,让美德朝着合适的方向流转;即使他们没能超越自己身份与地位的局限,只能泯然于众人间,让这些几乎不可见的美德在自己周围的狭窄空间内如卫星般转动,但是——美德依旧存在,并且完整保留了它们的价值与魔力。它们存在于肯定而非否认,存在于服从而非逃避,或许还有少许存在于其拥有者的行为与思考之中,存在于以相对应之方式展开行动、进行思考的事实之中:在此方式之下,他们的行动、思考会显得与众不同,仿佛他们的确是自己生命的主宰,仿佛他们处理一切事情时都是积极向上的,仿佛他们能够真正坦然面对生活,仿佛他们完全杜绝了自我欺骗似的。实际上,上述美德在个体身上实现的这种反映,往往都会使个体表现得像是具有真正的自由意志,能够自主做出决定并担负相应责任,不会受到周遭环境的约束一般。实话实说,会造成上述印象也不足为奇——毕竟,由于某种目前尚且未知的原因,人类个体基本上可以认为是被创造出来的工艺品,没有任何自由意志可言,更倾向于实干而非认知,更倾向于服从本能而非精神。噢,要是还能够跟雅科布斯神父一起就这些问题展开深入讨论,那该多好啊!
每当他进行冥想时,类似上述这些思绪或者说遐想,经常成为他内心响起的回声。在科讷希特心中看来,“觉醒”似乎跟真理无关,跟各种客观存在的知识也无关;恰恰相反,“觉醒”是完全主观的,是基于当下现状的一种认知,是积累大量现实经验之后的一种感悟,是对自身存在的一次印证。在“觉醒”状态下,他其实并没有真正深入事态的核心之中,没有真正获知真理;他其实只是掌握、完成或者说承受住了他的自我认知对事态瞬间状况的看法罢了。在这整个过程中,他其实并没有发现什么货真价实的规律,而是做出了一系列决定,收获了一连串结果;他其实并没有来到世界之核心,而是来到了自我之核心,将自我之核心错认成了世界之核心。这恰恰是他在这整个过程中所经历的一切如此难于向其他人表述、如此难于让其他人真正理解的原因:因为表述生活中极端自我的这部分内容,似乎并不属于语言的目的,反而需要某些超越语言的沟通方式。因此,假如他在某种程度上被其他人理解了,那么理解他的这个人,无疑也是跟他有着类似境遇的人。比方说,一个跟他同病相怜的受苦者,要么就是另一个同样处于“觉醒”状态的命途多舛之人。认识的人当中,弗里茨·特古拉尼乌斯偶尔能够理解他,但只能理解其中很少的一部分;相比之下,普利尼奥·德西格诺尼的理解还要更深入一些,可也只是点到为止。除了他们两人之外,他还能再讲出哪个名字来吗?没了。
天色渐晚,不知不觉间,已是夕阳黄昏时。他早已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考游戏当中,为之深深着迷。这时,有人来敲门了,但他依旧没有醒过来,没能立即给出回应。门外站着的那位先生稍微等了一会儿,见里面没有响动,只好再一次轻敲房门。这下子科讷希特总算听到了,知道时间已到,于是应了门,请来者进来。来的那位先生是团体大师派来的使者,科讷希特起身,跟着他一起离开了贵宾休息室。信使将科讷希特领进了团体领导层办公的那栋大楼,没有进一步通报,直接进入了最高负责人的办公室。亚历山大大师正在那里等他,见到他来了,马上过来迎接。
“实在不好意思,”他说,“您没有提前通知一声就到这里来了;没有预先安排,不得不让您先等待。我现在的心情,甚至可以说是满怀期待,非常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竟然能够让您这样一位重要人物不请自来。该不会发生了非常糟糕的事情吧?”
科讷希特笑了:“没有,没什么糟糕事情发生。不过,平心而论,我的这次来访真有那么出乎您的意料吗?参考之前发生的事情,您难道真的想不到,是什么风将我吹到这里来的吗?”
亚历山大表情非常严肃地打量了他一番,眼里充满了忧虑。“好吧,如您所说,”他回应道,“听到您不请自来的通报之后,我确实想到过这样那样的原因。比方说,前几天我还在想您那封通函的事情。对于您而言,此事肯定还处于一个悬而未决的状态,您恐怕会觉得我们给出的正式答复太过简短,甚至认为它有些语焉不详。可是,就我们这边的立场看来,某种程度上而言,我们也别无选择,只能给出简短答复。也正因如此,答复的内容和语气恐怕都令您感到失望了,尊敬的先生,您不请自来的原因,可能就是如此。”
“并非如此,”约瑟夫·科讷希特答道,“实话实说,早在呈上那封通函之前,我已经断定,当局的答复除了你们所给出的那种简短形式、除了你们所给出的那些内容之外,几乎不可能再有其他任何选择了。答复内容其实是没有任何余地可言的,只能如此。至于语气,那就更不必担心了——恰恰是这种语气,最令我感觉称心如意。我可以很清楚地从你们的正式答复中看出,撰写答复的那位先生,自他提笔的那一刻起,从头到尾都感到很烦恼——没错,甚至可以认为他痛苦难挨。他的心中存在着强烈的愧疚感,知道自己笔下的这份答复会令我感到很不开心,而且多少都会有点儿尴尬。因此,在答复中添上几滴蜂蜜就是很有必要的措施了。不得不说,他的做法取得了不小的成功,我对此感激不尽。”
“如此说来,您早已接受我们给出的正式答复了,尊敬的先生,是这样吗?”
“显而易见:接受。不仅如此,对于这份正式答复内所提到的各种内容,我基本上是理解的,而且也是赞同的。诚如刚才所言,当局的答复不存在其他选择,唯一能做的,就是明确拒绝我的请愿,再予以安抚,加上少许温和的训斥。我的那封通函,对于你们而言,显然是非比寻常的一类事物,很可能是闻所未闻的存在,无疑令卡斯塔利亚当局感到如鲠在喉,对此我从来不曾怀疑过。此外,早在看到正式答复之前,我就已经猜到,由于在本应完全属于公务范畴的通函当中,囊括了一项个人请求,这就导致它在流程规范层面上也出现了问题。哪怕单就这一层面来讲,你们也是不可能接受的。因此,除了对我的请愿表示明确拒绝之外,几乎不可能指望从你们的正式答复中看到什么其他东西。”
“我们对此颇感欣慰,”面前的团体组织最高负责人用一种略带尖酸刻薄的语气回应道,“既然您可以如此看待此事,那么很显然,我们别无选择的答复,对您而言完全在意料之中,既没有令您觉得惊讶,也不曾给您造成任何痛苦。知道这点对我们而言是非常重要的,因为如此一来,我们就可以彻底放心了。不过话说回来,即使您已经讲得如此清楚,有一个问题我依旧没想明白:假如这一前提属实,即您在写这封信的时候、在寄出它之前,就已经预料到自己肯定会获得这样一份正式答复——我对您刚刚这番话的理解是正确的,对吗?——让我描述得更确切些,您根本就不相信自己能够从我们这里得到肯定的答复,根本就不相信自己的请愿将会获得成功,甚至早在写信时就认为此事必定会失败。那么,既然如此,您又何必还要完成这份通函的写作,何必偏要将它呈上呢?要知道,写这封通函毕竟也意味着相当大的工作量,假如一开始就知道这是无用功,又何必去做?”
科讷希特向亚历山大投去非常友好的目光,回答了这个问题:“最高负责人先生,我的这封信笺囊括了两方面内容,每一方面内容都有各自的意图,我并不认为两方面内容都是无用功,或者说都没有取得任何成功。首先,它囊括了一项个人请求,即要求官方解除我现任的玻璃球游戏大师职务,将我派往外界,到其他岗位上去完成另外一项富有建设性的工作。需要请您注意的是,我始终都将这项个人请求视作两方面内容中较为次要的一项,因为每位大师都应该尽可能地将其个人事务放到一边,专注于本职工作,这是不言而喻的。如今,这项个人请求已被正式拒绝了,我当然必须接受这项现实,不会有任何怨言。可是,我的这封通函里所写的内容远远不止这些,其中还罗列出了许多历史案例,以及不少相关推论与结论——作为现任游戏大师,我认为自己有责任提请卡斯塔利亚当局注意这些内容,并建议大家对其进行慎重处理,千万不能掉以轻心。‘教学省’的全体大师,或者说得更准确些,至少大多数大师,都已仔细读过我对相关内容的阐述——我不会称其为训诫或者警告,就是阐述而已——哪怕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都不愿意接受我所呈上的这道菜肴,认为跟自己的口味不符,表现得心不甘情不愿的。可是,因为我们都知道的原因,他们还是认真阅读并且消化、吸收了我主观上认为必须得告诉他们的各种讯息。诚然,大家没有为这封信笺献上掌声和赞许,不过,这在我眼中也根本称不上失败;因为我的目标并非寻求掌声和赞许,恰恰相反,我的目标就是要搅动这一潭死水,给大家带来不安,让大家意识到放任不管的严重后果。假如我因为您之前所提及的那些原因,放弃呈上自己写好的信笺,现在恐怕会感到后悔莫及。且不论它产生的效果是大还是小,总而言之,它目前的确已经起到了警钟长鸣的作用,完成了对大家的呼吁,引起了多方关注。”
“这是毋庸置疑的。”最高负责人略显迟疑地说道,“尽管如此,您的这套说法却并不能真正解答我刚才提出的问题。想想看,假如您的目标只是打算向卡斯塔利亚当局发出提醒,呼吁大家注意,给出一些有理有据的警示,那么您又何苦要将自己煞费苦心才完成的、如黄金般珍贵的话语,跟一项明显不可能被接受的个人请求捆绑到一起,从而削弱乃至于危及您真正有用话语的效果?截至目前,我仍旧不明白您这样做的具体目的。不过照我看来,一旦我们将整件事情彻底讲透、谈开,事实自然就会变得无比清晰,洞若观火。不管怎么想,您这封通函中的薄弱之处,都是将公开警示与个人请求、将提请与阐述混为一谈了。单就这封通函目前所呈现出的全部内容来看,我们不得不暂时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即您本不应该以呈交请愿书的方式作为劝诫大家的手段,这封通函并非合适的载体,完全不值得信赖。事实上,假如想要达成对应目标,您能够依赖且明显更容易见效的手段相当多。比方说,您可以使用口头或者书面形式直接与您的同僚们沟通,直截了当地阐述您打算向他们阐述的内容。考虑到您的现任玻璃球游戏大师身份,这样做无疑是轻而易举。至于与您的个人请求相关的请愿书,因为只涉及您个人,完全可以走属于它自己的那套官方正规途径,结果如何姑且不提,总之这样才是合情合理的。”
“我没有抱任何期望,当然也无所谓失望。”后者接着说道,“当我交出自己所写的那份请愿书时,因为早就知道你们会拒绝我,所以从来就没有认真期待过一个愿意满足我个人要求的正式答复。恰恰相反,假如你们的正式答复真的同意了我的要求,反而会令我感到手足无措。因为我早已做好了准备:我从来就没打算要顺从地接受一个明确给予拒绝的正式答复,我从来就不打算将这样一种答复视作高于我自身想法的最终决定。”
“‘不准备接受卡斯塔利亚当局的正式答复,不将这一答复作为高于您自身想法的最终决定’,大师,您刚刚说出口的,确实是这句话吗?”最高负责人再也忍不住了,他直接打断了科讷希特,用略显尖锐的声音,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显然,他终于意识到了眼下的情况究竟有多严重。
科讷希特的反应依旧很平淡,他微微朝对方鞠了一躬,回应道:“当然,您听到的确实是这句话。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请愿书能够获得成功,我对它根本就不抱有任何期望。尽管如此,哪怕只是为了恪守团体内部的规则,哪怕只是为了走个形式,我还是必须向你们呈上请愿书。毕竟如此一来,我也算是为我们敬爱的卡斯塔利亚当局提供了一套体面的应对方案。等到后继的事情发生之后,最高领导层就能够及时有效、无可辩驳地对外宣称,在对我的处置方式上不存在任何问题——此前就已经通过正式的书面答复,明确拒绝了我的请求。实话实说,当初我并没有料到,竟然这么快就能收到来自你们的答复,因此,我还考虑了另外一种可能性,即一旦当局不倾向于目前这套解决方案,不愿意给予明确果断的拒绝,而是采取拖延政策,我就应该及时、主动地行动起来。早在提笔撰写请愿书时,我就已经下定决心,假如你们在收到它之后,故意不予理睬,或者顾左右而言他,试图蒙混过去,我也绝对不能让自己的脚步因此而停滞不前。到了那个时候,你们可能会尝试安抚我的情绪,引诱我妥协,继续留在瓦尔德策尔,继续担任游戏大师一职。一旦出现这样的情况,我断然不会接受,反而会马上采取行动。”
“会采取怎样的行动呢?”亚历山大问道,声音格外低沉。
“是这样的,我的最终行动,必然会遵从自己内心的意愿,同时也会依照理智来执行。如前所述,我已决定辞去目前的职务,到卡斯塔利亚以外的地方去从事另外一项事业。我的去意已决,就算无法取得当局许可,就算不批准我去,我也依旧会动身离开。”
“我想,现在我已经能够理解您了,”亚历山大终于开口了,他用十分平静的语气说道,“实际上,您早已厌倦了自己所担任的游戏大师职务,或者说,早已厌倦了卡斯塔利亚,要么就是被盼望进入世俗世界、在那里长期生活的渴望所困扰。总之,您处于这种厌倦状态之中,已经过去了相当长的一段年月。到了某个时间点,您终于下定决心,打算顺从自己内心的呼唤,向长久以来的不良情绪屈服,不打算继续遵循卡斯塔利亚的规章制度,不准备继续履行自己的职责了;与此同时,您也变得不再那么信任我们,不觉得应该就此事向我们倾诉,不认为向团体组织寻求建议和帮助是唯一正确的选择。于是,为了满足某种形式主义的花架子,为了洗刷您良心上的不安,考虑再三之后,您终于以颇为取巧的方式,向我们呈上了请愿书,提出了您的私人请求。您明知这个请求对于我们而言是不可接受的,但还是一意孤行,因为您熟悉我们的整套流程,一旦此事被我们在会议上正式讨论过,一旦我们给出正式的书面答复,无论结果如何,作为游戏大师,您都算是尽了一份履约的义务,可以毫无顾忌地推进您的下一步计划。为了更好地讨论此事,我们不妨先为您假设出一个相对合适的前提,即您的确有理由做出一些非比寻常的行为,而且您自身所持的意图也的确是诚实可敬、值得我们去尊重的,因为除了先这样假设之外,我实在无法想象出具体的、合情合理的理由,足以支撑您这一整套荒诞无稽的说辞。可是,哪怕我这样做了——哪怕已经有了这个前提,我还是无法理解这样一个问题:您的内心深处既然早已萌生退意,早就产生了上述各种想法、欲望和决心,早就成了思想上的逃兵,怎么能够在您的办公室里,默默将这样一个秘密保守如此之久,而且——至少在表面上——还能继续尽忠职守、无懈可击地履行您作为游戏大师的职责,这怎么可能办得到呢?”
听到科讷希特的许诺之后,亚历山大大师陷入了沉思。“您之所以这样说,是不是打算向我传达这样一层意思,即您始终希望我能够理解您,如此一来,我可能就会对您的行为和计划表示赞同,最后或许就会批准您所提出的请求,对吗?”片刻之后,他略显迟疑地问道。
“哎呀,我可完全没有考虑过批准的问题。我唯一希冀并期望得到的,只有您的理解,仅此而已。一旦您能够或多或少地理解我,那么,当我离开这里时,您或许还可以适当保留一些您长期以来对我的尊重——说得更确切些,所剩无多的尊重。这也是我唯一能够接受的、与我们‘教学省’的道别方式。我也不妨告诉您——今天,我已永远离开了瓦尔德策尔,永远离开了玩家聚居区。”
这个消息犹如晴天霹雳一般,令亚历山大感到无法理解,简直不可理喻。他不得不再次闭上双眼,过了好几秒钟才睁开。
“永远?”他开口道,“也就是说,您再也不打算回到自己的岗位上了?我不得不对您表示赞许,在如何令人感到大吃一惊这个领域,您称得上是当之无愧的大师。既然如此,怎么说呢?假如您允许我现在就发问的话,那么,我马上就想到了一个问题:您眼下如何看待自己的身份?您还认为自己是玻璃球游戏大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