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他又开口道:“至少我还可以指望再次见到您,不是吗?”

老者做了个随时欢迎的手势,回应道:“我会在这里过夜,直到明天日出后不久,我都会在这里。赶紧过去吧,您现在可是又累又饿。”

约瑟夫斯非常虔敬地向老者行了礼,继续前进,终于在入夜之后不久来到了绿洲中心的小聚居点。这里多少有些类似于修道院,小屋里居住着所谓的隐士,即来自不同城市和乡镇的基督徒,他们在这里为自己创造了一片隐蔽的住所,以便不受干扰地投入简单纯粹的隐修生活之中。他们为约瑟夫斯提供了水、食物和睡觉的地方,见他实在很疲惫,也就不问他什么问题,也没有找他聊天。其中一位隐士负责主持晚祷,其他人也就跪下参加,大家齐念“阿门”。换了其他时候,这些虔诚弟兄的集体活动对他而言无疑是一份难得的体验和乐事,可现在他心里只有一个打算:要赶在明天一大早时起来,赶紧回到先前跟老者告别的地方。回到那里之后,约瑟夫斯发现老者直接躺在地上睡觉,卷在一张薄薄的席子里。于是,他就在树下隔得稍远的地方坐了下来,静待他醒来。过不多久,这位睡着的人睡眠变浅,醒了过来,转身从睡垫上爬起,艰难地站起身来,舒展自己睡得僵硬的四肢,然后便跪在地上,做起了早祷。当他再次站起来时,约瑟夫斯走过来,默默地朝他鞠了一躬。

“你吃了吗?”不知姓名的老者开口问道。

“没有。我有一天只吃一顿饭的习惯,而且必须在太阳落山之后。您饿了吗,尊敬的先生?”

“我们正要远行,”对方回应道,“而且我们两个都不再是年轻人了。所以,我们最好还是先吃点儿东西再启程。”

约瑟夫斯打开自己的行囊,分给了对方一些椰枣;此前,他还从跟他住在一起的友好弟兄们那里分得了一些面饼,于是,他跟老者分享了这些面饼。

“我们可以出发了。”吃完后,老者说道。

“喔,我们可以同行?”约瑟夫斯高兴地喊道。

“当然可以。你之前求过我,让我带你去找迪翁的。一起走吧。”

约瑟夫斯又惊又喜地注视着对方。“您真是太仁慈了。”他感叹道,并且马上试图好好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但这位不知姓名的老者粗暴地挥了挥手,让他赶紧安静下来。

“唯有上帝是仁慈的,”他说,“我们现在就出发吧。还有,别再对我用‘您’来敬称了,就像我已经在说‘你’了那样。两个老忏悔者之间的繁文缛节能有什么用?”

说罢,高大的老者大步走了出去,约瑟夫斯赶紧跟了上去,天已亮了。这位向导先生似乎对所走的方向和道路很有把握,并保证中午时分他们将会抵达一处阴凉地方,日晒最炙热的时候,他们可以在那里休息。一路上,谁也没再多说什么。

直到他们在炙热正午来临前抵达计划好的歇息处,开始在峭壁岩石间的阴凉位置休息时,约瑟夫斯才再次开口跟他这位向导讲话。他问,他们两个需要走多少天,才能见到迪翁·普济尔。

“走多少天,完全取决于你。”老者答道。

“取决于我?”约瑟夫斯感叹道,“哎呀,如果真的只取决于我,那我希望今天就能站在他面前。”

哪怕是现在,这位老者的心情似乎也不是太好。

“我们拭目以待。”他简短地答道,然后便侧身躺下,闭上眼睛休息了。看着他打盹儿的模样,约瑟夫斯很不高兴,于是他悄悄拉开一点儿距离,躺了下来。不知不觉间,在夜里躺了很久都没睡着的他也睡着了。当他这位向导认为是时候离开时,就过来将他给叫醒了。

下午晚些时候,他们来到一处有水、有树、有草的营地。在这里,他们喝了水,洗了澡,老者决定留下来。约瑟夫斯不同意,犹犹豫豫地提出了反对意见。

“你今天讲过,”他开口道,“说我见到迪翁神父的时间是早是晚,完全取决于我自己。既然如此,假如我真的能够在今天或者明天到达他那里,那我现在很愿意再多走几个小时。”

“唉呀呀,别这样。”对方说,“我们今天已经走得够远了。”

“抱歉,”约瑟夫斯说,“可是,你难道不能理解我有多么迫不及待吗?”

“我理解这种迫不及待。但这对你并没有任何好处。”

“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还说时间早晚完全取决于我?”

“的确如我所讲,完全取决于你。一旦你确信自己有忏悔的意愿,知道自己已经准备好了,你马上就能开始向他忏悔。”

“哪怕今天也行?”

“哪怕今天都行。”

约瑟夫斯惊讶万分地注视着眼前这副仿佛静止不动的衰老面容。

“这可能吗?”他不知所措地喊道,“你本人就是迪翁神父?”

老者点了点头。

“就在这里的树下歇息吧,”他亲切地说道,“但不要睡觉,先调整好情绪;我也一样歇息,调整自己。一切准备妥当之后,你可以直接将想要倾诉的话语讲给我听。”

如此这般,约瑟夫斯发现,自己突然就抵达了目的地。现在他几乎无法理解,为什么自己没有早点儿认出这位在自己身边走了一整天的智者,为什么没能早点儿理解他话中的深意。他退到一旁,先跪下来祷告,然后就将所有心思都放在了他稍后即将对告解神父倾诉的内容上。一小时后,他折返回来,询问迪翁是否也已准备好了。

老者给出了许可,于是,约瑟夫斯正式开始了忏悔。什么都讲了:多年来所过的这种生活,自很长一段时间以前开始,似乎越来越失去价值和意义。往事历历,如泉水般涌出,有叙述,有哀叹,有质疑,有自责,关于他如何走上基督徒之路、如何开始过起隐士生活的全部过往,毫无保留。成为告解神父,本来是以追求净化和圣洁为目的来进行的,最后却演变成如此混乱、晦暗、绝望的情形。除此之外,他也没有隐瞒自己最近的经历——没有隐瞒自己的逃亡,以及这次逃亡给他带来的这种饱含决心与希望的感觉,没有隐瞒他决定去找迪翁的起因、他与这位年长者的初见,以及他是如何立即开始信任他、喜爱他的——尽管如此,在初见那天的交往过程中,他也曾好几次认定老者过于冷漠、异想天开,是啊,甚至可以说是喜怒无常。

他的忏悔结束时,太阳已落山了。老迪翁全神贯注地聆听着,没有任何插话或提问。即使眼下忏悔已经结束,他的嘴里也没有讲出哪怕一个字。只见他艰难地站起身来,非常亲切地注视着约瑟夫斯,向他弯下腰去,亲吻他的额头,在他身上画了十字。直到后来,约瑟夫斯回想起这一幕时才发现,这正是他本人送别那么多忏悔者时所用的那种沉默无声、亲切如弟兄般的姿态,放弃了任何评判的打算。

此后不久,他们一起吃了东西,做了祷告,躺下了。约瑟夫斯思考了一小会儿。说实话,他刚才其实期待着责罚和布道,但这样也好,他并没有感到失望或不安。迪翁亲切的眼神和弟兄般的亲吻,对他而言已经足够了,眼下他的内心十分平静,很快就沉入了欢畅的睡梦之中。

老者没有多说什么,隔天一早,又带着他继续前行。这一天,他们走了相当久,之后又连续像这样走了四五天,最后他们总算到了迪翁的隐居地。他们一起住在这里,约瑟夫斯平时会帮迪翁做一些日常琐事,逐渐了解并参与迪翁的日常生活——这种生活跟他自己多年以来的生活方式也没什么不同。不过,现在他不再形单影只,而是生活在另外一个人的庇护和保护之下,所以这实际上是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从周围的聚居点,从亚实基伦,甚至从更远的地方,一拨又一拨的忏悔者过来寻求建议、参与告解。刚开始时,每当出现这类来访者,约瑟夫斯都会匆匆忙忙地离开,直到客人走后,才重新在迪翁面前现身。可是后来,迪翁越来越频繁地将他喊过来,就像人们呼唤仆人那样,叫他去取水,或者做其他一些琐事。当上述方式持续了一段时间之后,约瑟夫斯也逐渐习惯于以听众身份加入告解了——除非忏悔者明确表示反对,不让他参与。可是许多人——实际上是大多数人——并不喜欢单独站在、坐在或跪在可怕的普济尔面前,有这样一位安静的、看起来很友好、愿意跟他们一起参与告解的助手守在旁侧,他们反而感到很安心。就这样,约瑟夫斯逐渐熟悉了迪翁听取忏悔的方式,熟悉了他安慰鼓励告解人的模式,熟悉了他介入和调整的时间点,熟悉了他施加惩罚和给予建议的形式。约瑟夫斯几乎不允许自己提出问题,除了有一次,一位学者或者美学家过来拜访。

此人在魔法师和占星师当中有朋友,从他闲谈时讲的逸事就可以听出来;当他停下来休息时,跟两位老告解神父坐着聊了一两个小时。此人是一位很有礼貌、很健谈的客人,长篇大论、妙语连连地谈论天体、谈论人类及其神灵从世界周期的开始到结束必须穿过黄道十二宫的漫长旅程。他谈到了亚当,第一个人类,试图证明他与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其实是同一个人,宣称通过耶稣得来的救赎,其实就是亚当从智慧之树到生命之树的一次旅程,但他又称天国之蛇为圣泉的守护者,那是一处黑暗的深潭,世间一切具象、一切人和神,皆来自它漆黑如夜的潭水。迪翁十分认真地聆听此人讲话,他的叙利亚语中混杂着很明显的希腊语。约瑟夫斯对于发生的一切颇感讶异,没错,他对迪翁没有用义愤填膺的愤怒态度否定、驳斥并封杀对方的这套异教谬论感到不快。不仅不驳斥,眼前这位知识渊博的朝圣者,他的智慧独白似乎还令迪翁感到颇为开心,并且成功地激发了他的参与感,因为他不仅虔敬地倾听着,还时不时因为演讲者的妙语露出微笑,频频点头,仿佛这些言论令他感到心满意足。

此人离开后,约瑟夫斯马上用急切的、近乎指责的语气质问道:“你怎么会如此耐心地听这个不信神的异教徒讲他那套异端邪说?没错,在我眼中,你不仅耐心聆听,甚至还参与其中,享受到了某种乐趣。你为什么不跟他针锋相对?为什么不寻求反驳和责备,想方设法让此人皈依我们的救世主信仰呢?”

迪翁晃了晃他细皱脖子上的脑袋,回应道:“我没有反驳他,是因为反驳根本就不会起到任何效果,或者说得更确切些,因为我根本就无法反驳。在论述技巧和各种辩论手段的配合使用上,在跟神话与星空相关的知识上,此人无疑比我高明得多;反驳完全没有胜算。更何况——我的弟子——反对一个人的信仰,宣称他所相信的一切都是谎言和谬误,这本就不是你我应该去插手的事情。我承认,从某种程度上而言,我的确是带着愉悦心情听完这位聪明人演讲的,至少这一点你说对了。我听得很满意,因为他讲得真的很好,知道很多东西,不过最重要的是,他令我想起了自己的青春岁月——当我年轻时,在这方面的知识和研究上同样花费了很多时间跟精力。这位异教徒如此漂亮地谈论与远古神话相关的事情,绝对不能说是错误。这些其实是针对我们不再需要的信仰给出的理念和譬喻,因为我们如今已经有了对耶稣基督——我们唯一救世主的信仰。可是,对于那些还没找到我们这种信仰,甚至可能根本就找不到的人而言,他们的信仰——源于古老祖辈智慧的信仰——也是值得他们去信奉的。显然,亲爱的朋友,我们的信仰是跟他们不一样的,可以说是截然不同。不过话说回来,我们不能因为自己的信仰不需要天体理论和万古永世,不需要原初之水和创世之母,不需要与此类似的一切譬喻,就宣称这些学说本身是谬误、谎言和欺骗。”

“可是我们的信仰,”约瑟夫斯喊道,“毕竟还是更优秀的,耶稣是为所有人而死的;也正因如此,所有知道耶稣的人,都必定要与那些陈旧过时的教义做斗争,将全新的、正确的教义放到它该在的位置上!”

“我们早就在做这件事了,你跟我,还有其他许多人,”迪翁平静地回应道,“我们都是耶稣的信徒,因为我们已经被这种信仰给征服了,被救世主和他救赎之死的力量给征服了。可是其他那些人,比如那些钻研与黄道十二宫相关的古老神话与教义的人,尚且没有被这种力量征服——暂时还没有——尽管如此,我们也无权强迫他们。你难道没注意到吗,约瑟夫斯?这位神话学家知道自己应该怎样进行巧妙的论述,应该怎样将纷繁复杂的图像组合到一起,就像在玩某种游戏一般。沉浸在他那些图像和譬喻之中时,他是多么惬意、多么平静、多么自在。没错,这是一种迹象,表明此人身上没有痛苦负担,处于心满意足状态,整体状况非常好。对于这类身心健康的人,我们本就没什么好多说的。如果想让一个人通过基督信仰来获得救赎与拯救,想让他抛弃自身陈旧信仰中各种智慧与思想共鸣带来的愉悦感,主动承担起相信救赎奇迹的巨大风险,他首先必须过得相当糟糕,甚至一塌糊涂,他必须经历痛苦与失落,必须经历苦楚和绝望,水必须先涨到他的脖子。不必了,约瑟夫斯,就让我们将这位博学的异教徒留在他的幸福领域吧,就让我们将他留在沉迷于自身智慧、思想和演讲的幸福领域里!或许到了明天,或许是一年后甚至十年后,他总归会经历劫数,遭遇足以将他所拥有的技艺和智慧打得粉碎的苦难,或许他所爱的女人、他唯一的儿子将会被人殴打致死,要么就是他本人将要陷入疾病和贫困;总之,当我们再次见到他时,他若受难了,就让我们好好照顾他,告诉他我们是如何努力克服苦难的。假如他到时候问我们:‘为什么你昨天、为什么你十年前不告诉我这些呢?’那么到时候,就让我们回答:‘因为那时候对你而言还不够糟。’”

讲到这里,他变得严肃起来,沉默了一小会儿。然后,仿佛从记忆中找到了什么似的,他又接着补充道:“我自己也曾做过类似的事情,徜徉于古代异教的知识与智慧,并且乐此不疲,甚至当我已经走在通往基督教的道路上时,也是如此。神学研究经常给我带来快乐,当然,也有足可等量齐观的悲伤。在我的神学思考中,最关心的始终是创世问题,在我看来,当创世工作结束时,一切都应该是美好的,因为诚如所言:‘神看着一切所造的都甚好。’[18]可是实际上,所造的一切仅在造好的片刻是好的、完美的,也就是天国建成的那一刻;可是,在下一刻,罪恶与诅咒已经侵入了完美,最终导致亚当从那棵树上偷吃了禁果。部分神学老师当中流传着这样一种说法:创世之神、创造了亚当和智慧之树的神,其实并不是唯一的、至高的上帝,只是他的一部分,要么就是比他位阶稍低的一个神,即所谓德穆革[19]。可是,创造出来的世界却并不好,辜负了上帝的意志,造出来的万事万物都受到了诅咒,在一段时期内,不得不将世界交给邪恶力量来掌管,直到他自己——唯一的、属灵的上帝——决定通过他的独生爱子来结束这段受诅咒的时期。正是从这个时间点开始——那些神学老师是这样教导的,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德穆革及其创造物的消亡正式开始,世界将逐渐毁灭、枯萎,直至进入一个全新的世界周期,这个周期不会再有新的创造,没有俗世,没有肉身,没有贪婪和罪恶,也不会再有繁衍与死亡;与此同时,另一个完美的、以精神和救赎为主导的世界将会出现,彻底摆脱亚当的诅咒,摆脱欲望、出生、养育和死亡的永恒诅咒与困境。对于造成目前世界罪恶状态的始作俑者,我们更应该去谴责德穆革,而不应指责第一个被创造出来的人类;因为我们认为,假如德穆革真的是上帝本人,他应该很容易就能以不同的方式创造亚当,或者至少让他免受**。考虑到这点,就能顺理成章地得出结论:我们有两个神,即创造神和天父,并且会毫不犹豫地批判前者。甚至还有人更进一步,声称创造根本不是上帝的义务,而是魔鬼的工作。在那个时期,我们相信,我们正在用自己的聪明才智帮助救世主和即将到来的精神时代,因此,我们构建出了各种未来神灵和世界,以及改造现世的计划,并为之进行辩论和神学研究。直到有一天我发高烧,病得很重,挣扎在生死边缘。在高烧不退时所做的梦中,我不得不持续不断地与德穆革打交道,不得不发动战争、抛洒热血,幻觉和恐惧逐渐变得越来越可怕。发烧最严重的那个夜晚,我开始觉得,我必须杀死自己的母亲,唯有如此,才能彻底抹去我的肉体,重新出生。在那些高烧不退的梦中,魔鬼率领他所有的恶犬来撵我,几乎将我俘获。可我终究还是熬过来了。令当时一起研修神学的朋友们失望的是,自此以后,我回到了俗世之中,成了一个愚蠢、沉默、不再崇尚精神世界的人,尽管身体的力量很快得以恢复,哲思的乐趣却始终没有回来。走向康复的日日夜夜,那些可怕的高烧噩梦消失不见,我几乎总是在沉睡,但是,每一个清醒时刻,我都能感觉到救主与我同在,感觉到力量从他身上散发出来,进入到我体内;然而,康复之后,我却再也无法感受到他的这份亲近了,对此我感到极为伤心。与此同时,我心中当然也会涌现出一股对这份亲近的巨大渴望。当时的情况可谓不言而喻:一旦我再次开始参与到他们中间、聆听那些神学辩论,马上就感觉到心中这股巨大渴望——我当时最宝贵的财富——面临消逝的危险。它在思想和语言之间快速流失,恰如清水没入黄沙……讲得够多的了,我亲爱的朋友,总之,我追求智慧和神学之路的终结就是如此。自那以后,我就属于思想简单、头脑单纯的人了。不过话说回来,尽管我已经发生了这样的转变,但对于那些仍然擅长于哲学与神话方面的辩论、仍然知道应该如何去玩那些我也曾一度涉足的游戏的人,我一概不打算劝阻,也不会对他们有任何不尊重。诚如我不得不满足于这样一项现实:德穆革与属灵的上帝,或曰创造与救赎,两者之间的相互联系和并存实际上是不可理解的,至少对我而言仍是未解之谜。既然如此,我当然也必须接受另外一项现实:我没有将哲学家转变为信徒的能力。这并非我应尽的职责。”

有一次,当某人向迪翁坦白自己的过失杀人与通奸罪行之后,迪翁对他的助手说道:“过失杀人和通奸,这些行为乍听起来可真是相当邪恶,属于大罪,而且做出这些事的人确实也够坏的,这点没话可说。但我却要告诉你,约瑟夫斯,实际上,这些世俗之人根本就不是真正的罪人。尽管我也经常试图将自己完全代入他们当中,将自己想象为他们当中的一员,但他们在我眼中简直就跟小孩子一样。他们不老实、不善良、不高尚;他们自私、好色、傲慢、易怒,这些特征都是显而易见的。可是从根本上讲,他们基本上是无辜的,就跟小孩子一样无辜。”

“但是,”约瑟夫斯说,“在面对他们时,你却经常表现得很粗暴,甚至试图将地狱里的景象描绘出来恐吓他们。”

“我这样做,恰恰也是基于同样的原因。他们本质上就是孩子,因此,当他们感到良心不安,过来找我告解时,显然希望被认真对待,希望受到严厉的训斥。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你当告解神父时的做法是不一样的,你没有施与责骂、训斥和惩戒,态度十分友好,仅仅用弟兄般的亲吻来打发这些人回去。我不会因此而指责你什么,不会,但我自己也不可能像你那样做。”

“好吧,”约瑟夫斯略显犹疑地回应道,“既然如此,你倒是说说看,为什么我当初向你告解时,你没有像对待其他忏悔者那样对待我,反而默默地亲吻我,连哪怕一句责备的话都没讲?”

迪翁·普济尔将自己仿佛能够洞察人心的目光转向了约瑟夫斯。“我做得难道不对吗?”他反问道。

“我不是说你的做法不对。它当然是对的,否则那次告解也不可能对我产生这么大的好处。”

“好吧,那么这就挺好的。其实,我当时也对你进行了严酷又漫长的惩罚,只是没有用言语讲出来罢了:我带着你,让你当我的仆人,引导并强迫你去做你一度想要逃避的工作。”

说罢,他转身打算离去。他向来都是长谈的敌人,但约瑟夫斯这次坚持要问出个究竟。

“你当时早就知道我会顺从于你,在我开始向你告解之前——甚至早在我遇见你之前,你就知道了。不,你一定要跟我讲清楚:你真的只是为了这个理由才对我保持如此态度的吗?”

对方来来回回走了几步,最后在他面前停下,将手放在他肩膀上,说道:“我的弟子啊,世俗世界的人全部都是小孩子。而圣徒们——瞧瞧,他们根本就不可能来找我们告解。至于我们自己,你和我,以及像我们这一类人——我们这帮忏悔者和求道者、我们这群隐世独立的苦修士,我们并非小孩子,我们并不天真,不可能通过惩罚性的说教来加以纠正。我们啊,唯有我们才是真正的罪人,我们是有知识、会思考的人,是吃过智慧之树果实的人,也正因如此,我们不应该像被鞭子狠狠抽打过一顿之后就能直接放走的小孩子一样——我们互相之间的处置方式是不一样的。在告解并悔改之后,我们不可能再跑回小孩子的那个世界里,在那里,俗人们过着声色犬马、庸庸碌碌的生活,偶尔也会打架斗殴,甚至互相残杀;我们这群人不可能像体验一场短暂的噩梦那样体验罪恶,也不可能简简单单地通过忏悔和牺牲来摆脱罪恶:我们从来都是身在罪孽里的,我们从来都不可能赎罪,我们永是罪人,我们永在罪中,永远囚困于我们良心的灼烧中,我们知道自己永远无法偿清我们所欠下的巨大债务,除非上帝在我们死后慷慨地关照我们,容许我们步入他永恒的恩典。约瑟夫斯,这就是我不能向你布道、不能向我自己讲道、不能亲口训斥你的原因。我们不必应对某种具体的反常行为或者恶行,因为我们始终都在直面原罪;也正因如此,我们互相之间只能确保达成共识,展现弟兄之间的情谊,但不能通过惩戒的方式来对心灵施以疗愈。你难道还不知道这些吗?”

约瑟夫斯轻声回应道:“的确如此。我知道了。”

“所以,无益的谈话还是免了吧。”老者最后简短地说了一句,转身走向他小屋前面的那块顽石,他习惯在上面进行每日祷告。

几年时间转眼过去,迪翁神父的身体越来越虚弱,为此饱受折磨。约瑟夫斯不得不一大早就过来帮他,因为他已经无法自己起床了;起来之后,他就去做早祷,甚至连早祷之后他也无法自己站起来,还是得由约瑟夫斯负责扶他起来;接下来他就在顽石上枯坐一整天,眺望远方。这是通常发生的情况,在小部分日子里,老者也可以凭自己的力量站起来。除此之外,他也不再能够每天听人告解了,每当有人向约瑟夫斯这位助手告解时,迪翁事后都会专门将告解人叫到身边,告诉对方:“我的日子就要到头了,我的孩子,我要走到尽头了。回去之后,记得告诉大家:这位约瑟夫斯就是我的接班人。”每当约瑟夫斯试图反对这种说法,向告解人插话解释时,老人就用十分可怕的目光死盯着他,那目光如一道冰冷的射线,刺透了他的心,令他讲不出话来。

终于有一天,当他难得在没有外力帮助的情况下能够站起身来,而且看起来似乎比平时更有精神时,他就将约瑟夫斯喊到身边,将他引到自己那座小花园边上的一处地方。

“这里,”他开口道,“就是你以后将埋葬我的地方。现在我们一起来挖掘墓穴吧,我想我们应该还有一些时间。拿铲子过来。”

从这天开始,他们每天都会赶早去给墓穴挖一小部分土出来。如果这天迪翁碰巧很有精神,他就会自己动手挖几锹土。虽然劳动很辛苦,却能够给他带来欢欣鼓舞的感觉,能够令他心生愉悦。之后一整天,这种愉悦情绪也会一直伴随着他;因为每天都在坚持挖坟,他也总是显得精神饱满,状况比之前好多了。

“到时候,你一定要在我坟头种一棵棕榈树,”他曾在挖坟时讲过这样一番话,“多年以后,兴许你还有机会吃到它结出来的果实呢。就算你吃不到,别人也能吃到。我曾经种过树,但种得还是太少了,终归是太少了。古语有云,人生在世,假如不曾种下一棵树,不曾留下一个儿子,那他就不该死去。瞧瞧,我留下了一棵树,也留下了你,你就是我的儿子。”

他的表情云淡风轻,比约瑟夫斯刚刚认识他时更显开朗,而且还在变得越来越开朗。这天傍晚时分,天已快黑透了,他们两人吃过饭,做过晚祷,他躺在**,唤来约瑟夫斯,要他再陪自己多坐一会儿。

“我想告诉你一件事,”他亲切地说道,似乎一点儿也不感到疲倦或者困乏,“约瑟夫斯,你还记得吗?你曾经在加沙城附近的隐居地度过了一段非常糟糕的时光,对自己的生活感到无比厌倦。然后,到了某个临界点,你选择了逃亡,并且决定开始寻找老迪翁,将你的故事向他和盘托出。接下来,你在弟兄们的隐居点边缘遇到了那位老者,你问他,迪翁·普济尔住在哪里?嗯,是啊。那位老者刚好就是迪翁本人,这难道不是个奇迹吗?我现在就要告诉你事情的全部经过,因为这对我而言也很神奇,简直跟奇迹一样。你知道,当一名隐修忏悔者、一名告解神父的年纪越来越大,听过了许多罪人的忏悔之后,大家就纷纷将他视作一位无垢者、一位圣人,殊不知他其实是一个罪孽比他们还要大得多的罪人。他全部的作为,在他本人眼中都是无用且徒劳的。过去神圣且重要的一切——上帝将他安置在告解神父这个位置上,让他能够体面倾听人类灵魂所匿藏的各种污垢与肮脏,并为他们带来解脱——如今对他而言似乎变成了一份过于沉重的负担,甚至是一种诅咒。到了最后,他开始害怕起每个带着自己幼稚罪孽前来拜访的可怜人,希望对方可以趁早离开,也希望自己能够赶紧离开,哪怕通过挂在树枝上的绳子离开这人世,也在所不惜。这就是你当年的情况。现在我也到了忏悔的时刻,我承认:我也曾有过跟你一样的感觉,我也认为自己一无是处,精神上疲惫不堪,再也无法忍受了。大家满怀信任,一次又一次地来到我身边,将世俗生活中的污秽和恶臭带到我面前——他们无法应付这些,可是,就连我也无法继续抗衡下去了。当时,我经常听说有一位名叫约瑟夫斯·法穆卢斯的告解神父。我听说大家也很喜欢去找他忏悔,许多人宁愿去找他而不是找我,因为大家普遍认为他是个温和、亲切的人。据说他对告解人没有任何要求,也不会责骂他们,他将他们视作兄弟,只会默默聆听他们的忏悔,最后用一个吻来打发他们。这不是我的方式,你知道的,当我第一次听说这个约瑟夫斯的时候,他的这套方式在我眼中,可谓相当愚蠢,甚至可以说是极其幼稚可笑的;可是,眼下我对自己所采用的方式是否还能起到什么益处都已非常怀疑,完全没有理由再去评判别人方式的好坏,没有任何理由声称自己更了解这个约瑟夫斯的方式。这位告解神父到底有些怎样的本事呢?我知道他比我年轻,但也接近老年,这让我感到很开心;我肯定不会这么轻易就去相信一个小伙子。思来想去,这位先生强烈地吸引了我的注意。于是,我决定正式踏上寻访约瑟夫斯·法穆卢斯的朝圣之路,向他坦白我的苦恼,并请他为我指点迷津,哪怕他不愿意给出任何建议,或许也可以从他那里获得些许安慰和鼓励。光是这个决定就令我感觉良好,让我仿佛卸下了心头重担。就这样,我踏上了旅程,前往据说他目前正在隐居的地方朝圣。哪曾想到,与此同时,约瑟夫斯弟兄也在经历跟我一样的事情,而且也做了跟我一样的事情:我们各自逃亡,双向奔赴,试图求对方指点迷津。还没有抵达他的住所,我就见到了他,初次相遇的第一次谈话中,我就认出了他——他看起来的确跟我期盼见到的那位先生一样。可他眼下正在逃亡,情况对他而言很糟糕,跟我相比几无二致,甚至更糟:他根本不愿继续听人告解,反而希望找人忏悔,将自己的痛苦交到某个陌生人手中,任凭其处置。彼时彼刻的一切,对我来讲无异于一种颇为怪异的失望感,认清眼前现实之后,我感到非常难过。连这个当时根本不认识我的约瑟夫斯,竟然也已厌倦了自己的告解神父工作,竟然也对自己生命的意义产生了绝望情绪——这岂不意味着人生对于我们两个告解神父而言都是虚无,我们两个都活得一无是处、一败涂地了吗?我告诉你的这些当中,不少都是你已经知道的,还是让我长话短说吧。那天晚上,当你在弟兄们那里找到过夜的庇护所时,我却独自待在定居点的边缘位置,进入了沉思状态,站在告解神父约瑟夫斯的角度思考这一切。我心想:当他明天终于发现自己的逃亡完全是徒劳无功、对普济尔的信任完全是徒劳无功时,当他终于得知告解神父普济尔其实也是个逃亡者,也是个信仰面临崩溃的人时,他该怎么办?我越站在约瑟夫斯的角度上思考,就越为他感到难过,同时也越觉得他是上帝专门为我派来的使者,让我花时间去了解他、治愈他,在此过程中也能了解自己、治愈自己。想通这点之后,我终于可以安心睡觉了,这时夜晚也已过去一半了。隔天一早,你跟我一同踏上了朝圣之旅,从此以后,你就成了我的弟子。这段往事,我早就想告诉你了。我听到你在哭。那就哭吧,这对你有好处。既然我已经讲了这么多,干脆再多讲几句,这些话也请你听一听,听过之后,好好记在心里:人类相当奇怪,几乎从不接受教训。也正因如此,到了将来的某个时候,过去那些苦楚和**恐怕又会来找你,试图打败你,这并非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到了那时候,愿我们的救主也能派一位弟子、一名赡养人过来帮你,愿此人也跟救主派来帮我的你一样满怀慈悲、富有耐心、使人宽慰!至于当年**者让你朝思暮想的树上枝杈,那可悲的加略人犹大的死亡方式,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为自己张罗这样一种死法,不仅仅是罪过和愚蠢——尽管我们的救主甚至连这样一种罪行都原谅了,将其视为一桩小小的过失——在无比绝望中死去,无疑也是一种遗憾。上帝给我们送来绝望,不是为了用绝望来杀死我们,他之所以送来绝望,是为了唤醒我们全新的生命。可是,当他将死亡送到我们面前时,约瑟夫斯,当他打算让我们挣脱俗世和肉身的束缚,将我们召唤到他身边去时,我们将收获一份巨大的喜悦。想想看,当我们极度疲累时,允许我们睡觉,当我们负重前行了不知道多久时,允许我们放下重担,那该是一件多么美好、多么奇妙的事情啊。自从我们一起挖墓以后——顺带一提,别忘了在上面种棕榈树——自从我们开始挖那个墓穴时起,我比这许多年以来的任何时候都更快乐、更心满意足。我已经唠叨很久了,我的弟子,你会累的。睡觉去吧,回你的小屋去。愿上帝与你同在!”

第二天,迪翁没有参加早祷,也没有喊约瑟夫斯帮忙。当这位弟子焦急起来,悄悄进入迪翁的小屋,来到他床前时,发现老者已进入了永眠,一抹如孩子般纯真、正在微微散发出光芒的微笑,照彻了他的脸庞。

约瑟夫斯埋葬了他,将树种在了坟墓上,并且活到了这棵树结出第一批果实的那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