毗湿奴的化身之一,说得更准确些,是那位以“罗摩”[20]之名降世为人的一部分化身,他在一次激烈的屠魔大战中,手持神弓梵授,挽弓如弯月,射杀了大量罗刹恶鬼。其中的罗刹娑之王以人类之姿重新进入轮回,其名仍为“罗波那”[21],居住在伟大的恒河畔,是一位好战的王侯。此人正是达萨[22]的父亲。达萨的母亲很早就去世了,她的继任者是一位美丽而有野心的女人,很快就为罗波那生下了一个儿子。如此一来,小达萨显然就挡了她的路:因为她认为,有朝一日,她的亲生儿子那咤[23]将被奉为此地的统治者,而不是达萨这个长子。所以,她想方设法令达萨跟他父亲日渐疏远,同时也在等待一个大好良机,试图趁机将达萨赶走。不过,罗波那麾下的宫廷婆罗门之一,祭祀者瓦苏代瓦[24],清楚地知道她的意图,而且这位聪明人也知道应该如何挫败她的阴谋。瓦苏代瓦心疼这个小男孩,在他看来,这位小王子从他母亲那里继承了虔敬之心和强烈的正义感。他一直关照着达萨,确保他不会出什么意外,只等机会合适,就要帮他从继母那里脱身。
拉贾[25]罗波那拥有一群献给梵天的牛,这群牛是无比神圣的,大家经常会用它们所产的牛奶和黄油来祭祀梵天。全国最好的牧场都是专门为它们保留的。有一天,负责照看这群梵天之牛的其中一位牧民前来送一车黄油,并报告说,在牛群一直吃草的地方,即将发生旱灾,他们这些牧民一致同意,要将牛群引到更偏远的山区,在那里,哪怕最干旱的时候,也一样不会缺少泉水和新鲜饲料。婆罗门将这位相识已久的牧人请到身边聊了聊,因为他知道这是个善良且忠诚的人。第二天,罗波那的儿子小达萨失踪了,哪里都找不到,只有瓦苏代瓦和牧人知道他失踪的秘密。此时男孩达萨已被牧人带回了山里,赶上了移动缓慢的牛群。达萨开心地加入了牛群和牧人的行列,健康快乐地成长为一个牧牛少年,他每天帮大人放牧、赶牛,学会了挤奶,平时跟小牛一起玩耍,躺在树下休憩,喝着甜美的牛奶,光光的脚丫上沾满了牛粪。他很喜欢这样的生活方式,跟牧人和奶牛交上了朋友,熟悉了森林里的一切,熟悉了这里的树木和水果,最喜欢的是杧果、野生无花果和鼓槌树。他从碧绿的林间池塘里捞起甜美的莲藕,在节日里戴上用火焰木[26]的花朵编织而成的红色花环,学会了如何提防野外的各种动物,如何避开老虎,如何与聪明的獴、快乐的刺猬交朋友,如何在昏暗的小屋里打发时间、度过雨季;在那里,少年们玩着游戏,唱着歌谣,或者编织篮子和苇席。达萨并没有完全忘记自己以前的家和以前的生活,可是对他而言,往昔的一切很快就成了一个幻梦。
有一天,牛群转移到了另外一处地方,达萨进了森林,因为他想找寻蜂蜜。自打与森林成了朋友,他就非常喜爱这座森林,尤其是森林的这一部分,似乎格外美丽。在这里,日光如金色的游蛇一般缠绕在树叶和树枝上;侧耳细听,鸟鸣声、树梢轻轻摇动的沙沙声、猴子的叫声——这一切在森林里紧密交织成了一张散发出美好、温柔光芒的巨网。除此之外,这里还有各种各样的气味,时而聚集一处,时而又各自分散,那是花朵、树木、树叶、水体、苔藓、动物、水果、泥土和霉菌散发出的香味,浓烈或甘甜,狂野或亲切,嚣张跋扈或抑郁焦虑,生机勃勃或恹恹欲睡。在这里,时而有水流在看不见的森林峡谷间奔涌而起,时而有带着黑黄色斑点的绿蝴蝶在白色的伞状花丛间翩翩起舞,时而能听到树枝在影影绰绰的林间深处发出清脆的断裂声,或者树叶沉沉落入叶堆的响动,要么就是兽类在黑暗中的咆哮声,抑或是喜欢争吵的母猴在责骂自己的孩子。达萨早就忘了要去找寻蜂蜜,他听几只色彩斑斓、全身闪耀的侏儒鸟鸣唱,听得出了神,依稀又看见高大的蕨类植物之间,隐隐约约显露出一条蜿蜒的痕迹:蕨类植物密密麻麻,像一片独立出来的茂密小森林似的,矗立在这座大森林中间;那条痕迹看起来仿佛一条小路,仔细看时,能够看到一只只轻浅的足印。他悄无声息、小心谨慎地踏上去,沿着小路一路前行。在一棵多干树下,他发现了一座小屋——确切点儿说,那是一顶尖尖的帐篷,由蕨类植物精心编织而成——小屋旁边,有位浑身上下纹丝不动的男人,以身体挺直的姿势盘腿坐在地上,双手放在交叉的双脚之间。在他的花白头发和宽阔额头下方,那双静如止水、空洞无物的眼眸,虽然大睁着朝向地面,却什么也没看,仔细观察就会发现,那目光是向内的。达萨马上明白过来,这是一位圣人——瑜伽僧侣。达萨之前见过瑜伽僧侣,这已经不是初见了。瑜伽僧侣都是受神灵眷顾的可敬之人,向他们提供礼物并表达敬意,是值得称颂的行为。但这个男人不太一样,他坐在自己的蕨类植物小屋前,小屋看起来如此美丽,如此遗世独立,他本人则以身体挺直的姿势,手臂静静垂下来,完全沉浸在冥想状态中,似乎比男孩在其他地方看到的瑜伽僧侣更古怪、更令人敬畏,同时也更吸引他。这位瑜伽僧侣明明盘腿坐在那里,却又仿佛悬浮在空中,明明什么都没看,却又仿佛能够看清一切、知晓一切。此时此刻,他整个人都被一道神圣光环包围着,那是某种施与尊严的咒语,某种持续涌动、不断聚集的热忱和瑜伽力量的火焰,男孩不敢贸然越过这道光环,也不敢随意问候或呼喊,生怕对他造成什么惊扰。他的身形无比庄严伟岸,他的面容散发出自内心而生的光芒。这些光芒聚集在五官周围,不断向外迸射出光波与射线,如无形的宝座一般,架起了这位僧侣,他端坐其上,形如一轮圆月;逐渐积累起来的精神力量,受强大意志的支配,安静地聚集在他周围,构筑起奇妙的法术结界。面对着他,很容易就会意识到:此人只需心中发愿,只需一个闪念,甚至都不必抬起眼睛,就能杀死一个人,须臾之间,又能让被杀的人起死回生。
瑜伽僧侣端坐在自己的宝座上,纹丝不动的程度甚至超过一棵树——毕竟树的叶子和树枝还是会随风摇曳——就如同诸神的石雕般纹丝不动,仿佛完全静止了一般。自发现他的那一刻起,男孩就像是着了魔,目瞪口呆地被定在了原地,被眼前这幅神奇图景强烈吸引。他呆站在那里,凝望着大师,看到他肩膀上有一块阳光通过林间缝隙后留下的光斑,静静垂落下来的其中一只手上也有一块光斑。他能够看到这些光斑在大师身上缓慢游移,旧的光斑隐去,新的光斑出现。他站在那里,颇感惊讶地观察着这一切,同时开始意识到,阳光与眼前这个男人无关,不仅如此,附近森林里的鸟鸣也跟他无关,猴子发出的声音也跟他无关,甚至连那只棕色的森林野蜂——此刻就停在这位仿佛正在沉睡的男人脸上,不停嗅探他的皮肤,在他脸颊上爬了颇长的一段距离,然后又鼓起翅膀飞走了——也跟他无关。总而言之,这座森林里各种各样的生命,统统跟他无关。达萨意识到,此地存在着的一切,一切眼睛能看到的、耳朵能听到的,无论美丽还是丑陋,无论可爱抑或可怕,一切都跟这位圣人无关。雨不会令他感觉寒冷,也不会令他感到不快,哪怕有火,也烧不到他,周围的整个世界,对他而言已经变得浮于表面,没有任何意义可言。他忽然意识到,整个世界恐怕只是一个游戏,是某种表面现象,是巨大未知深渊之上泛起的微风与涟漪。这并非具体的想法,而是以身体的颤抖、以轻微的眩晕所进行的表达,如云雾般笼罩在这位驻足观看的牧人王子周围。面对恐怖和危险时的直觉,令他获知这个秘密,同时生出一股热切的欲望,吸引他对此加以关注。接下来,他感觉到,瑜伽僧侣已经越过了世界的外表层,穿透了表象世界,沉入存在的底层,知晓了万事万物的奥妙。他冲破了感官的魔网,冲破了声光、色彩、感知的游戏,成功地将这一切从自己身上剥离,从而牢牢扎根于本质与不变之中。男孩虽然曾经接受过婆罗门的教育,曾经被赋予了许多灵**的光辉,但他却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这一切,也不知道应该如何用语言来表达;尽管如此,他依旧感受到了这一切。诚如人们在至福时刻能够感觉到上帝的亲近一般,他感觉到了自己对眼前这个男人的敬畏和钦佩,感觉到了自己对他的倾慕,以及去过一种跟这位静坐冥想男人类似生活的渴望。达萨不过是站在这里而已,没有任何交流,这位老者却已经在以奇妙的方式提醒他的出身、提醒他的王子身份和作为王位继承人所应享有的权利,这一切都令他的内心感受到了极深的触动。此刻,他站在蕨类植物的边缘位置,任鸟儿在自己身边飞翔,任树木沙沙作响、轻声对话,任森林维持这森林的模样,任远处的牛群保持那牛群的姿态。此刻,达萨臣服于眼前无言的咒语,凝视着这位正在进行冥想的遁世修行者,被他所呈现出来的不可思议的静谧感和不可触碰的威严所吸引,被他面容的轻盈平和所吸引,被他瑜伽姿势的力量和专注所吸引,被他那臻于完满、全心全意侍奉精神世界的虔诚所吸引。
这件事过去之后,他无法说清自己在那座小屋前面度过了多长时间,到底是两三个小时,还是接连好几天。总之,咒语终于释放了他,他沿着蕨类植物之间的那条小路悄悄折返了回去,寻找走出森林的路,最后总算再次来到开阔的牧场,见到了熟悉的牛群。他恍恍惚惚的,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灵魂仿佛被迷惑住了,完全没有回到现实,直到一位牧人大声喊他,他才清醒过来。这位牧人一边迎接他归来,一边叱责他在外拖延了好久。可是,当牧人发现达萨讶异地注视着自己,好像不明白这些话的意思时,很快就陷入了沉默,对这个男孩异乎寻常的陌生眼神和他严肃的态度感到吃惊。又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开口问道:“亲爱的孩子,你究竟到哪里去了?你这副模样,是看到了神明,还是遇见了魔鬼?”
“我之前一直都在森林里,”达萨说道,“森林很吸引我,我想进去找蜂蜜来着。可是后来,我完全忘记了这件事,因为我看到那里有个男人——那是一位隐修士,他坐在自己的小屋前,忘我地思考着什么,要么就是正在祈祷。我看到他时,发现他的脸庞竟然散发出熠熠光芒,实在是太神奇了。于是,我身不由己地停下脚步,观察他,观察了很长时间。今天晚上,我打算给他带些礼物过去,因为他的确是一位圣人。”
“那就这样做吧,”牧人回应道,“给他带些牛奶和甜黄油过去;圣人啊,我们理应尊敬他们,理应供奉他们。”
“可是,我该如何称呼他呢?”
“你不需要跟他讲话,达萨,只要在他面前弯下腰来行礼,然后将礼物放到他面前,这样就行了。”
达萨照做了。他花了颇长一段时间才找到之前那个位置。小屋前面空空如也,瑜伽僧侣不在那儿。达萨不敢直接进到小屋里面去,于是,他将礼物放到小屋门口的地面上,然后就离开了。
牧人们在附近放牛的这段日子里,达萨每天晚上都会带礼物到小屋去,甚至在白天也再去过一次,发现这位可敬的男人又一次出现在原来的位置,依旧沉浸在他的冥想修炼中。这一次,达萨也没能抵挡住**,他再次充当了受祝福的观众角色,接受了圣人散发出的神奇力量,沐浴了那道圣洁光芒。甚至当他们离开这一地区时,将牛群赶到新的牧场之后,达萨也无法忘记自己在森林里的这段经历。当他独自一人时,有时会沉浸在幻想中,以那种少年特有的方式,想象自己是一名隐修士,同样精通于瑜伽冥想。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记忆与幻梦中的形象逐渐淡化,达萨现在正迅速成长为一名强壮的小伙子,正以热切的渴望投入各种群体游戏、投入与同龄人进行的各种较量之中。尽管如此,在他的灵魂深处,仍有一丝曙光和一点点微弱的意识,依稀觉得有朝一日,可以用瑜伽的威严和力量来填补自己内心的空缺,取代自己失去的继承人身份和贵族权利。
有一天,当他们接近城市时,有一位牧人从那里带回了消息,说城里即将举办一次无比盛大的庆典:年老体衰的统治者罗波那,已经无法继续履行自己的职责,他确定了一个日子,他儿子那咤将在这一天正式继承他的位置,并被宣布为此地新一任的统治者。达萨很想去参加这次庆典,好好看看这座城市的模样,因为眼下在他的灵魂中,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童年时的回忆。他想聆听庆典音乐,瞧一瞧游行队伍,观看贵族们之间的比赛较量,当然最主要还是想看看那个陌生世界,看看城里人和大人物的风采——在牧人们讲的故事和童话里,经常描述这些内容,但达萨知道他们所讲的只是故事、只是童话罢了,甚至比故事和童话的可信度还要低,毕竟在很久以前,城市里的那个世界也曾是他自己每日生活的世界。牧人们得令,要将一车黄油送到宫里去,用于庆典的祭祀活动。达萨很开心,因为他刚好是牧人首领为这项任务指定的三人当中的一员。
他们一路运送黄油,在庆典日的前一天晚上来到了宫里,婆罗门瓦苏代瓦从他们手里接收了这批黄油,因为他是祭祀者,需要亲自主持这次祭祀活动,可他并没有认出眼前这个年轻人。于是,三个顺利完成任务的牧人兴致勃勃地参加了庆典。在婆罗门的指挥下,祭祀活动一大早就开始了,只见闪着金光的黄油被大量投入提前燃起的熊熊烈火之中,化作一道道猛烈燃烧的火柱,直冲云霄,耀动的火光和饱浸油脂的浓烟,向上高升至无限远,以取悦三相神的十大化身[27]。他们看到了游行队伍里的大象,看到骑手所坐的平台上方撑起了镀金的华盖,他们看到装饰着鲜花的皇家战车,年轻的拉贾那咤就坐在那战车上,同时听到震耳欲聋的鼓乐在四面八方回响。这一切都显得气势恢宏,辉煌壮观,同时也有点儿可笑,至少在年轻的达萨眼中是如此;此刻,他感到心旌摇**、目眩神迷,被眼前的华丽喧嚣彻底迷住了。他陶醉于锦簇花车,陶醉于满身披挂的骏马,陶醉于这一切浮夸奇景、这些带有炫耀性的奢侈,他尤其陶醉于拉贾战车前翩翩的舞女,她们的肢体犹如莲花根茎一般,纤细又坚韧。达萨对这座城市的宏伟规模、对其间蕴藏的千般美好感到震惊,尽管如此,在前所未有的陶醉与喜悦中,他仍以牧人的清醒头脑看待这一切,从根本上鄙视这些城里人。此时此刻,达萨并没有想到,其实他自己才是罗波那的长子,至于这位同父异母的弟弟那咤,他对他已经完全没有任何印象了。那咤在达萨眼前受膏,接受婆罗门祝福,庆祝他新登拉贾之位;而原本的长子,达萨,才是应该坐在花团锦簇皇家战车上的那个人。不过话说回来,虽然眼下达萨对于继承权相关的事情并不在意,可他真的很不喜欢眼前这个年轻的那咤。在达萨眼中,那咤是个急功近利的家伙,愚蠢又邪恶,极端爱慕虚荣,自我膨胀得厉害,任何人都难以忍受。如果可能,达萨倒是很想对眼前这个扮演此地统治者的小家伙耍耍威风,给他个教训,但达萨找不到下手的机会,不过达萨很快就释怀了,将注意力放在了许多要看、要听、要笑、要享受的事情上。城里的女人很漂亮,无论长相表情还是言谈举止,对这三个牧人都很有吸引力。女人们陆陆续续地对他们三个讲了不少话,其中有些隔了很久还在他们耳边回响。诚然,这些话语基本上是带着嘲讽意味喊出来的,因为城里人看牧人,就跟牧人看城里人一样,其实是互相看不起的;尽管如此,这三个英俊又强壮、每日受到牛奶和乳酪滋养、一年中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在露天环境里的年轻人,在城里女人眼中,始终还是很讨喜的。
庆典归来之后,达萨已经成了一个男人,开始追求起女孩来。他不得不因此而跟其他年轻人拳脚相向,接连不断地进行摔跤较量。过了一段时间,他们又来到另外一个地区,这里有平坦的草场,有波澜不惊的湖水,岸边满是芦苇和竹林。在这里,他遇到了一个女孩,女孩的名字是帕尔瓦蒂[28],他对这个美丽的女孩产生了毫无理性可言的疯狂爱意。帕尔瓦蒂是当地一位佃农的女儿,达萨对她的迷恋是如此之深,甘愿为她抛弃一切,为了得到她,情愿让自己卑微到尘埃里。就这样过了一阵子,牧人们决定离开这里,达萨没有听从他们的劝阻和建议,决定跟他们分道扬镳,结束自己深爱的牧人生活,就此安顿下来,因为帕尔瓦蒂已经答应做他妻子了。结婚之后,他在岳父的小米地和稻田里辛勤耕种,在磨坊和伐木场里帮忙,用竹子和泥巴给妻子盖了一座小屋,将她藏在里面,不让她出去见人。这份迷恋必定是一种极为强大的力量,能够促使一个年轻人放弃自己以前的全部快乐,放弃他的伙伴与习惯,改变他的生活,定居在此前完全陌生的一群人当中,主动承担起女婿这个不怎么讨人喜欢的外人角色。没办法,帕尔瓦蒂的美貌是如此耀眼,她旷世绝伦的容颜、迷倒众生的身材所散发出来的爱意承诺,是如此强大、如此诱人,完完全全地蒙蔽住了达萨的双眼,令他心甘情愿地将自己奉献给她,更何况达萨也确实在她怀抱中感受到了无与伦比的幸福。古往今来,有许多关于神明和圣人的传说故事,他们总是会被某个漂亮女人迷得神魂颠倒,将她揽在怀中,一晃就是好几天、好几个月,甚至好几年,跟她长相厮守,完全沉浸在快乐当中,忘记了他们正在做的其他所有事情。这也是达萨当时一度期冀的命运走向,希望此生就只为爱情而活。然而,他的命运却并非如此安排,这份幸福也没能持续多久。确切点讲,前后持续了一年左右,甚至连这短短时间里,也并非充满了幸福,仍有许多琐事惹他心烦:岳父提出各种麻烦的要求,内弟们有事没事就来挑拨打闹,年轻妻子的脾气也是阴晴不定。不过,只要一爬上她的床,一切苦恼转眼就烟消云散,变得无足轻重。她的微笑是如此迷人,令他心驰神往,她纤细的四肢是如此甜蜜,只需轻轻触碰,年轻的胴体瞬间绽放无数花朵,暗香浮动之间,恍如置身欲望花园,沉湎其中,不知归处。
幸福的日子还没过满一年,麻烦与喧嚣忽而造访此地。这一天,骑马的使者现身,宣布年轻的拉贾即将抵达。须臾之间,大批人马和军队已就位,年轻的拉贾本人——那咤,将在此地策马狩猎。不知多少顶帐篷,在这里和那里搭起,到处都能听到马的鼻息声和全力吹响的喇叭声。起初,达萨对这一切并不在意,他依旧在田里干活,照看磨坊,避开猎人和朝臣。哪曾想到,就在这狩猎期间的某一天里,当他回到自家小屋时,意外发现妻子竟然不在家里,要知道,他是绝对严禁她在狩猎期间外出的。此刻,他的内心感到一阵刺痛,同时预感到某种巨大的不幸正在自己头顶聚集。他急忙跑到岳父家,但帕尔瓦蒂也不在,而且奇怪的是,似乎没有任何人愿意提起她,都说自己没有看到她。达萨心中越发焦虑,承受的压力越来越大。他找遍了菜园,找遍了田地,在自家小屋和岳父家小屋之间来回走了一两天,潜伏在田坎地头,甚至下到井里去,不停祈祷,不停呼唤她的名字,好言好语地引诱她现身,恶狠狠地咒骂她,四处寻找她的足迹。最后,他年纪最小的内弟——还是个小男孩——终于忍不住告诉他,帕尔瓦蒂跟拉贾在一起,她就住在他的帐篷里,有人看见她骑到了他的马上。达萨立即行动起来,潜伏在那咤的帐篷营地附近,随身带着他还是牧人时经常使用的那柄弹弓。达萨的潜伏本领高超,没人看得见他。不管白天还是晚上,每当拉贾的帐篷看起来似乎没人把守时,他都会悄悄走近帐篷,但每次都有卫兵突然出现,他又不得不赶紧逃开。最后他爬到了一棵树上,藏在树枝之间,从上方俯视营地。他看到了年轻的拉贾——这张脸在之前城里举办庆典时,达萨就已经记住了,这家伙直到现在也还是很惹人厌——看到他骑上马,骑着马出去了。几个小时之后,他折返回来,下了马。当拉贾将帐篷的布帘挽起时,达萨看到了一个年轻的女人,她从帐篷里面的阴影处走了出来,迎接归来的男人。只需要看一眼这年轻女人的身姿,达萨马上就认出这是帕尔瓦蒂,他的妻子。他大吃一惊,几乎从树上摔落下来。现在事情已水落石出,他内心所承受的压力反而越来越大——他跟帕尔瓦蒂之间的爱情当初有多么幸福,现在所经受的悲伤、愤怒、失落和受侮辱的感觉就有多么痛苦,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当一个人将自己的爱情孤注一掷到某个具体且单一的对象身上时,就会出现这种情况;一旦失去这个对象,一切都会土崩瓦解。此刻,达萨站在一大片废墟瓦砾之间,显得尤为可怜。最后,他失魂落魄地离开了营地。
达萨在这附近的树林里徘徊了一天一夜,每次短暂休息时,内心的痛苦都会驱使这个疲惫不堪的可怜人再次站起身来,驱使他继续惶然不安地向前奔跑,就仿佛他不得不永远奔跑下去,永远踌躇徘徊,直到世界的尽头,直到他生命的尽头,因为他的生命已然失去了价值,不再有任何辉煌闪耀的可能性了。然而,他并没有真的跑向远方,跑向什么未知的地方,反而紧紧环绕着自己的不幸打转,环绕着他的小屋、磨坊、田野,以及拉贾的狩猎营地打转。鬼使神差之间,他竟又躲回到了那顶帐篷上方的树枝里,压低身子,犹如饥饿的掠食者一般,在枝繁叶茂的隐蔽位置苦苦埋伏,直到那一刻终于到来——这是他一直等待的机会,为了这个机会,他始终保留着最后一点儿力量——直到拉贾现身,走到了帐篷前面。达萨悄无声息地从树枝之间滑下来,将手中的弹弓拉满,射出的石块狠狠击中那可恨家伙的额头。拉贾倒了下去,当场暴毙,仰面躺在那里,一动都不动了。似乎没有其他人在场;达萨感官中肆虐的杀人欲望,那场亟待复仇的风暴,在他真正动手之后,瞬间就冷却了下来。周围一点儿动静都没有,甚至听不到一丁点儿声音,极度寂静的状态,令达萨感到既恐怖又怪异。于是,在被杀者身边发生**之前,在仆人们蜂拥而至之前,他已经消失在了旁边的树丛里,遁入竹林荒野之间,任谁也寻不着他了。
当他从树上跳下来的时候,当他在不受控制的狂热中拉满弹弓,将死神的邀请送出去的时候,忽然产生了这样一种感觉,觉得自己其实是在用弹弓消灭自己的生命,仿佛在释放自己最后的力量,让那杀人的石头带着自己一块儿飞起来,将自己扔进毁灭的深渊似的。在那一瞬间,他其实已经默认了自己的毁灭,只要眼前这个可恨的敌人能够比他先死,先于他倒下,他就死而无憾了。哪曾想到,当拉贾真的倒下之后,当达萨的杀人行为被那出乎意料的寂静时刻所回应时,前一秒钟还未曾意识到的对生命的渴望,瞬间就将他从似已踏空的深渊中拉了回来,一股强大的原始驱动力,完全掌控了他的意识和四肢,命令他迅速寻找可供藏身的树丛和竹林,命令他隐匿行踪、赶紧逃亡。唯有当他抵达一处合适的避难所,成功脱离了最初阶段的危险之后,他才慢慢开始意识到,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些什么。此刻,达萨整个人都瘫软了下去,感到精疲力竭,必须努力挣扎才能勉强呼吸,他的身体极度衰弱,之前一系列行动的狂热迅速萎靡下来,让位于无尽的幻灭感。起初,他非常失望,不愿意面对自己还活着这一事实,不愿意接受目前的逃亡状态。不过,当他的呼吸逐渐平复,疲惫的眩晕感逐渐消退之后,这种沉沦、负面的感觉旋即让位于顽强求生的意志,对自己行动的认同,以及行动成功之后的狂喜,再一次回到了他的心中。
寻找和追捕杀人犯的行动开始了,搜寻持续了一整天,达萨什么也没做,只是一声不吭地待在自己的藏身处,顺利躲过了这一劫——因为藏身处附近有老虎出没,他们不希望涉足太深。达萨睡了一会儿,醒来之后,又在原地埋伏、观望了好一阵子,然后继续爬行,等到了下一个合适地点,再次休息,如此往复。事发后的第三天,他已经攀越了一连串山丘,不可阻挡地朝着更高的山峰进一步前行。
无家可归的生活,引着他四处漂泊,这种生活令他的日子过得更加艰难,性格变得更为冷漠,但同时也更成熟明智,更懂得随机应变了。尽管如此,每逢夜深人静之时,他仍然一次又一次地梦见帕尔瓦蒂,梦见自己曾经的幸福——或者说得更确切些,只是他一厢情愿地认定为幸福的那段日子——除此之外,他也多次梦见自己被大批人马追捕,不得不东躲西藏,尽是些可怕而令人心碎的梦,比方说,他在森林中逃亡,追兵紧跟在他身后,敲着大鼓,吹着猎角。又比方说,他带着某样东西穿越树林和沼泽,穿过村庄,跑过摇摇欲坠、即将断裂的朽旧桥梁——那是一个包袱,又或者是一只行囊,某件被严密包裹起来的东西,外面被完全覆盖住,不知道具体内容。他只知道这样东西很有价值,是极为珍贵的稀罕物件,绝对不能将它拱手让人。细想起来,恐怕是一件宝物,兴许是偷来的。无论如何,外面包裹的布料是能够看得很清楚的,那是一种印有棕红色和蓝色图案的彩色织物,就跟帕尔瓦蒂的庆典礼服所用的料子一样——总之,他在梦里一直带着这个沉重的包袱,这抢劫而来的财物,或者某种稀世珍宝,冒着危险和困难,持续不断地逃亡,小心翼翼,匍匐前进,在低垂的树枝和悬空的岩石下弯腰屈背,偶尔还要经过蛇群,在满是鳄鱼的河流之上,跨过令人头晕目眩的狭窄木桥。到了最后,他终于停下脚步,心慌意乱,精疲力竭,奋力扯开绑在行囊上的绳结,一个接一个地扯开绳结,展开外面包裹的布料。现在,他终于能够取出宝物、一窥究竟了——颤抖的双手,从里面取出来的,正是他自己的头颅。
他隐姓埋名,四处闯**,不再是真正的逃亡,更像在躲避世人。有一天,他在漫步途中穿过了丘陵地区的一大片草甸,此地的景色在他眼中简直美极了,心情不由自主地就变得欢快起来,似乎这风景正在主动迎接他、认为他必须尽快熟悉这里的一切似的:有时看见的是一片草地,草地上点缀着轻轻摇曳的野花;有时又能看见三两株盐柳[29],达萨认出了这些盐柳,它们令他想起了自己人生中无比快乐、无比单纯的那段时期,那时候,他对爱情和嫉妒、仇恨和报复尚且一无所知。此地正是他多年前跟伙伴们一起看护牛群的老牧场,当时他就是在这里,度过了自己人生中最快活的一段青春岁月。如今,那些逝去的日子正从遥不可及、不可挽回的记忆深处向他回望。他心中忽而涌起一股甜蜜的哀伤,回应此地迎接他归来的声音:银白色柳树舞动时轻拂的风声,小溪欢快又急促的行军歌,鸟儿的鸣唱,野蜂的低沉嗡鸣,仿佛泛着金光。此地无论声音还是气味,都散发出庇护所和家的感觉;在此之前,达萨还从来没有体验过这样一种感觉,因为他早已习惯了牧人所过的流浪生活,从未觉得会有这样一个地方、这样一处家园,竟会主动欢迎他归来。
达萨的灵魂接受了这些声音的陪伴和引导。此刻,他带着类似归来者一般的感觉,在这片亲切友好的土地上漫步。在连续经历了好几个月的可怕逃亡时光之后,他第一次感到自己不再是个异乡人,不再是受追捕的逃犯,不再是亡命之徒,不再是注定要赴死的可怜人。此刻,他心怀坦**,什么都不想,什么也不求,心无旁骛地投入此地静谧祥和的现实之中,投入这份亲切友好之中,接受这种崭新的、尚且很不习惯的心理状态,对它报以感激之情,同时也感觉到些许惊讶。这是他生平第一次体验到这种无拘无束的开放心态、这份不存在丝毫紧张感的悠闲宁静,以及这种交织着专注与感激的沉思享受,他觉得非常开心。此刻,某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吸引着他,引着他穿过绿色的牧场,来到森林里,来到这里的树下,来到一处遍布小块光斑的空间里。身在此处,那种回归、回家的感觉越发强烈,他的双脚仿佛自动找到了道路,引导着他朝着某处前进,直到他穿过一大片蕨类植物,来到一座小屋前。这是一处位于大森林之中的茂密小森林,小屋前面的地上,端坐着一位瑜伽僧侣,纹丝不动,仿若雕像——正是达萨之前曾经暗中观察并专门送牛奶过来供奉过的那位。
达萨仿佛被人从一场长梦中唤醒了似的,恍然停下了脚步。这里的一切都跟以前一样,时间好似未曾流逝,谋杀好似从未发生,痛苦似乎并未降临;这里的时间与生命,犹如水晶般坚硬,凝滞不动,永恒不朽。他看着眼前这位老者,心中又浮现出自己当初第一眼见到他时的那种钦佩、喜爱和渴望。他仔细观察了一下小屋,心想,下一个雨季来临之前,恐怕很有好好修补一下这里的必要。这一次,他的胆子变大了,小心翼翼地朝前走了几步,进到了小屋里,看了看里面的东西;不多,几乎可以说是什么也没有:树叶堆成的床铺,装了些水的圆木钵子,还有一只空空如也的编织篓。他拿起篓子,离开小屋,到森林里去找寻食物,带了些水果和甜美树浆回来,然后又拿钵子去装满了水。如此一来,所有能在这里做的杂事就都做完了。在这里,一个人只需要这么点儿东西就能活下来。达萨蜷缩在地上,沉入了梦乡。能够在这座森林里舒缓、安静地休憩,好好做梦,他感到心满意足,对现状十分满意,对内心深处听到的声音同样满意:少年时代,他曾在这里初尝平和、幸福与归家的滋味,如今声音竟然又将他引回了这里。
就这样,达萨留在了这位沉默不语者身边。他为床铺更换了新的树叶,为他们两人寻找食物,稍后又修缮了旧的小屋,并开始在不远处为自己建造第二座小屋。乍看起来,老者似乎容许了他的陪伴,但他是否真的注意到了自己,达萨其实并不确定。因为每当老者结束冥想、站起身来时,要么就是回小屋去睡觉,要么就是稍微吃点儿东西,或者到森林里走走,除此之外,他不会再做其他任何事情,也从来不跟达萨说话。达萨生活在这位尊贵圣人身边,就像一名奴仆服侍在一位伟人身边,或者说得更准确些,更像一只家养的小宠物,一只驯服的鸟,或者一只獴,生活在人类身边,顺从地过日子,几乎没谁在意。由于达萨之前长期过着逃亡生活,总是躲躲藏藏,长期缺乏安全感,良心始终不安,始终对外界保持着警惕;如今能够过上相对安稳的日子,每日劳作几乎不费吹灰之力,而且还跟一个似乎对他不管不问的人做邻居,这些变化在短时间内给了他很大的好处,他睡觉时不再做噩梦了,有时可以在半天——甚至一整天时间里,完全忘掉曾经发生过的一切。他从来不会去思考未来如何,如果硬要说有什么渴望或者期冀充满了他的心,那也只有一种,就是留在这里,真正被瑜伽僧侣接受,开始过神秘的隐修士生活,自己也成为一名瑜伽僧侣,修习瑜伽奥义,进入超凡脱俗之境界。于是,他开始模仿圣人的端坐姿势,盘腿坐下,一动不动,像他一样向内注视某个未知的、超现实的世界,对周围事物的感知逐渐变得木讷。大多数情况下,他很快就会感到疲惫,四肢慢慢僵硬,背部疼痛难忍,不堪蚊子袭扰,要么就是皮肤上逐渐生出怪异感觉,有时是瘙痒,有时像被针扎了一样完全无法忍耐,迫使他挪动身体,伸手抓挠,最终只好放弃端坐姿势,重新站起来。不过话说回来,有几次端坐时,他似乎也感觉到了一些特别的东西,一种空灵、轻盈、飘浮的感觉,就像大家在梦中曾经经历的那样,身体只是非常轻地接触到了大地,略微支撑住重量,然后稍稍用力,将自己朝着跟大地相反的方向推开,像一片鹅毛似的,悠悠然地悬到了半空中。每逢这样一些时刻,他都会突然意识到同一个问题:像这样永久地飘浮下去,会是什么感觉?一个人的肉身和灵魂莫非能永久摆脱沉重感,进入一处更广阔、更纯粹、更璀璨的伟大生命吐息之中,与其产生共鸣,被某种具有超越性的、永恒且不朽的领域所吸纳,进入无限提升的崭新境界?但这些时刻转瞬即逝,须臾之间,永恒已成泡影。当他感到无比失望、再次回到习以为常的现实世界时,总是会产生拜师的念头,想让这位大师成为自己的师父,向自己传授瑜伽训练的心法,传授各种奥义,最终将自己也教育成一名合格的瑜伽僧侣。可是,他该如何做到这点呢?老者似乎永远都不会正眼瞧他,他们两人之间似乎永远都无法真正交流些什么。因为老者早已抵达彼岸净土,早已超越了昼夜与时间,超越了森林与小屋,就连他所使用的语言,也是属于彼岸净土的。
哪曾想到,老者有一天竟然真的开口对达萨讲了一句话。安顿下来之后,过了一段时间,达萨又开始夜夜做梦,经常梦到甜蜜或凄惨的图景,令他感到无比困扰:不是梦到他的妻子帕尔瓦蒂,就是梦到逃亡生活的恐怖和悲凉。白天醒着的时候,他的努力也没有取得任何进展,不仅无法忍受长时间的静坐训练,内心也始终不得安宁,总是会想起妻子和爱情。心烦意乱之间,他总是跑到森林里去消磨时间,不知不觉又耽误了不少时日。究其原因,糟糕的天气恐怕责无旁贷:每天都很闷热,热风刮个不停。这天显然又是个难熬的日子,蚊子嗡嗡作响。昨天夜里,达萨又做了一个无比沉重、令他醒来后累积了不少焦虑和压力的噩梦。梦的具体内容已经不记得了,但当他刚醒时,还是能够依稀意识到,无非是个凄惨的旧梦罢了,重新回到早先的生活状态,重温自己悲剧人生的各个阶段,令他深感羞耻,却又无可奈何。这一整天,他都阴沉着脸,忐忑不安地在小屋周围晃来晃去,心不在焉地做着这样那样的事情,好几次端坐下来想要练习冥想,但每次都立即被某种难以言喻的烦躁情绪给打断,心慌意乱,四肢颤抖不停,脚上仿佛有无数只蚂蚁在爬行,脖子后面像着了火一样,灼热难当。达萨几乎连片刻都忍受不了,只好以羞涩又惭愧的眼神望向那位老者,只见他以完美的姿势盘腿端坐,双眼内视,脸上浮现出常人不可企及的平和与安详,如盛开的花朵般,悬浮于身体之上。
恰恰在这一天,当瑜伽僧侣如往常般起身,朝着自己的小屋走去时,等待已久的达萨站到了他的面前,堵住了他前行的道路,以略显慌张的勇气对他说道:“圣人啊,请原谅,我打扰了你的休息。长久以来,我一直都在寻求平和,寻求安宁,希望能够像你一样生活,希望以后也能够成为你。瞧瞧,我还年轻,但我其实已尝过了许多苦头,命运对我很是残酷。我明明生为王子,却被赶到牧人那里,苟且偷生,当了牧人,长大成人,跟一头小牛一样快乐而强壮,内心无比纯真。接下来,我这双眼睛开始关注起女人。当我看见世上最美丽的女人时,当即决定将自己的生命交托给她来处置,假如当时没有得到她,我早就死了。就这样,我离开了自己的伙伴们,离开了那些牧人,我向帕尔瓦蒂求爱,得到了她,成了她家的女婿,全心全意侍奉她。我不得不卖力劳作,无比辛苦,但至少帕尔瓦蒂是我的,她爱我,或者说得更准确些,我当时的确认为她是爱我的。每天晚上,我都会回到她的怀抱里,躺在她的心房上。瞧瞧,拉贾来了,就是这个人,令我从小就不得不饱受驱逐之苦,现在他来了,将帕尔瓦蒂从我身边抢走了,我亲眼看着她投怀送抱,倒在了他的怀里。这是我一生中所经历过的最大痛苦,这彻底改变了我,改变了我的生活。我杀了拉贾,我杀了人,开始过起杀人犯的生活,从此开始了逃亡,所有人都在追杀我,重新回到这片土地之前,我的生活没有片刻安全可言。我是个愚蠢的家伙,尊贵的圣人啊,我是个杀人犯,兴许很快就会被抓起来,受四马分尸之刑[30]。我实在无法再忍受那种可怕的生活了,我想彻底摆脱掉它。”
瑜伽僧侣双目低垂,无比平静地听完了这段情绪上的宣泄。此刻,他睁大双眼,将目光定格在达萨脸上,那目光无比清澈,仿佛能够看透人心,饱含着坚定与专注,炯炯发光,几乎令达萨感到难以承受。他注视着达萨的脸,思考着他仓促的陈述,嘴角慢慢上扬,浮现出微笑,展露出笑意——就连那笑意也是无声的,只见他摇晃着脑袋,大笑着说道:“摩耶!摩耶!”
达萨感到目瞪口呆,非常困惑,同时也觉得很羞愧,对方则在蕨类植物之间的窄路上徘徊了一会儿,以一种极有分寸、委婉优雅的方式散起步来——这是用餐之前的老规矩。走了几百步之后,他又折返回来,进了自己的小屋,他脸上的表情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木讷,似乎又去了别处,去了表象世界之外的某个地方。那是怎样的一种笑声啊!谁能想得到呢,那张总是一动不动的木讷脸庞,这次竟然回应了可怜的达萨!达萨不由得思考了很久:在自己绝望的忏悔之中,恳求救赎的这一时刻,瑜伽僧侣可怕的笑声究竟是善意还是嘲弄,是安慰还是谴责,是代表了神圣还是指向了魔鬼?难道这仅仅是老者玩世不恭的嘲笑,并没有认真看待他所讲的任何事情?要么就是圣人对之前从未听过的愚行产生了愉悦感,开怀而笑?它是否代表了一种拒绝呢?是一种达萨之前从未听说过的告别方式,试图将他从自己面前赶走?还是在提出建议,在邀请达萨,让达萨以他为榜样,跟他一起大笑?他无法解开笑声的秘密。直到深夜,他还在思考这种笑声——他的生活、他的幸福和痛苦,似乎都被容纳到了这位老者的笑声里,成了笑声的一部分。此刻,他的思考就像在咀嚼一段坚硬的树根一般,费力地咀嚼着这种笑声:尽管费力,但它到底还是有滋有味,能够散发出些许香气来的。与此同时,他也在咀嚼、思考、琢磨那个谜一般的词语,那个老者喊得如此响亮,如此欢快,如此令人费解的词语:“摩耶!摩耶!”难道引得老者笑出声来的,其实就是这个词语?他多少知道这个词语的意思,但也不敢确定,只能半是猜测地揣摩其深意。而且,老者大笑着喊出“摩耶”的方式,其中似乎也别有蕴意。“摩耶”,指的就是达萨的人生、达萨的青春、达萨所经历的甜蜜幸福与难挨痛苦;“摩耶”,是美丽的帕尔瓦蒂;“摩耶”是爱与欲;“摩耶”就是生命的全部。达萨的生命,每个人的生命,在这位老瑜伽僧侣的眼里毫无区别。一切都是“摩耶”,就仿佛一场儿戏、一种奇观、一座剧场、一份幻想;就仿佛披着缤纷表象外衣的虚无,仿佛一串肥皂泡、一种足以让人开怀大笑的东西,同时也是一种让人无比蔑视的东西,永远不可能认真对待。
他本打算一大早就出发,哪曾想到,心情平复下来之后,他一下子睡了很久,醒来时太阳已经高悬空中,瑜伽僧侣早就开始端坐冥想了。无奈之下,他只好耐心等待,一个小时接一个小时,直到那个男人结束冥想,重新站立起来,舒展四肢,开始前后走动时,他才赶紧过去,站在对方前行的道路上,作了个揖,挡在前面,态度坚决,没有任何让开的意思。瑜伽大师终于将目光转向他,达萨看出,那是询问的目光。“大师,”他以十分谦逊的态度说道,“我马上就要上路了,从今以后,不会再打扰你每日的安宁。可是这一次,正值离别之际,尊贵的圣人,请允许我提一个要求。在此之前,我向你倾诉自己此前所过的人生时,你大笑着回了我一声‘摩耶’。现在我请求你,准许我在走之前多了解一点儿‘摩耶’世界吧。”
瑜伽僧侣转身走回自己的小屋,用目光命令达萨跟着他。这位老者伸手拿起水钵,递给达萨,让他用里面的清水洗手。达萨恭顺地照做了。随后,大师将圆木钵子里剩下的水倒进了蕨类植物里,将空钵子递给男孩,让他出去打水。达萨听话地跑了出去。这是他最后一次沿着这条小路到泉边取水了,惜别之情油然而生。最后一次端着这只边缘已经磨得很光滑的轻巧钵子,走到那一汪平整如镜的泉水前。这面镜子里面,经常会倒映出鹿的舌头、树梢的弧度,以及天空中零星的光点。此刻,当他再一次靠在镜前时,镜面最后一次在棕褐色的暮光中描绘出了自己的脸。他慢慢将钵子浸入泉水里,若有所思。此刻,他觉得心中空落落的,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奇怪的感觉——既然已经决定要浪迹天涯,为什么还会感到如此伤心?而且老者也没有邀请他留下来,其实只要对方开口,他或许就会永远留下来。他蹲在泉水边上,喝了一口清水,手里捧着水钵,小心翼翼地站起身,以免水漏出来。当达萨正准备往回走时,耳边突然传来一个令他感到既开心又惊惧的声音,那是他在梦中经常听到、梦醒时总会回想起来的苦涩渴望。听起来颇为甜美,那蜜糖般的声音哪,就像孩子一样天真又单纯,满怀着爱意,在林间暮色中向他招手,令他的心脏因震惊和喜悦而颤抖——那是帕尔瓦蒂的声音,是他妻子的声音。“达萨。”她呼唤道。他感到难以置信,不由得环顾四周,水钵还捧在手中。瞧哇,她从那树干之间走了出来,那双纤细而有弹性的长腿,帕尔瓦蒂,心爱的人儿,难忘的人儿,不忠的人儿。手中的钵子滑落了,他朝着她跑了过去。她微笑着,略显羞愧地站在他面前,那双大大的眼眸,如母鹿般纯洁,正凝望着他。达萨转眼就来到了她身边,近距离打量她,发现她脚踏红色皮革制成的凉鞋,身上穿着非常漂亮、华贵的衣物,手臂戴了金手镯,黑发上闪烁着五彩斑斓的昂贵宝石。他不由得退缩了,停下了脚步。莫非她依旧是统治者的情妇?他难道没有杀死那咤?她还带着他送的礼物到处走动吗?她怎么能这样做呢?怎么能带着那些手镯和宝石,专程来到他面前,呼唤他的名字?
她讲述出来的内容曲折离奇,犹如童话故事一般,令达萨感到讶异不已,同时又非常开心。于是,达萨本人也像进入了童话世界一般,疾速奔向自己的新生活。如今,不仅帕尔瓦蒂重新归属于他,令人厌恶的那咤也死了,对他这个凶手的追捕与迫害已经停止,而且达萨——这个早已成为牧人、早就被抛弃了的继承人——竟然在城里被宣布为合法的继承人和新一任统治者了。垂垂老矣的牧人,垂垂老矣的婆罗门祭祀者,他们二人公开了达萨受驱逐的往事。这段往事几乎被大家彻底遗忘,如今尘封的记忆又被带了回来,每个人都在口耳相传:一度作为谋杀那咤的凶手而被大家四处搜寻的那个人,如今竟在各地引发了更为热切的搜寻狂潮,因为此人将被正式任命为拉贾,将受到隆重的欢迎,进入他父亲的城市,进到那宏伟的宫殿里。在达萨眼中,外界发生的一切恍若一场大梦,当然,最令这位讶异之人感到喜不自胜的是——这么多四处奔波的搜寻者,竟然是帕尔瓦蒂最先找到他,最先向他通报了这一系列大好消息,可真是再幸运不过了。抵达这座森林的边缘位置时,他发现到处都有帐篷挺立,到处都弥漫着烟气、弥漫着烹烤猎物的香味。帕尔瓦蒂归来,受到了仆从们的热烈欢迎。当她告诉大家,自己终于找回了自己的丈夫达萨时,一场盛大的庆祝活动马上就开始了。有个男人等候在那里,那是达萨牧人时期的伙伴,正是他将帕尔瓦蒂和仆从们带到了此地,带到他之前生活过的这个地方。那男人认出达萨之后,欣慰地笑了,马上朝着达萨跑来。他本想友好地拍拍达萨的肩膀,或者拥抱他,但眼下昔日伙伴已成拉贾,在奔跑过程中,他突然想起了这点,便迅速停了下来,仿佛身体整个麻痹了似的。然后,他开始以更缓慢、更恭敬的动作朝前走,走到达萨面前时,还向他深深鞠了一躬。达萨赶紧扶起他,拥抱他,亲切地喊出了他的名字,并且问他希望得到什么礼物。牧人希望得到一头母牛犊,于是,达萨直接下令,从拉贾最好的种牛群里给他挑了三头。越来越多的新面孔被带到这位新任统治者的面前:官员、首席猎人、宫廷婆罗门等。他接受了他们的问候,设宴款待,大鼓、琵琶和鼻笛的乐声旋即奏响。这一切庆典、一切辉煌,对达萨而言如同梦境般虚幻;他无法真正相信这些的存在,目前只有帕尔瓦蒂——他的年轻妻子——对他来讲才是真实的,因为他此刻正将她揽在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