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炉香尽。
漏声清残。
寅半,安静极了。
福宁宫很大,比从前的万岁殿宽了数倍。金梁,玉柱,红帷,金丝楠木的桌椅,四处透着统一皇朝的大气、恢弘。
天下太平,中原停战已久,海晏河清,大宋国库丰盈。
殿内的宫灯都灭了,只留一盏微弱的烛火。
我端着药碗,往床榻边去。
榻上,竟没有人。
枕边,放着一把短刀,刀柄上镶嵌着绿色的宝石。这是我当初还是王兰因时,从集市上一个胡人手中买的。
赵玄郎把我的旧物放在枕边,让我刹那间有些感慨。
我不知不觉伸手拿那短刀。
背后传来一声威严的呵斥:“你胆子不小,敢动先皇后的遗物!”
我离开时,老赵尚在壮年,声音刚毅。
现时,老赵的声音已经有了一丝沉暮的气息了。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算来,他四十七岁了,快到知天命的年纪。
“我,我来给你送药。”我道。
“把药放下。”他道。
也许是觉察到我没有自称“奴婢”,行为不合宫婢的规矩,他有了几分警惕,拔出一旁桌上的剑,架在我脖子上:“你不是宫女,说,谁派你来的?”
“是……秦王殿下助臣女来的。家父沈义伦,被奸贼诬陷贪赃,前几日,陛下您下旨流放沈家。流放途中,臣女被卢宽所害,九死一生,逃到皇城,手持证据,敲鼓告御状,被魏王殿下所拦阻。无奈之下,只能面圣。家父是大宋的忠臣,是陛下的忠臣,那赃款是卢氏父子塞到妆盒中的,望陛下捉拿卢氏父子,重审此案。让冤情昭雪,让真相大白于天下。”我道。
赵玄郎道:“你是沈义伦的女儿?”
“是。”
“叫什么名字?”
“沈蓝。”
他忽然有些嫌恶,斥道:“孝惠皇后闺名中有个兰字,孝明皇后闺名中亦有个兰字,沈义伦居然不知避先皇后的讳,给你取这个名字,其心可诛!她兰,你也兰,以为谁都配叫这个字么!”
老赵啊老赵,一把年纪了,你为什么还是这么幼稚?
“不不不,臣女之蓝,乃青出于蓝之蓝,非兰花之兰。”我解释道。
“不管哪个字,同音也不许。以后你改个名字,叫沈红,或是沈碧,沈青,总之,不许叫蓝。”他道。
“遵旨。”
我转过身来。
他与我对视的那一刻,手中的剑仓皇掉落在地。
他闭上眼,摇摇头,又睁开眼。
良久,他道:“你叫沈蓝?”
“是的。臣女刚刚已经说过了。”
“不必改名字了。”
“遵旨。”
好吧,不用叫沈红、沈碧、沈青了。
他坐在椅子上,盯着我的眼睛,又看了一会儿,自顾自道:“面貌不同,眼神却熟悉,难道是她?她回来了?”
须臾,他抬头,试探道:“颜萝?”
我想应他一声。
然而,想起陆判官的话,我反问道:“您在说什么?”
他一霎时失望极了。
外头略略有了些天光,透过窗棂,映在他脸上。
他脸上比从前多了几许王者的肃穆,亦有站在中年末尾的苍凉。
他将头仰在椅背上,默默思忖。
直到我将证据递上去,他才回过神来,接过密信,郑重地看了看,问道:“秦王和魏王,都知道这封密信了?”
“是。”
“魏王不许翻案?”他徐徐问道。
“是。”
他不作声了。手在密信上,敲了又敲。
我将药碗递给他:“陛下,药快要凉了。”
他接过药,泼洒在一旁的花盆里。
花盆里的菖蒲,蔫蔫的,半死不活。
此刻的他,却没有病态。
我兀地意识到,他并不像德芳、德昭、玲珑说的那样,重病在身。
他为什么要装病呢?
今日之朝堂,已非昨日之朝堂。
今日之赵玄郎,颇有帝王心术。
我看着他。
他几番斟酌,道:“朕可以恕了沈家,但案子,不能重审,不能牵涉到卢家。届时,只需说,这笔银票,是朕让沈义伦送到户部造册的,朕在病中,忘却了,明白否?”
我道:“为什么?陛下,难道您不想牵涉卢家?”
“你想救父,朕已然答应,还不够么?朝堂的事,岂是你能懂的?不是不想牵涉,是不能牵涉!”他道。
“为什么不能牵涉?”我盯着他。
“朕要保护自己的儿子……”他扶额,没有再说下去。
他说保护自己的儿子,一定是指德芳。
我有些揪心。
那个孩子心善,仁慈待下,是否有不妥当之处?
“秦王殿下,有把柄在卢家手上,是么?”我急急问道。
他抬头看向我:“你很关心德芳?”
“……秦王殿下助臣女申冤,臣女觉得他一定是好人。”我道。
他不置可否,道了句:“德芳那孩子,过于贤德了。”
“贤德不好吗?贤君之治国,其政平,其吏不苛,其赋敛节。”我道。
“太过于贤德,便容易出纰漏……”赵玄郎意识到不该与我说那么多,摆摆手:“罢了罢了,你莫要问了。朕即日就写宽赦沈家的诏书。”
我想了很久,大致猜到了赵玄郎装病的原因。
德昭的身世,除了事中人,没人知道,也绝不可说。
表面上,德昭是长子。
再加上德昭养于太后膝下。
那么,朝中支持立德昭为储的人,必然不少。
而赵玄郎肯定是想立德芳为储的。
他知道只有德芳是他的亲儿子。
于是,为了光明正大立德芳,还不让朝臣非议,他让德昭与德芳共同理政,想让德芳在能力上胜出,堵住所有人的嘴。
可是,结果非他所想。
德昭无错。
德芳出了错。
德芳出错,有人知情。卢多逊定是其中一名。
赵玄郎选择装病,让事态冷却。
所以,现在,他不愿处置卢家。
夺嫡紧迫。
虎狼环伺。
我领了旨,告退。
走到门口,我回过头,他恰好也在看我。
我指着榻上的短刀,道:“当今皇后明达贤惠,您还留着先皇后之物么?”
他怔了怔,缓缓道了八个字:“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先皇后大去三载,您便有了安庆公主。新人迎来旧人弃,掌上莲花眼中刺。”
这句诗的后两句是:迎新弃旧未足悲,悲在君家留两儿。一始扶行一初坐,坐啼行哭牵人衣。
光阴似箭,我没有怪他,却有些悲凉。
“放肆!”他道。
我俯身:“因臣女近来读书,读到这几句,心有疑惑,才说错了话,望陛下莫怪。”
“你一个闺阁女儿,不知朝中事,岂可妄言?安庆公主,乃皇后之侄女,开宝元年,国舅去世,皇后收其为义女。朕为安抚皇后,特封她为安庆公主。安心中宫,抚育皇子,慈怀宽笃,河清云庆。”他道。
说完,他扶额自语:“真是怪了,朕同这丫头说这些做甚。”
尔后,他道:“退下吧。”
我走出门外,晨雾朦胧。
玲珑提着食盒向福宁宫走来。
发现我从殿内走出来后,她怒道:“拿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