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侍卫,齐刷刷跪下来:“秦王殿下千岁。”
德芳,已经受封秦王了。
他身穿青红色蟒袍,头戴紫金冠,温雅道:“汝系何人?因何事告御状?父皇龙体欠安,着本王与兄长,共理国政。有何冤情,陈于本王。”
我怔了好半晌。
他身旁的太监催促道:“秦王殿下让你说,还不速速禀来!”
德芳以为我是初初见到权贵,惶恐畏惧,所以不言。他责怪太监,道:“本王跟你说过多回,孔圣人有言,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不可以长处乐。仁者安仁,知者利仁。姑娘告御状,难免心中忐忑,你莫要逼她,让她慢慢道来。”
太监忙道:“是,老奴知错了。”
德芳如此仁慈待下,贤德知礼。
多么好的孩子。
我醒过神来,俯身行礼:“参见秦王殿下。”
我将沈蓝所说的冤屈一一讲明,又呈上那封密信,道:“流放途中,卢府派杀手来杀害小女子灭口。现有密信为证。小女子死里逃生,赶到皇城,就是为了将冤情禀于天听。若是卢府没有罪过,怎会急着灭小女子的口?分明是心中有鬼,生怕败露,妄图做得不露痕迹。奸臣误国,陷害忠良,蒙蔽圣上,望秦王殿下明察。”
德芳神色大惊,接过信,细细看了一遍。
旋即,他面带愠色,吩咐道:“来人,去大理寺传本王旨意,将沈义伦召回,速去卢中书府上,传卢氏父子,本王要重审此案!”
手下人正答应着,还没来得及出发,一个声音严厉制止道:“慢着!”
一个同样身穿蟒袍,头戴紫金冠的少年,疾步走来。
众人连忙行礼:“魏王殿下千岁。”
德芳颔首行礼:“皇兄安好。”
这少年正是德昭。
他的眉眼,很像青桃。
我看着他,想起青桃临死前的场景。山中相送罢,日暮掩柴扉。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
青桃啊,早就已经喝孟婆汤,再世为人了吧。
抚今思昔,我禁不住泪湿眼眶。
德芳向德昭讲明详情,将证据递与德昭。
德昭却不接,也不看:“贤弟,为兄劝你,莫要招惹这个是非。沈义伦之案,是父皇亲自审结的。你现在要翻案,岂不是要说,父皇审错了?你这是存心与父皇作对?父皇重病,你怎能给他添堵?
另则,现在科考舞弊案,正闹得沸沸扬扬,泄题之人,还没查到。你要分得清轻重缓急,知道么?”
德芳争辩道:“皇兄,话不是这样讲,沈义伦大人,掌管我大宋财政多年,是朝廷的重臣,若果真被冤,理应让父皇知道。”
德昭喝道:“父皇之命,是叫你我共同理政。你不可擅自做主!”
“皇兄,你为何不想翻案?”德芳问道。
两人相持不下之际,听得太监一声通传:“皇后娘娘驾到,安庆公主驾到——”
玲珑来了。
她还是从前那般胖乎乎的,面孔却不再稚嫩。久居宫廷,她有了稳重的气度。一袭凤袍,璀璨华丽。
她身旁跟着一个同样胖乎乎的小女孩,穿着锦袍,长得很像她。
想必这个小女孩就是太监口中的安庆公主。
她与赵玄郎,有了孩儿。
我一时间心绪复杂。
德芳见玲珑来,眼里有了光亮,他喊了声“母后”,自然而然地靠近她。玲珑熟稔地理了理德芳的衣襟。母子俩非常亲密。
见此情景,我又有些欣慰。
德芳对玲珑的信任与亲昵,说明,玲珑这些年,的确对德芳很好,视如己出。
“母后,沈姑娘今日敲登闻鼓,告御状,儿臣查看了证据,想翻案。皇兄不许。”德芳道:“母后,兹事体大,您拿主意。”
德芳好似拿定了,玲珑会听他的,胸有成竹。
德昭有些紧张,擦了擦汗,拘谨地唤了声:“母后……”
德昭自幼养于太后寝宫,与玲珑显然不大亲近。
那些侍卫都看向玲珑。
皇子们争执不下,他们等皇后开口。
玲珑毫不犹豫道:“陛下结的案,怎能翻?我儿莫要胡闹。”
她干脆利落地吩咐侍卫:“从流放之地逃脱,私自回京,乃是死罪。来人,将这姑娘拖入天牢,择日问斩!”
众人都有些诧异。
“遵命。”
侍卫答应着,上来拖我。
德芳忙央求道:“母后,您不能……”
玲珑打断他,慈爱地看着他,语重心长道:“我的儿,母后是为了你好。”
“母后,您……”德芳还想继续央求。
玲珑拉着他的手,离开。
小小的安庆公主偎着德芳,道:“哥哥,母后那么疼你,不管做什么,都是为你好的。”
德芳点头,回头看了我一眼,很是为难。
我被侍卫拖向天牢。
德昭冷冷地瞥了我一眼。
我本能地觉察到,现在的政局,水浑得很。
德昭与德芳,背后代表着两股不同的势力。
或已开始夺嫡。
赵玄郎病重,这可如何是好?
我被关进天牢,思忖着如何摆脱困局。
亥半时分,有人走进天牢。
“沈姑娘!”来人唤我。
竟是德芳。
他打开天牢的门,急促道:“沈姑娘,本王的母后,素来明达良善。今日之举,实在古怪。本王想了很久,现在,只有一个办法,能为沈大人申冤。”
“什么办法?”我问道。
德芳认真道:“你换上太监的衣裳,本王带你进宫。你端药,去福宁宫,面见父皇。父皇现在病重,有时清醒,有时糊涂。你等他略清醒些,便诉说冤情。父皇下圣旨,申冤就有望了。”
“秦王殿下为何帮我?”
德芳叹道:“父皇英明盖世,本王想,他一定不愿意让良臣蒙冤。为人子者,当顾及父皇的千古名声。”
他将太监衣裳递给我,走出牢房,背过身去:“沈姑娘快快换妥。本王带你早早离开牢房。再过半刻,狱卒换班归来,就来不及了。”
我换好衣裳,同他走出牢房。
夜风中,他面孔一派澄净。
我想起那夜生他,痛到极处,小小的婴孩,瘦弱清秀。如今都长这么大了。我被一剑刺穿心口,不得已离开王兰因的身躯。又为尽女君之职,戡定地府,错过了他的成长。
于他和宗训,我都是有愧的。
马车外,夜静更阑。
我忍不住问了声:“你父皇,待你好吗?”
他似不明白我为何会问这个问题,又不由自主地顺从回答道:“父皇待本王很好。”
“安庆公主,今年几岁了?”
“安庆妹妹,今年十二岁了。”
“你父皇……生了什么病?”
“据太医说,是心绞痛。”
德芳说着,仰头,好奇道:“沈姑娘,你说话的语气,怎么像是本王的长辈?”
我低头,道:“罪臣之女,僭越了。”
疏星点点,风冷云残。
我想着德芳的话。
“据太医说,是心绞痛。”
赵玄郎,十万里江山,妻贤子孝,你因何心绞痛?
我再次进了皇宫。
这里,已经大变样了。
大宋乾德二年,赵玄郎命人翻修了宫殿。
宫墙,楼台,再无旧时气息。
我端着药碗,走进福宁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