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初,夜幕落下,宫苑四处都是游动的宫灯,来来往往的宫娥内侍。

冷月,桂子,早菊,明明灭灭的宫灯,交织着宫廷的夜晚。

披芳擢秀。

内侍监的人,素来有眼力劲儿,行动快且利索。

半日的功夫,披风殿溢满了喜庆的红色。

黄金烛台,红色的烛。

红色的床帏,红色的床褥。

宫人们服侍我沐浴,更衣。

崭新的服饰上,有金线绣着蔷薇。

我坐在红烛边,等他。

宫娥给我盖上大红的盖头。

我道:“这不是宫妃的规制。”

宫娥恭敬道:“这是陛下吩咐的。”

赵玄郎果然如新婚般,迎我。

他是如此在意这场,我们彼此都没有点破的重逢。

他屡屡试我。

我屡屡避开。

可他当初在花良驿被大梁砸中了头,身受重伤,想起了前世,他对我的归来抱有希冀,他亦记得我看他的眼神。

于是,他对我的身份,猜中了八九分。

剩余的一两分不确定,他似乎想继续观望、等待。

观望我这次归来想要做什么,会留多久。

等待我自己承认。

我,不能承认。

山与海之间,隔了雾,一切都徜徉着淡淡的朦胧。

戌正三刻,我听到推门的声音。

他走进来。

红烛明灿,他坐到我身边。

过了好半天,他竟道了声:“饿了没?”

“……不饿。”

“朕拿了几个甜饼来,你吃吧。”

他将甜饼递到我手上。

我正吃着,他掀开我的红盖头。

那一刻,我与他四目相对。

他怅然地道了句:“朕从前有过两场新婚,这是第三场,迟了些。”

我离去的这十几年,老赵在宫廷中不知过得如何?

史笔如铁,写的不过是寥寥政绩罢了。

帝王一日又一日的生活,隐在那些光辉政绩的缝隙里,隐在发黄的故纸中。

“陛下对先皇后,情真意切。”我道。

赵玄郎倚在床边,道:“她一次又一次离开,剩下朕一个人,寂寞得很。”

“陛下怎么会是一个人?您有皇后娘娘,有皇子,有臣子,有百姓。”我道。

赵玄郎笑了笑:“朕好像拥有很多人,其实也不过是拥有她一个人罢了。”

他看着我,我低头继续吃甜饼。

他耐心地等我把甜饼吃完,吹灭了灯。

我的心居然跳了一下,有些紧张。

与他一次又一次相识,每一次都和最初的悸动一样。

黑暗中,他似乎自在了一些,脱去了外袍。

门外传来脚步声。

守夜的太监道:“皇后娘娘,陛下和贤妃娘娘已经安歇了。”

玲珑道:“知道陛下安歇了,本宫是来送东西的。”

她叩门,道:“陛下,臣妾给您和沈妹妹送合欢酒来。”

“不必了,你退下吧。”赵玄郎道。

“臣妾自己酿的合欢酒,一番心意……”她失落道。

赵玄郎起身,开了门。

她笑着,俯身:“恭喜陛下,有了新人。”

赵玄郎拿了酒,道了声“你有心了”,便关上门。

玲珑的笑容,被隔绝在外。

我看着门外。

赵玄郎将酒放置在床头,道:“宋氏是先皇后临死前举荐的人。先皇后大去后,朕曾给她机会,让她自由选择。朕说,她可以在宫里做个女官,自行选择婚嫁,不拘嫁给谁,朕赐她一个诰命,给她足够的银钱。若是要做皇后,需受冷落。她执意要做皇后。朕想着,先皇后对她那般放心,便同意了。”

我道:“皇后娘娘,在您身边十几年了,您应该对她好一些。”

“朕对她,甚好。收养她的侄女,封为安庆公主。封她的母亲,为一品夫人。每个月的十五,三十,去她宫里坐坐,给足她体面。其余的,朕确实给不了。”

他说着,叹了口气:“朕近来看德芳这个样子,有些懊悔,这些年,宋氏百般疼爱他,朕对他也太过慈爱了。总想着,他是个没娘的孩子,不舍得苛责。以致他现在成了这样,全无半点威严,半点谋算。”

我忙道:“秦王是个仁孝的好孩子。只需妥善引导,会好起来的。”

“朕的皇位,必须传给德芳。即日起,朕要对他严厉一些,让他成为合格的储君。”他下定了决心。

我点头。

其实,我也是这样打算的。

这回,给德芳顺遂解决了后患。

不能有下回了。

必须让这孩子明白世事的险恶。

临近八月十五,月亮圆了多半,只缺了一角。

我又想起玲珑来。

她的确做到对德芳好,视如己出。

她的本心是好的。

我这回来得突然,需对她好一些,亲近一些。

我与她联手,解决隐患,多好啊,就像她原来和我齐心协力,保护宗训和德芳一样。

赵玄郎将我拉到床榻上,躺下。

月光清亮地洒进来。

他除去我身上的外衣。

岁月流过,攒下那么多悲欢。

他抱紧我。

依然热情。

他有些急切,又努力让自己熟稔。

他想寻找记忆里的欢愉。

那时的颜萝,那时的破军星官。

那时的贺兰,那时的禁军统领。

那时的王兰因,那时的壮年帝王。

他的亲吻,有苦涩,有探寻,有欣喜。

重逢后的**,就像太液池边的经年柳树,抽出新的枝丫,柔软,坚韧,带着光阴的印记。

千帆过尽,我与他,又做了一回夫妻。

他躺下来,问了句:“朕老了没?”

“没老。”

“真的?”

“真的。”

他笑了,搂着我,拉上锦被。

我与他一同睡去。

昨日看花花灼灼,今朝看花花欲落。

不如尽此花下欢,莫待春风总吹却。

第二天一早,他去上朝。

他是个勤政的帝王,跟年轻时没两样。

披芳殿的宫娥内侍们,对我格外热情。赵玄郎昨夜留宿在此,他们觉得伺候对了主子。

我起身,穿了衣,问道:“郑王殿下住在何处?”

“群玉馆。”他们忙道。

我没有让他们跟着,自己去了群玉馆。

殿里的书,浩如烟海。

一张大大的黑漆书案上,摆了厚厚一摞宣纸,架子上有一大排笔。

坐在轮椅上的肉团团,穿着青色衣裳,用一个小小的炉子,煮茶。

清香满殿。

他听见我的脚步声,没有回头,肩膀却抖动了一下。

太监通报。

众人向我跪下行礼。

我走进去,站在炉边。

太监搬了把椅子,我坐下来。

我静静地看他煮茶。

茶沸了,他倒了两杯,一杯给我,一杯给自己。

他开口了:“今日给我做点桂花糕吧?”

“好。”

他兀自低头喝茶:“德昭一党,有两个得力干将,一个是卢多逊,是文官,已经被您解决了;还有一个,叫田重进,是武官。他早年在亚父军中,陈桥兵变时,他官职尚低,没有参与,躲过了杯酒释兵权,是现在朝中最得力的武将。亚父也许还不知道,他投靠了德昭。”

“你深居宫中,怎知道的这般清楚?”我问道。

他抬头:“被害得多了,自然警醒了。我已不是孩子了。”

我的眼泪掉落在茶杯中。

茶杯泛起了涟漪。

他道:“我被困轮椅,却知天下事。我会一直保着德芳。”

尔后,他轻轻说了句:“放心。”

我仓皇起身,险些被椅子绊倒:“我去给你做桂花糕,我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