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屋子人的目光都看过来。

就连太后,从走到福宁宫到现在,一直都没正眼看我,听了这句话,也将视线落在我身上,似笑非笑,道:“玄儿,你多年没有纳妃,连采选都取消了,母后给你挑选的几个高门贵女,你也瞧不上,今儿破天荒了,纳沈姑娘进宫,一封就是贤妃,看来,这个沈姑娘很不一般。可哀家依稀听说,她和德芳走得颇近。你要不要问清楚,再做决定?”

赵玄郎皱眉,重重道:“母后要是有兴致,听听曲子,看看歌舞,此等闲话,莫要听,也不该听。”

太后讪讪地。

恰玲珑听到动静,赶来。

太后对玲珑说了句:“皇后你来了,瞧瞧稀罕吧,皇帝为了沈义伦家的女儿,打了德芳的脸,拂了哀家的意,你说话可要当心些。”

说完,便拄着拐杖,走了。

玲珑焦急地走进来。

德芳看了看玲珑,激愤道:“父皇,沈姑娘与儿臣年纪相仿,今儿初初被您封妃,您便说她是儿臣的母亲!儿臣的母亲,是您的先皇后,和您当今的皇后,不是您的妾室!您应慎言。”

赵玄郎一手指着德芳,一手捂着胸口。

他科考舞弊案闯的祸,都不忍心与他清算。

今日闹出这样大的动静,就是为了给他解决后患。

他不仅不理解父母的苦心,还在这里公然质问父皇。

赵玄郎被气得不轻。

玲珑连忙跪在地上,道:“陛下,您消消气,莫要跟德芳计较。沈姑娘再好,德芳是您的亲儿子啊。您想想孝明王皇后……”

说着,玲珑哭了起来:“孝明王皇后,待您一片深情,陪您开国建基。她崩逝十数载,德芳是她唯一的骨血……”

赵玄郎跌坐在椅子上,摆摆手,道:“朕对德芳,用心甚苦,这孩子几时能明白?几时能争气?你只知宠着他!出去,出去,带着德芳出去。”

“千错万错,都是臣妾的错。臣妾一定好好儿教养德芳……”玲珑叩首。

德芳不肯退下,红着眼,道:“父皇,您是儿臣仰慕的父皇,大宋开国君主,英明神武,您为什么要跟儿臣抢沈姑娘?沈姑娘是儿臣生平第一次倾心之人……”

“住口!”赵玄郎打断他。

玲珑连忙拽着德芳走了,到门口了,摸了摸德芳的脸:“儿啊,你父皇打你了?疼不疼啊我的儿?你怎么不知道讨你父皇的欢喜呢?非要你父皇立了你大哥你才如意吗?”

玲珑并不知道德昭不是赵玄郎的亲子。

她生怕德芳的地位不保。

又心疼德芳。

哭哭啼啼。

众人都走后,福宁宫安静下来。

赵玄郎看了我好久,道:“扶朕去内殿。”

我点点头,扶起他。

我挽住他胳膊那一霎,他微微颤抖了一下。

“朕今年已经四十有七了,老了许多,你嫌弃么?”

我一时间有些哽咽。

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欢笑情如旧,萧疏鬓已斑。

他已经不是那个征战南北、跨马猎疆的大将军了。

三个轮回,我又是如此年轻地出现在他面前。

在地府的时候,如果不是时间紧迫,我一定不会找个这么年轻的宿体,生出这许多的误会来。

“陛下不老,正当年华。”我道。

他笑起来。

笑里有久违的一点天真。

“你也学会撒谎了。”他道。

不知是说与沈蓝,还是说与贺兰和王兰因。

“来人啊,吩咐下去,赐披芳殿与贤妃,命内侍监去布置收拾一番,今晚,朕与贤妃新婚。”

他说着,又看了看我。

这次,我来人间,没有像前两次那样一直找他,说要得到他。

他反倒孟浪起来。

这孟浪似努力地想让我露出从前的样子。看我会不会露出从前的样子。

“是。”福宁宫的总管太监答应着,下去办了。

内殿的桌上,有四时不败的兰花。

他摘了一朵,欲戴在我的发上。

外头太监忽报:魏王殿下求见。

德昭来了。

赵玄郎面色一沉,道:“让他进来。”

我道:“我到屏风后头躲会儿。”

他略一思索,点了点头。

须臾,德昭进来,跪在地上:“给父皇请安。”

赵玄郎缓缓道:“起来吧。”

“父皇,儿臣听闻今日宫中惊变,又气又愤,儿臣想着……”

德昭抬头看了看赵玄郎,道:“儿臣想着,此等辜负天恩之人,父皇不必留着他们的性命了。父皇您的浩**仁慈,谋逆之人根本不配。儿臣身为皇子,应忧父皇之所忧,想父皇之所想。卢氏一族,还有三王爷,都应该凌迟于集市,警示世人。”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赵玄郎道。

德昭道:“儿臣请求把卢氏一族和三王爷,凌迟于集市。”

卢氏一族,是德昭一党,在夺嫡中坚定地支持德昭。

德昭竟然要他们死。

无非是他素来与他们走得近,怕他们吐露出对他不利的事。徒留后患。杀了干净。

至于三王爷,纯粹是想请求杀了他,表德昭自己的忠心。以此让父皇不疑他,撇清自己。

好狠毒的孩子。

赵玄郎大笑起来:“好儿子,你可真是个好儿子啊。”

德昭道:“儿臣都是为父皇着想。”

赵玄郎抓起一只茶盏砸向他。

他不敢躲闪,头上流出血来。

赵玄郎起身,一脚将他踢倒:“朕白养了你这不忠不孝的逆子!卢氏素来为你卖命,你要杀他们。三王爷是你亲皇叔,你也敢要求杀他。你不配做皇家的子孙!你当朕不知道你心里的算盘吗?丧尽天良的东西,滚!”

德昭委屈地哭起来:“父皇,您不喜欢儿臣,一直都不喜欢儿臣,难道仅仅因为儿臣的生母是青嫔吗?”

赵玄郎冷笑道:“休要提你的生母,你的生母若知道你是这样的德行,在地下都不安宁!”

德昭爬起来,咬咬牙,道:“儿臣要揭发!揭发德芳!有件事,您一直不知道吧?科考舞弊案,与德芳有关。泄题之人,是德芳的门人。这件事,卢多逊知情。您把他从天牢里传来问问,便知道了!德芳有罪,儿臣无罪!”

说完,他期待地看着赵玄郎。

赵玄郎目光越发冷了,摇摇头,叹口气,道:“德昭啊,你是兄长,对你的弟弟,你是全无半点仁心。你知不知道,你的弟弟,到今日,还上折子保你。卢氏乃谋反之人,他的话,如何能信?这件事,莫要再提了,你走吧,走吧。”

德昭完全没有想到,他揭发了这样大的一件事,父皇一点儿也没有处置德芳。

他不知道,科考舞弊案的真相,赵玄郎早就知情。

他道了句“父皇,您偏心,您太偏心了”,便哭着走了。

我透过屏风看他的背影远去,无法想象,他是那个我曾抱在怀里的粉嫩婴孩。

青桃的孩子,怎么长成了这样?

心中只有利益,全无亲情。

像极了他的生父。全然不像他聪慧、灵巧、善良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