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密密切切说了句话。
花锦心点了点头,拱手告退。
花锦心的影子消失在群玉馆前,肉团团急急道了句:“锦心,胭脂忘了拿。”
那盒他刚刚递给花锦心的胭脂,遗落在地上。
他转动轮椅,拿起胭脂,神色有些寂寥。
我走出来,坐在他身旁。
他羞涩地将胭脂收入袖中。
我道:“你中意这个姑娘,是么?”
他轻轻咳嗽一声,用铁夹子翻动着小炉子里的火,没有回答。
“她喜欢你么?”
“我……不知道。五年前,她还是皇城司一名普通的亲从,办案的时候,遇见了棘手的麻烦,是我给出的主意,顺遂解决了难题。她因此升了五品都使。从那以后,她便跟我熟悉了。”肉团团道。
炉里的炭快要烧没了。
他添了新炭。
炉子里霎时霹雳吧啦的。
“她是皇城司王司使的远亲,父母早亡,同哥哥相依为命,王司使教她习武,时时接济她,她认了王司使为义父。十三岁便到皇城司做事。她哥哥是个浪**子,流连青楼赌场,惹下的祸,都需要她来填。我要她帮我做事,我可以为她填她哥哥的亏空,她答应了。这些年,她明里是皇城司的人,实际上,为我办差。”他道。
“你何时学的经商?”我问道。
他笑笑:“一等男儿读书科考,二等男儿入伍打仗,三等男儿耕田务农,末等才是杂耍经商。经商有何难?微末伎俩罢了。我是个坐在轮椅上的废人,别的干不了,做些力所能及的事罢了。”
“要那么多钱何用?内侍监每月不给你发放例银么?”我切切问道。
他燃了一炉香。
满屋子的冷梅清气。
他道:“内侍监发例银,可那些银子怎么够呢?我要替德芳,打点各方,刺探消息,摆平难事。钱是多么好的东西。有钱能使鬼推磨。德芳以为,他从来没有争过。其实,是我在为他争。”
原来,保护德芳的人里,也有肉团团。
赵玄郎,玲珑,肉团团,为德芳隔绝了所有的黑暗、龌龊、苦难。
所以,德芳才那么顺遂。
德芳以为,朝中一部分支持他的人,是被他的德行感化,其实,是肉团团在暗中打点筹谋啊。
没有坐在轮椅上的肉团团,德芳凭什么与心狠手辣的德昭,争成平手?
我的心里,像是泼洒了一杯沸茶。
“不拘那姑娘是什么身世,只要你喜欢,就娶过门。你已二十岁,怎能不娶妻?我为你张罗。让她做你的王妃。”我道。
他摇头:“亚父也跟我提过娶王妃的事,他选了几个勋爵家的贵女。可我不过是个废人,耽误别人做甚呢?”
我趴在他的轮椅边,眼泪濡湿衣襟:“你不是废人。我要亲自去找花锦心提亲。”
“不,千万别。”
他低头:“一则,我不太确定,她心里是否有我,她自幼孤苦,是个冷面冷心的人,我捉摸不透;二则,她在为我办一些暗差,这些暗差,不能被旁人知道。我想等……”
他顿了顿,道:“我想等德芳被立了储,我彻底放下心来,再同锦心说。”
他永远把德芳摆在自己前面。
我难过地离开群玉馆。
我想自己跟花锦心说这件事。
肉团团承受的已经够多了,帮助德芳的也已经够多了。
我怎么能忍心让他为了德芳,得不到幸福呢?
走到门口,回头,他在看书,没有抬头与我告别。
那页书已经很久没有翻了。
“我走了。”我道。
他不作声。
“我走了。”我复又道。
他将轮椅转过去,背对着我:“我跟自己说过,再也不会同你道别。道别,或许就成了永别。不吉利。”
我转身,到了檐下。
细细看去,院儿里的紫菊果然开得很好。
紫色。肉团团成为婴灵前的那一霎,看到的关于母亲的颜色,我的紫色袍服。他种了许多许多的紫菊。
或许,母亲的颜色,让他感到安全。
我去了福宁宫,在门外便听到了茶盏摔在地上的声音。
福宁宫的总管钱公公将宫人都驱到外头,用手指掩着唇,说着:“嘘——”
见了我,钱公公道:“贤妃娘娘您来了。”
我问道:“陛下这是怎么了?”
钱公公低声道:“刚刚陛下跟秦王殿下大吵了一架。陛下生了好大的气。”
“因为什么吵起来的?”
“嗨,就是出征的事儿。陛下跟秦王殿下说,让他托病,别去战场。秦王殿下死活不同意,非要去,说陛下不让他去,就是小瞧了他。他要证明自己,不比陛下差。”钱公公道。
赵玄郎封我做妃的事,德芳耿耿于怀,跟自己的父亲较劲。
这个孩子啊,哎。
我走进殿内。
赵玄郎怒气还未消,见了我,道:“朕为了他好,他半点不领情!王兰因要是活着,看看她生的好儿子!他活了这十几年,摸过刀剑没有?读两本兵书,就敢上战场!迂腐!”
我走到他身旁,道:“德芳孩子脾气,你跟他计较做甚?”
“朕不跟他计较,战场上的刀枪无眼,会跟他计较!”赵玄郎气恼道:“去吧,随他去吧。去一次,就知道他老子打天下有多难!一土一城,都是拿鲜血换来的!”
我端起茶盏,递给他:“这件事,交给我吧。”
赵玄郎道:“他现在最不愿见的人就是你。朕都劝不动他,你劝得动么?”
“我不去见秦王。”我道。
这件事,归根结底,是田重进提出来的。
我要去会一会田重进。
会会这个如今朝廷上最得势的武将。
赵玄郎扶额。
他渐渐上了春秋。储君尚未定。德昭不能立。德芳不听话。他心累不已。
契丹蛮族这些年倒是壮大了不少,不可小觑。
耶律贤的皇后萧燕燕,是个厉害人物。上马打仗,下马治国。听闻耶律贤重病之时,下令:国事,皆燕燕决之。
内忧外患,赵玄郎怎能不疲惫呢?
我上了马车,约莫三刻钟,到了田府。
田府门外,几队兵丁巡逻,森严戒备。
匾额上几个御赐的大字:国之良将。
侍卫通报后,府外的兵丁全都跪下来行礼。
门房连忙进去禀报。
不多时,一个盛装的妇人出来跪迎。
这妇人竟是许久不见的王梅因。
早在尚未进宫时,我去过一趟王府。昔日的外戚显赫之家,已荒草丛生。
王饶和章氏先后故去了。无病无灾,算得上寿终正寝。
至于王骏因,他的命格是早早战死沙场。因我大哥附到他身上,“王骏因”得以多活了许多时日。我大哥回了地府,人间的“王骏因”自是死去了。
听守门的老仆说,二小姐王梅因,因为那年婚事被耽搁,迟迟没有嫁出去,蹉跎成了老姑娘,后来,经官媒说亲,给一个武将做了填房夫人。
我当时听了,很是唏嘘。
没想到,她是给田重进做了填房夫人。
做王兰因时,她屡屡跟我作对,把襁褓中的德芳偷走给了叛军,差点出了大乱子。
现在,我换了身份,她该不会对我有敌意吧?
“臣妇田王氏,拜见贤妃娘娘。”她道。
田府的仆人跟着道:“拜见贤妃娘娘。”
“田夫人请起,本宫是来见田将军的。”我道。
王梅因道:“拙夫不在府上。”
我迈过门槛,走进田府:“那本宫,便在府上等。田将军总是要回家的。”
她神色紧张起来。
蓦地,我隐隐听见,府里传来德芳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