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指着侍卫领班,道:“听说,皇城司有一种新酷刑,便是将人皮一寸寸割掉,每割掉一寸,就放吸血虫来吸血,一点点,血被吸干,这种刑罚叫雪里红。甚好的名字。就把此人送去皇城司,试试雪里红吧。”

侍卫领班吓得求饶:“不要杀我,我招,我招,宫里有什么人,我全都招……”

银针嬷嬷,内廷监的五品监人,宫门的总头,福宁宫洒扫侍婢……侍卫领班吐得干干净净,一共二十一人。

这二十一人,分布在宫里不同的位置,共同协助德昭,完成一幕幕大戏。

太后大丧,找了一个与他十分相像的人,毒成活死人,安置在繁英宫,他藏在抬火烛纸钱的箱子里逃走。

时刻关注着宫里的动静。

伺机而动。

知我起了疑心,便决定破釜沉舟,弑父弑君。

他自认做了十足的准备。

每一个环节,都衔接得天衣无缝。

可他低估了赵玄郎的警惕心。他也没想到一个不起眼的九品医官陆大夫,被捅一刀,装昏厥,然后趁他不留神,开门求救。

他终究是失败者。

只能是失败者。

青桃的儿子,远没有青桃识时务,也没有青桃在关键时刻的明白选择。

赵玄郎赐了三尺白绫给德昭。

这也许是他早就该有的结局,也是如今看来最好的结局了。

留个全尸。

德昭养在宫中这么多年,与赵玄郎做了一场名义上的父子,这是赵玄郎给他最后的体面。

在东殿的一间抱厦里,白绫悬上。

赵玄郎扶额坐在一旁。

我命梅心带着玉蝶去披芳殿安置后,走到赵玄郎身边。

外头的侍卫、太监、宫人,屏息而立。

所有与德昭有关联的宫人,或被处死,或被关押。

抱厦里,烛火盈盈。

偶有飞蛾扑过来,奔赴火苗,又被火苗烧死。

德昭亦如飞蛾,死亡才能停止他对权力的向往与欲望。

我将小桌上的一盏茶递给赵玄郎,赵玄郎端起,又放下。

德昭站上凳子,白绫被太监系成死结,晃了晃。

德昭双腿发软,站不稳,跌下凳子。

他仓皇爬过来,抱住赵玄郎的腿。

赵玄郎的贴身宦官钱公公连忙拉开了他。

德昭哭道:“父皇,父皇,儿臣到底是不是您的亲生儿子?儿臣即将赴黄泉,父皇告诉儿臣真话。儿臣死也瞑目……”

赵玄郎示意钱公公松开他,随之,摇了摇头。

“那儿臣的父亲是何人?”德昭问道。

赵玄郎没答话。

过了许久,在德昭手心写了个“二”字。

德昭哭着哭着,笑了起来。

“早隐隐听皇祖母提过,可不愿相信。现在儿臣便带着这个秘密,入土吧。”

“你死后,朕不会宣告天下,一切都好似你依然在的样子。王氏和孩子,还会养在宫中。朕会告诉储君,待朕过身,再宣布你薨逝。朕乃大宋开基之君,不能背上杀子的恶名,徒然让后世揣测皇位之争,父子之争。你依然是尊贵的皇子,朕打算让储君追封你为魏王,谥号懿。懿,美好的品德。朕给你留个好名声。”赵玄郎沉吟道。

烛火快要燃尽,燃出一大片烛泪。

这似乎是赵玄郎思索了很久的决定。

无论如何,在天下人眼里,德昭是赵玄郎的儿子。父杀子,有失人伦啊。赵玄郎不愿做个后世评说的狠心人。

德昭必须死,但在史官的记录里,德昭不能死。

德昭重新踩上凳子,他回头说了句话:“父皇,从小到大,儿臣都羡慕德芳,能得到您的疼爱。今日才知,儿臣是没有资格羡慕德芳的。娘亲,不该生下儿臣,来争夺这十几年的苦。儿臣原以为二皇叔是世上最好的人,可原来,二皇叔不是二皇叔,父皇也不是父皇。”

“德昭……”赵玄郎喊了一声。

须臾,摆摆手:“走吧,走吧。”

一处生活这么多年,便是对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也有了感情,何况是对人呢?

生死离别,多少令赵玄郎有些伤情。

德昭道:“父皇您是古往今来心肠最软的帝王,您不杀前朝逊帝,不杀功臣,不杀皇亲,那么儿臣最后请求您,不要杀儿臣的王妃王氏和惟正,儿臣做的事,王氏不知情,与她无关……”

“朕自是不会杀他们。方才,朕已经说了,他们依然住在繁英宫,供给依旧。你找的那个替身,也还会在。今日死的,是一个冒充广南王的人。”赵玄郎叹道。

德昭吊上去。

凳子被钱公公拿走。

赵玄郎背过身去。我握住他的手。

不多时,德昭没了动静。钱公公将德昭放下来,我探了鼻息,检查一番,道:“他没了。”

赵玄郎起身走出去:“叫人埋了吧。”

德昭死在开宝四年的暑天,死的悄无声息。

好像压根儿没有这件事。

繁英宫的木僵症德昭,还在继续躺着。、

我去了一趟繁英宫,王氏小心地给榻上的木僵症德昭擦着脸,边擦边道:“殿下,您睡够了,就起来吧,起来看看孩儿,看看妾身……”

见我来,她连忙跪下:“参见贤母妃。”

一旁的婴儿被乳娘抱着哄睡。

我道:“你好生将养着。上回本宫过来,不过是因为外头有人冒充广南王,本宫心头疑惑,过来看看。现在已经查清楚了。让你受惊了。”

“多谢贤母妃关心。与繁英宫无干就好。否则儿媳心中实在惭愧惶恐。”她磕头道。

她得知这场乱子与繁英宫无关,脸上恢复了恬淡平和之色。

不再战战兢兢。

这个出身书香世家的女子,胆子非常小。

宫里一场“冒充广南王”的乱子,死了不少人,也令陆大夫成了红人。

陆大夫其实伤得并不太重,当时德昭捅的那一刀,没有捅在要紧位置,且他本身懂医道,及时封住了动脉,故而,没有什么大碍。

但他将纱布缠满了半个身子。

每逢赵玄郎和我去看他的时候,他总要晕死几回,临终遗言说几回。

一天,梅心来跟我说:“娘娘,您快去瞧瞧吧,陆大夫快不行了!”

“怎么就忽然不行了?”我问。

“翻白眼,吐舌头,昏迷了半日了!”梅心说。

我走到陆大夫榻边:“让本宫来瞧瞧这天字号第一忠臣!”

倏尔,我一把扯开他裹在身上的白布。

他竟喊着坐了起来。

白布扯了好多圈,终于扯掉了。

他哭着捂住伤口。

我道:“赶紧捂,再不捂它可就愈合了。”

陆大夫放下手:“微臣,微臣,呃,这只是……”

这人从不知“尴尬”二字为何物。

被戳穿后,从不知羞。

我清了清嗓子,道:“陛下已经下了圣旨,封你为国师了。”

“啊,真的吗?”他哭起来:“您不是骗微臣吧?”

“宣旨的太监马上就要到了。你继续躺着吧。”我道。

“不躺了不躺了,微臣这都是心病,现在没病啦。”他擦了擦鼻涕眼泪,从榻上蹦下来,洗脸梳头:“微臣要好好整理一下仪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