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倚在山顶的一棵大树上,往下看。

太阳往西。

晚霞漫天。

霞光仿佛将山上的一切都烧红了。

我伸手,仿佛能摸到沉沉的云朵。

酉初,赵匡义下山了。

马蹄踏在山路上,将霞光踏碎,溅起一点点浓烈的光。

地云镜,照未来。

正因为我知道未来,所以,不管赵匡义做事情有多完美,我都能看到他的野心。

当年小周后的刺杀行动,还有此前德昭的种种行径,或许也都是赵匡义的教唆。虽毫无证据,但我直觉如此。

他一直藏在背后,让别人出头。

就算败了,也是别人败。跟他毫无干系。

杜太后大去之后,赵匡义比以往更加谨慎,更加伪善。

晚霞褪尽。

山上起了风。

梅心走过来,道:“娘娘,刚刚无心侍卫带着荣庆公主在山中玩耍,碰到狼了,无心侍卫徒手打死了狼,抱着荣庆公主,拖着狼回来了。无心侍卫说,要剥下狼皮,给荣庆公主做衣裳。您猜怎么着,咱们荣庆公主不仅不害怕,还笑着跟无心侍卫一起剥狼皮呢。”

我跟梅心一起走进行宫,老远便看见无心和荣庆两人皆是满手的血,剥得不亦乐乎。

无心还在教着荣庆,怎么打死狼。

招式凶猛至极。

荣庆还小,走都走不稳,学得歪歪扭扭,摔在地上。

梅心连忙走过去,扶起荣庆,哄着:“疼不疼啊,小祖宗,可别再摔了。”

又跟无心说:“无心侍卫,你可别再带着小公主四处野去了,万一有个好歹,可怎么办!我们娘娘就这么个心肝宝贝!”

无心大大的眼瞪着,显然很迷茫,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上前,道:“没事。还要多谢无心侍卫呢。姑娘家,野点儿,没事。养得娇气才不好。摔摔打打,磕磕碰碰,不要紧。”

无心笑,将荣庆举高高的,荣庆也笑。

我这次来人间,不知什么时候会离开。

我希望荣庆长成一个坚韧的姑娘。

不论世事如何,活得自在、自由。

不枉我生她一场。

不枉她在世上走一遭儿。

我问小太监:“什么时辰了?”

小太监回:“禀娘娘,戌初了。”

离赵匡义下山,一个时辰过去了。

不知道情形如何。

我与杀手头目约定好,事成,以烟花为信。

我抬头看天,始终,没有看到烟花。

赵玄郎在安平观与陆良下棋。

我走过去,陆良起身行礼:“娘娘来了。”

赵玄郎虽已不咳嗽了,但面色却还是不好,一脸病容,扶着棋盘。

我道:“我搀你歇息吧。”

“不用。我在等人。”赵玄郎道。

“等谁?”我问。

正说着,安平观外闹哄哄的。

大风刮进来,观内,卷起的帷幔,掉落。一大片的烟青色。

赵匡义哭着爬进来,身上淌着血。

后面,竟跟着一队御林军。

赵匡义推开帷幔,烟青色缺了一角。赵匡义爬到赵玄郎身边:“皇兄,多谢皇兄,否则,臣弟现在便不在人世了……”

赵玄郎问一个御林军,道:“真的,真的,有人刺杀朕的二弟?”

“回禀陛下,是。臣等与歹人奋力厮杀,死了五名弟兄。晋王府的随从,都……都死了。”那御林军回道。

赵玄郎喃喃道:“二弟跟朕说,朕本还不信,谁有如此胆量?派你们走小路跟随,是派对了……”

那御林军回道:“微臣等拼力厮杀,将歹人头目擒住,想问出幕后主使是谁,可他宁可自尽,也不招供。”

一排尸体被抬上来。

我清晰地看到我雇的那个杀手。

我付他银钱的时候,他道:“江湖规矩,做不成,便死。干干净净。”

他守住了江湖规矩。

做到了干干净净。

我按捺住内心的波涛,站在一旁,什么都没有说。

我为了不走漏风声,没有找东京附近的人,找的是边境的杀手,严丝合缝。赵匡义是如何提前知道的呢?竟还提前禀报了赵玄郎。

赵匡义泣不成声:“若是皇兄要臣弟死,臣弟绝不会眨眼。可若是旁人要臣弟死,置皇兄于何地啊……”

赵玄郎愤怒至极,又咳了起来:“契丹蛮族,荒野无礼,才会做出屠戮亲人,屠戮皇室的事,大宋礼仪之邦,中原厚土,怎会做出这样的事?”

小道士将安平观内的帷幔卷起。

赵匡义字字引导赵玄郎怀疑德芳。

意指德芳如契丹的耶律贤一般,屠戮亲人,屠戮皇室。

我斟酌道:“大宋礼仪之邦,断然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晋王莫不是往日结了江湖仇家?”

赵匡义道:“贤妃嫂嫂,臣弟素听皇兄教诲,谁也不敢得罪,哪里有什么仇家?”

“晋王纳了四五房妾室,王府里人多口杂,说不好的事。”我道。

“贤妃嫂嫂,臣弟纳的妾室都出身本分人家……”赵匡义反驳道。

赵玄郎摆摆手:“好了好了,不要再说了。出了这样大的事,朕深感悲凉。你们都退下吧。”

所有人都退下。

赵匡义被抬出去的时候,惨叫声连连。

赵玄郎道:“贤妃留下。”

安平观的神像前,点了好多盏小灯,一排排,细细碎碎的明亮。

我止了步子。

赵玄郎缓缓道:“想与你说说话。”

我坐在他身旁。

他沉默许久,忽然道:“你觉得这件事,与德芳有关联么?”

“定然是没有。”我速速答道。

赵玄郎靠在软榻上,闭上眼:“我这辈子,没有杀过一个亲人,也没有杀过一个功臣。我定了规矩,大宋后继君主,不得杀士大夫,大宋不得有暴君。我自认是个仁慈的人。我实在不想我的儿子做出杀叔的事……可细细想想,除了德芳,还有谁人有如此动机?”

我道:“绝不是德芳。你自己的儿子,你还信不过吗?赵匡义句句挑唆,是何居心?”

“难道你想说二弟自己做出这出戏栽赃德芳?”赵玄郎摇摇头:“绝不可能。二弟自己受了重伤。他身边亲近的幕僚死了,他侧妃的父亲兄长也死了。他没有理由付出这样的代价。”

“赵匡义是个狠心之人,谁都舍得出去。你现在只有一个儿子,他攀咬德芳,让德芳落罪,岂不只能兄终弟及?他的心思,我最明白!”我道。

赵玄郎看着我:“你怎对二弟如此大的敌意?”

“因为我……”我想说我在地云镜里看到的结局,可我想起陆判官告诉我的话,若在人间说出真相,一切都将是徒劳。我只能将自己融进沈蓝这个身份里,不带女君视角,用凡人的方式,改变历史。我想了想,道:“因为我坚信他心思歹毒。他会害德芳,害你!”

“你对他有偏见,二弟不可能如此……”他说着,激动起来,咳疾本已好转,此刻,又咳嗽起来:“查出真正的凶手是谁,你便不会怀疑二弟了……”

我见他怎么都说不醒,焦急之余,有些悲哀:“固然古来许多太子与帝王有权力争执,但德芳是你的儿子,你难道不知道他是怎样的人?子知父,父不知子,我替德芳悲哀。”

“凶手……”赵玄郎还在念着这件事。

“是我,是我行了么!”我说完,离开安平观。

赵玄郎没有唤我。

我回到安平行宫,天黑透了。

无心侍卫正在用狼皮给荣庆缝坎肩儿,针脚歪歪扭扭,又粗又糙。宫人们都笑。

荣庆指着山下,说:“哥,哥哥……”

我摸着她的脸:“你想太子哥哥了,是不是?”

荣庆点头。

这么小的人儿,已经懂得了血脉至亲。

有车马上山,无心“嗖”地拔出剑赶过去查看。

无心的耳朵很尖,似林中的小兽般敏锐。

我跟着一起过去,见是晋王妃符佳樱。

这个女子到了中年,越发内敛,看上去温默可亲,老实本分。

符佳樱见了我,俯身:“臣妇拜见贤妃娘娘。”

我笑笑:“来看晋王么?”

“是,听闻夫君受伤,臣妇上山看看。”符佳樱道。

“幼子元份好了么?”我问。

符佳樱道:“托贤妃娘娘惦记,还在病着。侍妾在照顾。”

“任侧妃的父亲和兄长都死了。”我道。

符佳樱眼圈泛红:“尸首已经运回。真是不幸。臣妇想想便难过不已。”

她的每一个回答都无懈可击。

听来,反倒让人觉得不适。

任侧妃是武将世家出身,父亲和兄弟都死了,任侧妃在晋王府还有什么依傍?这个符佳樱没了对手,背地里不知多高兴,偏装出伤心的样子。

她跟赵匡义夫妻俩,一个比一个虚伪。

一想到地云镜里,她做了皇后,我便深厌她。我做王兰因时,曾以为她是绝好的人。

“安平观里有太后的海灯,太后她老人家在世的时候,最是疼你,你去跪个几日,以表孝心吧。”我道。

她委屈又温顺,跪下:“是。”

能让她不舒服,我就很舒服。

自跟我吵了一场后,赵玄郎接连宿在安平观好几日。

他被身体的迟暮折磨得夜不能寐。

一个人躺着,没有见任何人。

他是开基君主。

结束乱世。

所有人都称他为“明主”。

他多么希望,自己还年轻,纵横沙场,开疆拓土,收复所有的蛮族,辽,西夏……

他惧怕衰老,惧怕死亡。

他不敢面对身边的人,想一个人老去。

前几日夜里,他做的那个梦,让他每天看到太阳落下,都惊心不已。太阳落下,便又是一天过去。他的时日,又少了一天。

赵匡义伤势好些,略微能站起来后,去见了赵玄郎。

漆黑的庵堂里,赵匡义看到赵玄郎独坐在榻边,道:“皇兄,你怎一个人在这儿?”

“朕老了,什么也做不了,独坐在此,聊度光阴,寂寂等着大限罢了。”赵玄郎道。

“皇兄莫要如此灰心,皇兄天纵英明,举国上下,皆依赖皇兄。等皇兄身体好了,还能带领兵士,灭了契丹……”赵匡义道。

赵玄郎道:“你真的这样想么?现在我连政务都处理不动了。哪有力气领兵呢。”

赵匡义笃定道:“皇兄不过是一时小恙,定能好起来,再振雄风。世上再无有如皇兄一般威武之人。”

赵玄郎大为感动。

天底下,也只有他的弟弟相信他可以再振雄风了。契丹一日不灭,他心里一日不安。

兄弟俩相对而泣。

赵匡义道:“皇兄的身体,多日未能大愈,想来是未遇到绝世名医,臣弟一直将此事记在心中,命人四处寻访医者。臣弟今日来,便是想禀报皇兄,有人荐了一位云贵高人,有华佗的本事,臣弟已命人将他请来了。今晚便能到山上。”

听了这番话,赵玄郎心头忽而有了希冀,挣扎着起身,下了地,道:“什么时辰到?”

“方才臣弟收到信儿,云贵高人最迟亥初能到。”赵匡义禀。

赵玄郎忙唤钱公公,端水来,洗了脸,又披上龙袍,等待名医。

晚膳时分,我命人送去山药饼,肉羹。赵玄郎只吃了两口,便吃不下了。

他身体不好,食欲不振。

还未到亥初,约莫戌正三刻,晋王府的几个小厮带着一位穿着道袍的男人来了。这老道满头银发,却精神矍铄,身形如鹤,健步如飞。

老道拜见赵玄郎,赵玄郎问:“仙客年寿几何?”

“贫道明年便满百岁。”老道回答。

赵玄郎大喜:“仙客百岁,竟有这般精神。”

老道恭敬道:“陛下正当盛年,定比贫道康健许多。贫道听闻陛下小恙,特来献药。陛下若信老道,服此药九九八十一天,必如二十后生。”

说着,老道奉上一个小瓷瓶。

赵玄郎唤来陆良,让陆良查验此药。

陆良验了许久,什么也没验出来,药里就是普通的山参和白术味道。

“回陛下,只是寻常补药。”陆良道。

赵玄郎道:“寻常补药,何以能称之为神药?”

老道俯身:“陛下一试便知。”

赵玄郎将信将疑,将那药服下。

不到一刻钟的工夫,竟食欲大振,传鹿肉来食。

一盆鹿肉吃下去,赵玄郎精神大好。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吃下这么多东西了,当即赏了老道一百两黄金,留老道在安平观做道长。

不多时,他又在院中练起剑来。

陆良觉得不对劲,悄悄来见我。

“娘娘,老道献的药,不过是寻常滋补之药,怎会如此神奇?定有蹊跷。陛下的龙体,已如枯木,根本无法回到年轻的时候。如此投机,怕是耗尽陛下的精气了。再多服用,怕是有,有……”陆良道。

“有什么?”我问。

“臣说出来,娘娘可不许惩罚臣,臣的大宅子刚买好,就差您把梅心赐给臣了……”他叨咕着。

我喝道:“快说!啰嗦什么?”

“怕是有性命之忧……”陆良道。

我一惊:“你确定么?”

“当然。臣是最高明的大夫……”他道。

“你为何不直接跟陛下说?”

“陛下正在兴头上,臣,臣不敢说。”陆良道。

我飞快披上披风,去见赵玄郎。

赵玄郎还在安平观前练剑,虎虎生风。

见我来,他收了剑,道:“今日二弟请了云贵名医来,吃了云贵名医的药,我好多了。明日,让德芳把折子送到山上来。走,我同你歇息去。”

他觉得他好了,想展示给我看。

可陆良早就说了,他现在这样的身体,同房宛如催命。他早已不能做这样的事了。

他拉我的手,我道:“什么云贵名医,不过是江湖骗子罢了。我已命人将他关押起来,严刑拷打,审问何人指使。一经查出,都应杖毙。”

“你在说什么?”赵玄郎满眼不可思议地看着我。

我与他对视:“国师已经把你的身体状况告诉你了。你应该很明白才对。怎么还天真地相信你能重返壮年?”

赵玄郎一霎时非常愤怒,喝命左右:“去,把道长请回来。没有朕的命令,谁也不许对道长用刑!”

他太渴盼康健。

太惧怕无能为力的感觉。

可我不想让他跌入深渊。

我不能看着他凄惨死去。

我忽而抱住他,泪落两行:“老赵,你走的时候,我同你一起走,你不是孤独的。我一直陪着你。你不必那么恐惧。生老病死,四时有序,没事的。我永远和你在一起。”

赵玄郎后退,我险些跌倒。

“你为什么不想看到我好起来?难道曾经的念想,都是我的幻觉?贤妃,你不是我幻象里那个人。那个人对我情深似海。她绝不会看着我病痛交加。她希望我好。”赵玄郎悲伤道。

我非常难过:“老赵,普天之下,我最希望你好。真的。”

“那你就别管我了!”他说着,命人快马下山,将几个心腹大臣都喊来山上。他要主持朝政。

他信任自己的弟弟。

他把老道的药,当成救赎。

他一意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