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世投胎,或许,除了背负着使命,还背负着劫难。

天河之战,他身死功败,到人间做帝王,结束纷乱的世道。他有寻常帝王的弱点。

猜疑与恐惧。

这是注定好的。

所以,纵使他脑海中出现我与他前世纠葛的隐约画面,他还是不能在攸关大事上全然听我的。

不患人之不知己,患不知人也。

我对暮年的老赵,知之甚少。因为女君身为掌管地狱的神,是没有生老病死的。

对待地府里所有的鬼官,还有普通的鬼,我不太上心,一切按规矩办。地府的规矩,就是强者为尊。罗刹打败我,罗刹就是强者。我打败罗刹,我就是强者。我不会怀疑任何鬼官,因为有任何鬼官犯错,我都会直接将他们送去碎魂台,犯不上怀疑。

碎魂台上,每天都有很多鬼灰飞烟灭。大鬼,小鬼,不计其数。

我定的法则,亿万年如此。

地府是阴冷的,残酷的。

市井流传的画册里,画的地府都是黑暗恐怖。其实没画错。

就是这样。

自盘古开天辟地,阎罗殿由两位阎王掌管,兄阎王,妹阎王。其中,妹阎王为尊。妹阎王就是我,地府女君。

我统治地府,没有大慈大悲,十八层地狱,层出不穷的酷刑。

鬼门关,关关难过。

我忽然想,孟婆说的采心,到底是什么?

也许根本不是重新长出一颗心那么简单。

随着在人间陪赵玄郎经历的点点滴滴,我的这颗心要学会很多很多东西。

以往的亿万年,所不知道的东西。

这才是采心的意义吧。

众鬼需要一个怎样的地府主宰?

一定不是我以前那样,恣意妄为。当年,剜心给破军星的那一刻,我没有念及自己的责任。因为我的私念,地府所有的鬼都落到罗刹之手。

采心,就是我自己丰盈的过程。

改变历史,是对赵玄郎和孩子们的拯救,也是我自己的修炼。

我选择第三次来人间,必定要让赵玄郎和孩子们的人生轨迹与地云镜里不同。

烛光斧影,宋太祖被一斧子砍死。第二日,宋太祖之弟登基,是为宋太宗。

地云镜里,后世无数人争论:为什么身为帝王,宋太祖从来没有怀疑自己的弟弟?

我也不解。

现在,我到沈蓝的身躯,亲身经历这段事,我明白了,当赵玄郎行将就木,赵匡义是唯一无条件顺从他、帮助他身体逆转的人。

每一个握住手中沙子的人,都因害怕沙子流完而握得更紧,可越是握紧,沙子流失得越快。迟暮的帝王,就是握沙的人。

三日后,赵玄郎在行宫吐了一大摊血,随后,七日不起。

赵匡义和那个老道都在龙榻前侍奉。

十分殷勤。

我见赵玄郎目光涣散,已经是弥留的样子了,非常忧心。

赵匡义在东京不知有多少势力。

假若赵玄郎此时大去,赵匡义做一封假圣旨带回东京,真假不明,德芳很难顺遂继位。论起阴诡,德芳怎能拼得过这位狼子野心的叔叔呢?

一旦赵匡义顺利继位,德芳便是死路一条。

行宫进进出出,都是捧药的小太监。

我走出行宫,看日头正热。

初夏了,山上的花,落了许多,树木郁郁葱葱,满眼浓绿色。

我在树荫下坐着,想着留在东京的德芳,脑海中有了一个念头:我无法改变赵玄郎,但可以促成德芳提前登基。

届时,就算赵匡义想闹事,木已成舟,也来不及了。

举国张皇榜,将新皇登基的消息,下达四海九州,让天下人都知道,德芳是新皇。

将各地军队的节度使,都换成东宫的人。

一旦赵匡义不服,便挥师东京。

不远处,焦子辰正在和女先生一道练剑。

我疾步上前,道:“子辰,你过来。”

他连忙走到我身边行礼。

我道:“替我送一封信到东宫,给你的姐姐。她看了,便什么都明白了。”

焦玉儿是何其聪慧之人。

她会知道该怎么做。

焦子辰忙道:“好。”

“子辰,陛下情况不妙,江山大事,太子的安危,你姐姐的前路,都在这封信上。”我面色凝重道。

“是。”焦子辰跪地答。

少顷,我写好了信交给他。他骑上一匹快马,疾驰下山。

“佳儿佳妇:

汝父病重,命在朝夕。当此之际,社稷为上。虎狼在侧,为免大难至,儿宜速速登基。焦家爹爹,速调回京。各地军队,掌握在手。若有变故,陈兵城外。切切记得,不可拖延。汝父若崩,东宫危矣!

贤母妃。”

焦子辰一路策马狂奔,下了山。

山道狭窄。

日头晒得他满头大汗。

离官道大约还有二十丈远的时候,一旁的大树上兀地落下一张铁网。马发现了铁网,抬蹄一甩,蹿出老远。焦子辰双手撑地,没有摔倒。铁网死死地罩住他。

尔后,几个镖师从树上一跃而来,大砍刀明晃晃的。

焦子辰拼力站起,那网却死死地扣在他身上。他拔出腰间的剑,想砍破铁丝网。几个镖师,齐齐对付他。

这些人想让他死在路上。

焦子辰一手托起铁丝网,一手挥剑抵挡。

他在网里,镖师们在网外。

庆幸,他同萧燕燕学了半年多的剑法,功力见长,不多时,砍断了网,与镖师们打斗:“你们是什么人!”

镖师们并不回答,齐齐凶恶地对付他。

焦子辰这时相信了我的话,山上确有狼子野心、图谋不轨之人。他只是下山送信,便有人迫不及待,置他于死地。

这些镖师功夫极高,焦子辰亦是一身好本领。

打斗一番,镖师们将焦子辰逼到路旁的林子里,一个镖师从怀里掏出一包药粉,撒向焦子辰。焦子辰被迷了眼,什么也看不清。

镖师举起砍刀砍向焦子辰的脖子。

一个女子猛地砍掉这镖师的头。

是萧燕燕。

萧燕燕不放心焦子辰独自下山,悄悄跟过来了。

“子辰,你不要用手揉药粉!”

萧燕燕边喊,边与镖师们打斗。契丹族惯于用各种毒招,是以,萧燕燕防备心很强,什么毒招都伤不到她。

过了许久很久,萧燕燕终将镖师们杀死。

她走到焦子辰身边,急切问:“子辰,没事吧?”

焦子辰闭着眼:“先生,我眼睛看不见了。”

萧燕燕又惊又痛,拉着他到林中的小溪边,洗去他脸上的药粉:“子辰,你现在看得见了么?你看我啊。”

“看不见。”焦子辰说。

萧燕燕先是无声落泪,后号啕起来:“我背你,背你去找大夫。你还这样年轻,不能有事。”

“先生,我要先去东宫,有要紧的事。”

萧燕燕咬牙,背起他。

好不容易走到官道,萧燕燕买了匹马。

两人同骑一马,焦子辰将萧燕燕抓得很紧。

“先生,我若从此再也看不见了,你与我成婚,好吗?”

“耶律贤没死,我不能改嫁。契丹的女子,绝不会背叛。”

“那我等着你。”

“或许要十年。”

“那我就等十年。”

“或许要二十年。”

“那我就等二十年。”

日头一点点变薄,落在两人身上。

萧燕燕觉得内心有一种沉痛的快乐。

将来,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此生,得焦子辰真心,算是没有白活。她想,若能回到契丹,一定把焦子辰带走。

傍晚时分,到了东宫。

东宫一切如常。

焦子辰摸索着,将信交到焦玉儿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