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的晚膳,十分潦草。
德芳一人,胡乱吃了几口,便停了箸。
父皇带着惟叙去皇陵,其意不言自明。
看来,父皇想立惟叙是真的了。
虽然古来有帝王立皇孙之事,但那是子死立孙。
他如今没死,父皇要立孙。
在父皇心中,他或许跟死了没什么两样吧。
德芳不在乎皇位,但他在乎父皇对自己的看法。
父皇不相信他没有觊觎之心,认为他是被教坏了的儿子。他无力又颓丧。
他一切都按照正确的方向走,一心想让父皇欣慰,到底是哪里出错了呢?
下雪了。
东宫院里的枯枝,落了雪,从黢黑到洁白。
德芳空前思念玉儿。
玉儿不在,东宫都荒寂起来。
德芳倒了两盅酒,一盅自己喝,一盅洒在雪地里。
“表姐,我在人间又过了一季,你还好么?”
大雪之中,焦玉儿披着大氅,笑盈盈走来:“爷,吃酒莫吃冷酒,写字的时候手要打颤的。也莫吃滚烫的酒,嗓子烫坏了,如何发号施令?”
德芳也笑:“好,表姐,我都听你的。你来,咱俩一块儿下盘棋。”
他伸手去牵,只牵到风雪。
方知,院儿里没有表姐。
不过是自己的幻觉罢了。
他抬头,见今日随行去皇陵的一个老太监冬和奔跑而来,跪在地上,道:“太,太子爷,皇陵出事了!”
德芳忙问:“何事?惟叙病了么?”
冬和原本是御河边打杂的老太监。
嫡皇孙赵惟叙被赵玄郎接到福宁宫抚养后,增了不少专门儿伺候嫡皇孙的太监、宫人、嬷嬷。
冬和便是其中一个。
在宫里当了一辈子差,冬和为人谨慎,手脚麻利,甚少慌张。
此刻,纵使再急,冬和说话也是有条不紊,字字清晰:“太子爷,嫡皇孙无碍,是陛下出事了!有人在皇陵逼宫!”
“谁?”德芳大惊。
“雍王赵秉德。”冬和道。
“雍王兄?他不是已经被父皇调去洛阳了么。”德芳道。
“太子爷,前些日子您提前登基,陛下大怒。以致好些宗室王爷都想露头,争夺储位。陛下察觉到他们的野心,斥他们离开东京。雍王是宗室当中最有实力的一个,他不甘心受冷落,便趁着陛下带着嫡皇孙去皇陵祭祖之际,带了一众人马,从洛阳直逼皇陵!陛下命老奴来传信,请太子殿下去福宁宫取了兵符,调兵前去皇陵救驾!”冬和道。
德芳在檐下来回踱步:“可是,东宫太子并无调兵之权……”
“太子爷,事急从权,现在,陛下安危要紧,您何拘小节呢?”老太监冬和劝道。
德芳吩咐一名侍卫:“去,去请郑王兄来!兹事体大,我要与郑王兄相商!”
不多时,侍卫回来道:“太子爷,今晚儿柴郡主丢了,郑王殿下和郑王妃急坏了,群玉馆上上下下都在宫里找,阖宫侍卫也在找。”
德芳闻言,道:“找小郡主要紧。莫要去烦扰郑王兄了。”
须臾,他又道:“去披芳殿,请贤母妃来。”
“方才听一个宫人说,贤妃娘娘半个时辰前,出宫了。”侍卫道。
老太监冬和道:“请太子爷早早拿主意,晚一刻,陛下的危险就多一分……”
德芳想起父皇对他的不信任。
他总该不让父皇失望一次了。
他对父皇孝心一片,怎能看到父皇有难而无动于衷?
进殿喝了杯酒,德芳披上铠甲,道:“本宫身为东宫太子,当此之际,当勤王救父!”
他毅然决然,到福宁宫取了兵符。
在大雪夜,调集京畿巡防营全部人马,往皇陵而去。
焦子辰在府中听说了这个消息,连忙上马去追。
萧燕燕怕焦子辰有危险,拦阻。
焦子辰道:“太子殿下,是姐姐深爱之人,我的姐夫,我不能让他掉入陷阱!”
萧燕燕见焦子辰心意已决,拦不住,只好跟着一道去。
出城三十里,焦子辰终于追上了德芳,下马跪道:“太子殿下,您不能去。不见圣旨,您私自调兵,按大宋律法,就是死罪!”
德芳道:“子辰,父皇被困皇陵,奸人在侧,他哪里有机会写圣旨?我若不去,枉为人子。”
焦子辰道:“太子殿下,就算为了陛下,您现在静静等待便可,不能急着行动。”
“再等下去,父皇罹难,就来不及了!子辰,你让开,我去了。”德芳打马往前,子辰险些被马撞上,萧燕燕连忙将子辰拉到一边。
焦子辰欲上马去追。
萧燕燕从背后一掌将焦子辰打晕。
焦子辰猝不及防倒下去。
萧燕燕将焦子辰带回焦府。
焦府一树一树的白梅,皎洁清香。
萧燕燕不想让焦子辰去冒险。
那厢德芳率京畿巡防营的兵赶去皇陵。
局势刻不容缓。
德芳死死抓着马鬃,狠狠甩着鞭子,马跑得飞快。
到了皇陵,德芳高声喊:“父皇,儿救驾来了!”
大雪,如梅如珠,如蝶如絮。
整个天地,只余马蹄声,雪落之声。
德芳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无畏过。
这么决然过。
他誓要保护父皇。
不管父皇怎么看他,他敬爱父皇,永不会变。
刚进皇陵,德芳就被上万的披甲兵士包围了。
双方二话不说,开始交战。
德芳仓皇喊着:“父皇……”
到现在,他还只惦记父皇的安危。
御林军统领高声道:“太子殿下,果有谋逆之心!陛下接到太子殿下率兵而来的消息,本还不信。太子殿下到底是辜负了陛下的一片仁心!”
京畿巡防营所有人,听到这番话,全都放下武器:“臣等绝无附逆之心!乃是太子殿下拿兵符所调!”
德芳哭道:“我是听说雍王逼驾,父皇有难,才带兵赶来的,我是为了救父皇……”
御林军统领道:“太子殿下如今还这样说,谁人信之?雍王远在洛阳,何以逼驾?陛下已经被您气得不轻,您好生认错吧。”
德芳往后看去,根本没有老太监冬和的影子了。
明明报信的老太监冬和,一直跟在他身边的……
德芳红着眼,道:“父皇会信本宫的!父皇,父皇……”
皇帐掀开,赵玄郎佝偻着走出来。
德芳爬到赵玄郎身边:“父皇,父皇……”
赵玄郎抬手。
一个巴掌重重打在德芳脸上:“逆子!弑父弑君,禽兽不如!”
“父皇,儿臣是被人骗了,父皇,儿臣绝无此心……”德芳哀求道。
“今日,中书令劝朕,将兵符留在宫中,很是危险,需在皇陵布下重兵防守,朕本觉得不必,朕不相信你会如此。现在看来……”
赵玄郎闭上眼:“朕还是高看了你,德芳。你自从当上太子,已经全无过往的仁厚了。”
皇陵四处,白茫茫无涯。
赵玄郎俯身,拍着德芳的脸,流下老泪:“儿,众目睽睽,你带兵前来,行此悖逆之事,父皇纵是想饶恕你,也不能了……”
在雪花纷乱的凉薄中,赵玄郎转身,走向皇帐:“太子赵德芳,失德日久,狂悖不堪,着,废去太子之位,赐鸩酒。”
德芳睁大双眼,呜咽之声夹杂着萧索:“古有扶苏,今有儿臣……”
公子扶苏,坐拥30万大军,收到父亲秦始皇的赐死诏书,能反而不反,甘愿一死。
德芳自比扶苏。
万分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