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策马出城,赶往皇陵,却不想在荒野之中,马踏入泥沼。

寒冬腊月,泥沼结冰,宛如冰窟。

马嘶鸣着,爬不出去。

我挣扎着,却越陷越深。

荒野里,除了北风,除了雪花,除了无边的荒土,什么也没有。

我没有再挣扎,等待着过往的人。

等了许久许久,附近官驿来人四处巡视。

我大声呼救。

有人走到我身旁。

那人正是林妙的父亲林朝。林朝本是焦继勋的喂马副官。自林妙入东宫,他沾女儿的光,被拨到官驿做驿丞。

我抬头见是他,神色顿了顿。

我不确定他会不会救我。

在林妙死也不肯供出幕后黑手的时候,我就怀疑林妙的父亲林朝牵涉其中。林妙不想害自己的父亲,才咬紧牙关,诸多苦衷。

本想把林朝关押起来拷打,想想,又作罢了。一是不想贸然行动,打草惊蛇;二是顾及他是嫡皇孙的亲外祖父,赵玄郎有意抬高嫡皇孙,我若在这时节,无凭无据处置林朝,赵玄郎必又与我大闹。

白雪皑皑。

林朝跪下,良久,似下定什么决心一般,伸手拉我:“贤妃娘娘,臣拉您出来,给您备一匹快马。”

我拽住他,爬上来后,道:“林朝,你能救本宫,本宫很欣慰。林宝林死了,你心里不好受吧?”

林朝呜咽起来,挽起袖子,胳膊上赫然一个蜘蛛大的红印。

他叩首:“娘娘,微臣实不得已……微臣夫妻皆被喂入西疆蛛毒,若不听从指令,微臣夫妻都将七窍流血,眼珠崩裂而死……微臣已经帮着那人办了许多恶事了……妙妙不忍心双亲惨死,自己却……”

林朝哭得越发伤心了。

他年逾五十,只得一女。

林妙死后,他突然失去软肋,不那么怕死了。

“是谁?”我问。

“微臣知道,小女能顺利产下嫡皇孙,皆是托您庇护,若非您的善心,小女定在生产时一尸两命。妙妙是因着您,才有了一线生机,只可恨……唉……您尽力了。微臣告诉您,就当林家略略报答您吧。”

他哭着,咬牙吐出三个字:晋王妃。

我眼前浮现符佳樱那张温顺的脸。

赵匡义虽歹毒,但根本没有如此缜密的心思。而符佳樱,两个姐姐做过皇后,她冷眼看了许多是非,在起起伏伏的漩涡中长大,沉得住气,藏得住悲喜,腹中一层又一层的机关。

回想安平山上,符佳樱写信给赵匡义,催他下山回府,就是一个圈套。故意引诱人动手,再擒住,送到赵玄郎面前,让赵玄郎怀疑德芳。

符佳樱不仅是赵匡义的妻子,还是幕僚,是军师,是谋士。

纵使赵匡义做出强暴青桃,勾连小周后的龌龊事,符佳樱还是帮着赵匡义,因为他们是夫妻,荣辱与共。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符佳樱默默忍耐着。

忍耐着自己的夫君。

我看向林朝,道:“你与本宫同去皇陵,向陛下言明此事。”

林朝却坚决不肯,不断磕头道:“惟叙是妙妙所生,乃微臣唯一的后人了。微臣作恶多端,绝不能牵连惟叙,不能让世人知道,惟叙有这样不堪的外家……微臣死也不能……若实情暴露,林家便是附逆之人。惟叙将来如何立足?”

我再三相劝,林朝都不为所动。

待我上马的那一刻,林朝拔出佩刀,自刎在荒野。

独女死去,他也没有求生之意了。

为了不影响外孙,他干脆一死了之。

他和他的女儿一样,死得不明不白。

我频频回头,终还是去了。

待我赶到皇陵,见一片凌乱,不少兵士躺在地上,显是刚刚经历一场惊心的打斗。

德芳正被披甲士拖走……

我下了马,疾奔上前:“太子殿下犯了何罪?”

披甲士道:“禀贤妃娘娘,太子殿下私自持兵符调兵,兵攻皇陵,陛下下令,赐鸩酒。”

“不可能!太子殿下绝不会对陛下有歹意!”我坚定道。

德芳看着我,泣道:“事到如今,恐只有贤母妃信儿臣了。儿臣心中,敬爱父皇,与父皇的父子之情,深如东海。今晚,一听到父皇身边的人,言称有难,儿臣立即来了。儿臣在父皇面前,从无谋算……”

“报信人现在何处?”

“已不见影踪。”

“找,侍卫们都去找……他无故消失,便是心有鬼祟。德芳,我的儿……”我摸着德芳的脸,心中有愧。

我生下他,却没有教养他。

玲珑百般宠溺他。

以致他全无心机,纯良至此。

到这一刻,我已经不想让他做帝王了。

对于德芳来说,做帝王根本不是妥当的结局。

他好丹青,好书卷,对任何人都有一颗仁心。

他应该快乐地活着。

我捧着他的脸,流泪道:“我的儿,我一定要保你平安。”

披甲士还想说什么,我喝道:“站在此处,哪里都不要去,等本宫的消息!”

我去找赵玄郎,转身那一刻,德芳喊了我一声:“娘亲。”

他看着我的眼神,深邃,干净,又悲伤。

他或许已经想明白了焦玉儿的话。

若非亲母,谁人会在这样的关头,信他,救他?

德芳啊,他确认了,我是他的娘。

我一路走,一路泪如决堤。

到了皇帐前,我跪下了。

记忆里,我从没给赵玄郎下跪。

“赵玄郎,我有话跟你说。”

雪落在我身上,我白了头。

帐中,赵玄郎听到了我的声音,但没有开口回应。

我道:“我这里有东宫写意的证词,你难道也不看么?”

须臾,钱公公走出来,将供词拿进去。

我高声道:“赵玄郎,我用过往对你所有的付出,来换德芳平安,你允还是不允?”

帐中,传来他的声音:“允。”

“我要一道圣旨。”我道。

片刻的功夫,他拿着圣旨走出来。

我夺过圣旨便走。

他道:“王兰因,你不想跟我说什么了吗?”

他叫我王兰因。

和从前一样。

他没有再避讳什么了。

“我不是王兰因。”我扭头。

“你送了证据来,这么大的事情,难道你不和我一起裁夺吗?”他道。

“不了。”我走入风雪中。

我只要我的孩子好好儿的。

对他已经没有任何期待。

累世的姻缘纠葛,就是一场又一场的山路。我爬到山顶,大雪纷飞,他是他,我是我。

他是他。

我是我。

他走进皇帐中,翻看着供词。

我拿着圣旨,救下德芳,策马带着德芳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