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上还在打斗着,依稀有兵戈声传来。

我发现这崖下有一条小河流向南边。

有河,便有出口。

我扶着柴荣缓缓爬了下去,沿着小河,一路往南走。

柴荣受了伤,行动不便。我将衣裙掖在腰间,道:“我背你吧。”

他不肯。

我索性不再与他多言,直接背起他就跑。

因惦记着肉团团,我跑得快极了。

日头西斜,风声在耳边呼啸。

柴荣唤我:“兰因——”

我囫囵应着:“嗯。”

“不管来日,朕与赵卿的君臣之谊走到何种境地,朕永远不会忘了你今日危难之中的相扶。”柴荣道。

我没有回答他,只是用尽全力地奔跑着。

赶到皇宫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宫内,一群不辨身份的黑衣杀手,逼近肉团团。

肉团团机灵地往豹房跑去。

这些日子,我时常带着肉团团去驯豹,那些豹子已经与肉团团非常相熟了。

肉团团打开豹房的门,指挥豹子们去咬那些黑衣杀手。

侍卫也闻声赶来,与黑衣杀手搏斗。

场面一片混乱。

其中一名黑衣杀手,趁乱举刀砍向肉团团。

正在这时,疾奔而来的符巧樱扑了过去,将肉团团抱在怀里,在地上滚了一圈,避开了刀。

“宗训,你没事吧?”符巧樱一边焦急问着,一边唤侍卫:“不惜一切,保护太子殿下!”

她原本是被幽禁在宫中,自我那日将耶律贤的密谋告知柴荣后,柴荣解了她的幽禁。

又因王府事件,京中盛传着柴荣对我超乎寻常的关照,各种各样的宫闱秘闻在市井中散播,言官们上了几道折子暗示柴荣要修德政,柴荣为了堵住大臣们的非议,下令,立符巧樱为后。

一来,表明他没有君觊臣妻;

二来,安抚被凭空冤枉的符府,让国丈符彦卿继续为朝廷安心效力;

三来,让符巧樱照顾肉团团,弥补我离宫对肉团团的伤害。

但他迟迟没有命内侍监筹备立后大典。

许是心中仍有一些顾忌吧。

此刻,那黑衣杀手见一击不中,又接着砍了过去,符巧樱哀嚎一声,背过身去,将肉团团掩在身下。

待侍卫一剑刺穿那黑衣杀手的胸膛,符巧樱的后背已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刀。

血淌在肉团团身上,符巧樱受了惊吓,慌了神,一时分不清那血是自己的,还是肉团团的。

她哭着摩挲着肉团团的脸:“宗训,你不能有事,你是姐姐留下的唯一血脉,你是姨娘的希望,你外公的希望,整个符府的希望啊。你若没了,宫里那些蹄子们便称了愿,你外公白操了一世的心。宗训啊——”

肉团团被她抱得太紧,喘着粗气,道:“姨娘,我没事!”

符巧樱喜极,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宗训好好儿的,宗训好好儿的,宗训是储君,真龙庇护,苍天保佑我符府。”

我和柴荣赶到时,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尸首。

柴荣见符巧樱为了保护肉团团后背挨了一刀,对她的厌嫌少了几分:“来人,带樱小姐下去治伤。”

侍卫答应着。

符巧樱忽蒙柴荣关心,激动的不知怎么办才好,不断地念叨着:“主上不生我的气了,主上不生我的气了……”

最后一抹夕阳,在天边恋恋不舍地徘徊。

太医赶来,给柴荣包扎伤口。

肉团团从地上爬起来,圆圆的眼睛看着我:“娘亲,方才有坏人抓我,我记得你跟我说过的话,遇事别怕,要勇敢。我没有怕。我很勇敢。我做到了。”

他竭力地让我放心。

在遇到危难后,他看到我时,最怕的是我为他担忧。

这一霎,我非常难过。

我的孩子,如此早慧。

他永远爱我,多过我爱他。

柴荣指着地上几具黑衣人的尸体,命侍卫查验。

一盏茶的工夫,杜贵妃抱着二皇子柴熙谨怯怯懦懦地赶来。

“主上,您回来了。真好。臣妾刚刚吓得魂不附体。有几个人闯进臣妾的寝宫,伤害臣妾和熙谨……”

杜贵妃跪在地上,拉开自己的衣袖和柴熙谨的衣袖,皆有伤痕。

柴荣皱眉,道:“你那里也有杀手?”

“是。臣妾妇道人家,诸事全仰仗主上,主上不在宫里,臣妾六神无主……”杜贵妃面色苍白,一副胆小、惊惧的模样。

柴荣凝神道:“看来,幕后之人,不光是想害宗训,还想害熙谨。朕的皇子,他全都容不下。”

须臾,侍卫禀道:“主上,卑职等一一查验过,这些杀手并不是在册的兵丁,似是江湖人士。”

“办事倒是谨慎。”柴荣冷冷道。

他调遣离开封最近的荥阳郡兵马,前去北丘平乱。

然,军令刚下,宫门外便传来兵马的躁动声。

穆王爷回宫了。

“禁军谋逆,主上崩逝,本王受命勤王保驾,已拿下一干作乱人等!”穆王爷高声道。

穆王爷走到万岁殿外。

柴荣已端坐在龙书案前。

穆王爷见了柴荣,愣了一霎,“扑通”一声跪倒:“主上!”

他跪行到柴荣面前,撕心裂肺地哭着:“主上,哥哥啊,臣弟赶到北丘,听乱贼欢呼,说您跳崖崩逝了,臣弟痛不欲生,奋力与乱贼拼杀,为您报仇……臣弟的天塌了,只求佛祖,拿臣弟的命,换哥哥的命……现在,看到您活着,真是太好了,臣弟愿减寿二十年,换哥哥平安……”

他的泪水淋湿了柴荣的袖袍。

柴荣道:“穆弟,昨日,巡防兵得到消息,说禁军有异。朕让你今日暗中尾随。怎生来得那样晚?”

穆王爷悲叹一声,道:“主上不知,臣弟遭了埋伏,是以来晚了。您想想,北丘大乱时,赵玄郎怎的不见?为何由张衡出面?皆因,那赵玄郎做了十足的准备,前来截杀臣弟。”

“原来是这样。”柴荣抿了口茶。

柴荣原本还将信将疑,直到被捆住的张衡等人被押进来,对柴荣破口大骂、宁死不屈时,他信了。

张衡的谋逆,是真的。

禁军烧祭台,集体作乱,逼迫君王,是真的。

当初刘启山要弑君,也是真的。

桩桩件件,皆是他亲身经历、亲眼所见。

禁军,已经不是忠心于君王的禁军。

禁军上下,效忠的,的的确确是赵玄郎。

这是铁一样的事实。

穆王爷道:“主上,要不要召赵玄郎进宫?”

柴荣扶额,道:“罢了,朕累了。派刑部,封锁赵府。所有人等,不许出府。待朕想好如何处置,再做定夺。”

“是。”

穆王爷退下了。

“主上,我要回赵府一趟。我回去要休书。不然来不及了。”我说完,就跑了。

看眼下这形势,赵玄郎随时都可能被处死。

他若死了,谁给我写休书呢?

到时候就说不清了。

赵府顷刻之间,围满了拉弓持箭的兵丁。

天,黑透了。

我走进熟悉的屋子。

屋内没有点灯。

赵玄郎坐在椅子上,死水般沉寂。桌案上的兵书,堆得高高的。桌案旁,摆着他用惯了的刀,长枪,还有御赐的战袍。

听见我的脚步声,他抬头,眼里有了一点光亮:“王兰因,你回来了?”

我站在他面前,道:“老赵,你给我写休书吧。”

他仅余的光亮,灭了。

久经沙场的坚毅面庞上,露出荒诞又凉薄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