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苓此番来开封,已做好了身死的准备。事到如今,但凡对形势有丝毫助益,对您有丝毫助益,对张衡和那些被擒住的将领有丝毫助益,不论什么法子,云苓都愿意一试。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水仙匍匐在地,行了个大礼。
“本将军不会让你殒命的。刘启山生前最惦念的人,是你。本将军绝不会让袍泽兄弟亡灵不安。”
赵玄郎说着,冰冷地瞧了我一眼,道:“王兰因,本将军与沈姑娘有要紧的事相商,你且退下吧。”
我站在原地不动。
他鄙夷道:“怎么?你就那么等不及么?本将军一诺千金,同意了休你,便一定会休你。这一时半刻,赵府的麻烦倒也牵连不到你身上去。”
“我……走就走。我才不稀罕知道你的事儿。”我转身离了这里。
走到一半,却还是按捺不住好奇,掩身在回廊的柱子后头,听听老赵到底想了什么主意。
“巡防兵,受穆王爷节制。巡防兵的孙协领敢对张衡做出那样的承诺,本将军不相信穆王爷不知情。张衡武人心思,又因对军中新安插的李司马不满,再加之想为刘启山报仇,一时冲动,便听信了怂恿。
穆王爷一面火上浇油,一面向主上告发,在主上遇害之后,以援军的身份出现,平息叛乱,企图坐收渔翁之利。现在,主上平安无事,他必然害怕自己的心思,被揭穿。
但,还有一个人,比他更害怕。”赵玄郎道。
水仙思忖道:“孙协领。”
“没错。”
赵玄郎说着,目露严霜:“柴穆可以在本将军的部下身上,打主意。本将军亦可以在他的部下身上,打主意。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水仙道:“云苓能为您做什么?”
赵玄郎道:“本将军给你一块张衡在军中的令牌,你拿着,悄悄去找孙协领。你就说,张衡在去往北丘之前,留了后手,写了一份供状,交给了一位江湖好友。虽然现在,张衡被穆王爷控制、威胁,在御前不敢供出巡防兵。但,若是张衡死了的消息传出,那位江湖好友马上就会将供状交给刑部。届时,第一个倒霉的,就是孙协领。按照主上对武将的忌惮,必定会起疑心。穆王爷或许还有退路,可以将一切推到孙协领身上,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孙协领,可没有后路。”
水仙点头。
赵玄郎接着道:“你跟孙协领说,事已至此,张衡要的,只是保命。只要他能把张衡活着从牢房里弄出来,从此两不相干。供状会当着他的面,烧毁。”
“孙协领敢救张衡么?”水仙担忧问道。
“为了自保,他敢。刘启山的下场,谁人不怕?他会千方百计,找个与张衡身量差不多的死囚,去换张衡。牢里现在都是他们自己人,他有把握不会败露。”赵玄郎笃定道。
水仙恍然大悟:“我明白了。将军您就等着他犯错呢。到那时,就是收网之时。”
赵玄郎道:“沈姑娘果然是个聪明人。后面的事,本将军自有安排。这件事了结后,本将军会助你开一间药铺。你回祁州府也行,留在开封亦可。”
水仙道:“将军,门外围满了兵士,我该如何出去?”
“亥时,城中的水车,路过角门。角门的侍卫换班,为首的那个侍卫,本将军在晋城之战中,曾为他请过功,他念着这份情,会睁一眼闭一只眼。你趁机,钻进水车,离了这里。”
“是。”
水仙答应着,往角门走去。
走了几步,转身,又磕了个头,道:“多谢将军今日相护。我与启山,皆感激将军。将军保重。”
赵玄郎向水仙行了个军礼。
许是这一刻,他把水仙当作死去的刘启山敬着吧。
风风雨雨,袍泽之情,他为他死去的兄弟惋惜。
水仙走后,赵玄郎唤来他弟弟赵匡义,低声嘱咐了几句。
他掌心仍在渗血。
那粗糙的大手,带着经年的伤痕累累。
我想着,不能不管他的伤,我还指望着他给我写休书呢。
但我过去说,他肯定又会骂一句“滚”。
于是,我去青桃屋里,告诉她,老赵受伤了,让她带着药去瞧瞧。
青桃一听,连忙去了。
这世上的每个女子,都好像比我在意他。
不管怎么样,事情的发展,于我而言,总是顺利的,值得欢喜的。
待拿到休书,我与赵玄郎,便再不相干。
我钻进被窝里,安然睡了一觉。
第二天,我起床的时候,已巳时了。
冬日的太阳,暖而不炙。
门外不知怎的,传来嘈杂的声音。
我伸个懒腰,走到院里。
忽然,有一双手蒙住我的眼睛。
一个男子的声音笑道:“猜猜,我是谁?”
我不惯被蒙上眼,想要挣脱,那双手力气甚大,我居然一时间没有挣脱开。
人间竟有这样的大力之人?
看来我这回是碰上硬茬子了。
“松开!”我厉声道。
“偏不松。你能把我怎么样?”那声音逗趣道。
“我能把你怎么样?我能把你打开花!”我说着,一拳打向他的头。
他松开蒙住我眼睛的手,接招:“好家伙,还是这么凶。”
我转身,看到一个高个儿、健壮的男子。他有一张方正、黝黑的脸,牙齿白白的,眼睛亮亮的。
这个人,我没见过。
但听他口气,似认识我。
“你是哪根葱?来纠缠我。”
“我是你哥哥。”
“我还是你奶奶呢!”
我跟他打了起来。
这厮,很是有些武功。
我自来人间,第一次在武力上落下风。
这太不可思议了。
怎么会呢?
没道理啊。
我不服输,继续跟他打,从院子打到回廊,从回廊打到屋顶。
杀气腾腾。
虎虎生风。
管家在下面急道:“夫人,夫人啊,您别跟舅少爷打了。舅少爷是来看您的。”
我停住手,道:“舅少爷?”
管家道:“是啊,是舅少爷。您好好儿瞧瞧,您的娘家大哥啊。”
那男子大笑起来:“妹妹,不认识哥哥了?”
哦,好像是听说过王兰因有个哥哥,叫王骏因。
“赵府不是被封了么?你怎么还能进来?”我疑惑道。
“我回京述职,听说了赵府出事,跟主上请求,来瞧瞧妹子。主上应允了。有主上的圣谕,我自然是能进来的。”王骏因道。
我用了王兰因的皮囊后,还没见过她大哥。
这下,倒是不打不相识。
我对他的武力,产生了浓浓的兴趣:“你怎么会有这么高的武功?”
王骏因摸了摸我的头:“傻妹妹,哥去办件事。晚点儿再回来跟你打。”
他说完,便走了。
我在他身后喊道:“你记得说话算话啊!”
他又笑了。
他笑起来,就像一棵白杨,在日头下舒展枝叶。
“哥从不骗你。”
禁军谋逆一案,突然有了转机。
王骏因去牢狱里送战俘的时候,恰好抓住了偷换张衡的巡防兵协领孙大人。
那孙协领全然没有料到,明明打通了所有关节,半路却杀出个程咬金——
这常年在外戍边的大将,软硬不吃,铁面无情,当即就擒住孙协领和张衡,去面圣。
人赃并获。证据确凿。
巡防兵偷换张衡,足以证明,那日的北丘惊变,背后另有玄机。
柴荣亲审此案,动了大刑。
孙协领招架不住,将穆王爷供了出来。
张衡的行动,乃是受了怂恿。
柴荣再联想到,那日跳崖之后,穆王爷才来救驾,其心昭然若揭。
又有开封城门的卫戍作证,那日巡逻之时,看到赵统领策马欲往北丘,被一群人绊住。
此案,足足审了三日。
三日后,赵府门外的侍卫,撤去。
张衡等人,逼驾已是事实,但因被穆王爷挑唆之故,从主犯变成从犯,柴荣下旨,命其流放苦寒之地,于边戍为奴。
虽成了阶下囚,好歹是保住了命。
穆王爷,有弑君弑兄之念,国法家法皆不能容,柴荣赐其鸩酒一杯。
巡防兵的统辖权,交给了李司马。李司马从禁军中调离。赵玄郎重新接管禁军,依旧任禁军统领、殿前都点检。
王骏因的归来,让迷雾得以吹散。
他看似不经意的举动,四两拨千斤。
据青桃说,老赵原本是准备让他弟弟联络牢狱中的一位故旧揭发孙协领的。那条线,连用都没用上。反而王骏因在执行公务时突然撞见的揭发,更自然,更让人信服。
赵玄郎手上的伤,略好些了。
赵府门外的侍卫撤走之时,他走到我面前,将休书递给我,道:“王兰因,本将军给你写了休书。你走吧。”
他说这话的时候,连看都没看我一眼。
完全是公事公办的态度。
此前的那些眷恋,已全都没了。
“好嘞!”我接过休书:“谢谢老赵。”
“不必客气。”他揶揄道:“赵府有门槛,跑慢些。”
我美滋滋地准备离去。
谁知,这个时候,王骏因来了。
因平冤之事,王骏因帮了禁军,赵玄郎向他俯身道谢。
王骏因堵住我,夺过我手中的休书,撕了个粉碎。
“喂,你干什么!”我拦阻不及。
王骏因没有搭理我,眼睛瞪得像铜铃,向赵玄郎斥道:“姓赵的,我帮了你,你还休我妹妹?!狼心狗肺!”
我拽了拽他的衣袖,窘道:“那个……是我让他写的……”
王骏因揪住我的耳朵:“谁叫你让他写的?我不许!”
啊啊啊,我是倒了什么霉,有这样一个便宜哥哥。
要不是打不过他,我真想将他捶成肉饼。
王骏因,麻烦精。
我腹诽着。
王骏因一把将我揪到赵玄郎面前:“你必须跟我妹妹在一起。天上下刀子、下长矛,你都不能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