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豹百岁渐渐好了起来。

我到宫中的时候,见肉团团在陪它玩儿。

百岁在地上打滚儿,肉团团转着圈圈,它也转着圈圈。

花脸趴在地上,温和地看着他们。百岁好了之后,花脸不再暴躁。肉团团便命人将它从笼子里放出来了。

一个小小的身影跑过来,新奇地看着肉团团和豹子玩儿。几个宫人追了过来:“小主子,您慢着点儿,您若是摔着了,奴婢们如何跟娘娘交代?”

是二皇子柴熙谨。

宫人们要拉他离去,他却不肯走。孩童的天性使然,他羡慕地看着肉团团和百岁。

“太子哥哥,小豹咬人吗?”

肉团团摇头,将小豹抱在怀里,道:“百岁不咬人。它可好了。二弟,你要不要摸一摸?”

柴熙谨伸出手,刚想去摸。

宫人如临大敌,道:“小主子,别,危险。”

柴熙谨奶声奶气地呵斥道:“不许过来!太子哥哥能摸,我为什么不能摸?”

他摸了摸小豹,跟肉团团一起玩。两个孩子都笑的很开心。

“太子哥哥,豹房里还有没有跟它一模一样的小豹,送给臣弟一只吧。臣弟想带回会宁宫玩儿。”柴熙谨道。

“这世上哪有一模一样的东西啊。”肉团团天真地说。

“有!连人都有一模一样的呢!”柴熙谨道。

“我不信。”

“是真的,太子哥哥,我亲眼见过的!就是母妃身边的……”

他还没说完,一个宫人面色惨白地捂住他的嘴:“小主子,没影儿的事,您不能胡说啊。”

站在远处的我,听到这里,刹那间,豁然开朗。

此前一直想不明白的事情,在柴熙谨无意间的童言童语中,得到了答案。

我走上前,俯身,笑着问道:“二殿下,您方才说,什么人长得一模一样?”

柴熙谨好像已经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忙道:“没,没有……”

我盯着他的眼睛,继续问道:“是杜娘娘身边的宫女,墨香。她有一个孪生姐妹,同她长得一模一样。对吗?”

“不,不,不是……”柴熙谨抱住头。

宫人伸手指着我,呵斥道:“你算什么东西?敢如此质问二皇子殿下!”

我一把抓住她的手指,反手一拧:“会宁宫的好日子不多了。你猖狂得不是时候。”

肉团团看到这里,机敏道:“娘亲,我们不能放她们几个回会宁宫。”

遂吩咐侍卫:“把她们全都拿下,还有二皇子,通通带去万岁殿,在父皇面前,说个清楚!百岁不能白遭罪。本王也不能白白被算计。”

“好儿子!”我赞道。

柴荣早早将肉团团立了太子,这几年一直带在身边当作储君教养,肉团团一点儿都不笨。

人不欺我,我不欺人。

人若欺我,不让一寸。

到了御前,柴荣听说此事,本就有些怀疑的他,当即下令,将那几个宫人带下去,分开审理。

过了良久,内侍监的掌事过来,附在柴荣耳边说了句话。

我看柴荣的神情,便知道,那几个宫人,定然是什么都没招。会宁宫的人,个个都被**得嘴巴极严。

但柴荣几乎是一瞬间,换上微笑的神情。

他向二皇子道:“熙谨,你过来。”

二皇子满脸惧色地走过去:“父皇……”

“方才那几个宫人已经招供了。但父皇还是想听你说说。父皇想知道,你是不是个好孩子。”柴荣平静道。

“她,她们都说了吗?”

“是。”

“可,可是,母,母妃交代……”

柴荣道:“你母妃交代什么,并不重要。实话才最重要。熙谨,你是后周的皇子,你要堂堂正正。”

二皇子跪了下来,道:“父皇,母妃身边的墨香,有个长得跟她一模一样的姐妹,前些天,儿臣看到过……”

此话一出,那场豹子伤人事件,无比清晰了。

指使李公公的,是墨香。

而墨香拥有不在宫中的证据,是因为她有个孪生姐妹,替她出了宫,去了观音庙。

杜贵妃的完美自证,撕开了一道缺口。

我趁热打铁,将自己的怀疑,悄悄告之于柴荣。杜氏夫妇,现时就在殿外,是真是假,一试便知。

柴荣沉吟片刻,道:“摆宴琼华殿。”

琼华殿。

伶人唱着曲儿:“万树江边杏,新开一夜风。满园深浅色,照在绿波中……”

假杜氏夫妇身穿锦衣,坐在席上。

真杜氏夫妇穿着奴仆的衣裳,站在假杜氏夫妇身后。

少顷,杜贵妃进到殿中,向柴荣行了大礼,便满面哀恸。

柴荣道:“你到后周皇宫几年,一直未曾归宁。朕为解你思乡之苦,特命人接来了你的双亲。”

“谢主上隆恩。”

杜贵妃走向假杜氏夫妇的席前,跪下,流泪道:“女儿已是主上的人,顾得大忠,便顾不上一家之孝,叫爹娘担忧了。”

假杜母颤巍巍起来,递给她半块糕饼道:“这是南唐的花生糕,阿娘亲手做的,娘娘尝尝,可还是旧时味道。”

杜贵妃起身,走近,她没有接那半块花生糕,而是扶住真的杜母,道:“阿娘,您和阿爹怎么穿成了这样?莫不是被歹人所逼?”

我惊了惊。她居然认出了真的杜氏夫妇。

柴荣道:“贵妃,你可看清楚了,谁才是你的亲生父母?”

杜贵妃坚定道:“臣妾虽久未还乡,但父母容颜,怎会不识?莫说三年,便是十三年,三十年,父母音容,深记心中。绝不会认错。”

我道:“那你便吃下这半块花生糕!”

杜贵妃道:“好,好,本宫竟不知,宫中的事由,竟轮到一个外命妇来管了。赵夫人既让本宫吃,本宫便吃。”

她抓起那半块花生糕,徐徐吃进肚里。

不多时,她一个趔趄,险些栽倒。

脸上起了许多红色的小疙瘩。

真杜母抱住她,哭道:“女儿,你确是我的女儿……你从小吃花生糕就风疹,浑身起红疙瘩……女儿,女儿,娘想你想得好苦啊。”

杜贵妃抱住真杜母:“阿娘,修得玉颜色,卖入帝王家。女儿不见你们,就是怕你们卷入是非之中,没想到,还是没能免祸……”

眼前的一幕,母女情深。

怎么会呢?

怎么会这样?

就在我疑惑之际,杜贵妃指着我,道:“主上,臣妾今日,要揭发此人!臣妾不愿主上再受蒙蔽!”

“揭发我?可笑。你揭发我什么?我倒要听听。”我喝道。

大殿之上,杜贵妃的每个字都无比清晰:“她,绝不是真的王兰因!臣妾证据确凿!”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看向我。

我去她奶奶的大蜈蚣!

本来想治她,反倒成了她治我!

杜贵妃拍拍手。

王梅因被带上来。

王梅因愤恨地看着我,道:“主上,眼前这个女子,确实不是臣女的三妹。臣女的三妹,身体病弱,不可能会武功!她冒充兰因,包藏祸心,主上,您不可不防啊!”

我挽起袖子,走向王梅因。她后退两步:“你,你,你要干什么?主上面前,你还敢灭口不成?”

“王梅因,你不就是恨我抢了老赵么?事情全是这个女人安排的,能怪我么?你不分场合,胡说八道个什么?”

杜贵妃道:“传济善堂张大夫。”

一个老头儿进来,跪在地上,诚惶诚恐道:“老朽今年正月曾给王家三小姐诊过脉,脉象十分微弱,老朽曾断言,她活不过两个月,纵华佗在世,也难医治……老朽这里,还留有当日的出诊记录……”

他捧上一个小册子,太监奉给柴荣查看。

杜贵妃道:“主上,您不能偏私啊。”

柴荣沉默一会儿,道:“传王饶夫妇。”

章小娘已经是王饶的正室夫人了。她穿着正室才能穿的正红色,跟在王饶身后,走进大殿。

章氏看我的眼神,分外柔和。她走到我身边,拍拍我的手,道:“兰因,别怕。”

她第一次在人前,不再怯懦。

她跪下,向柴荣道:“主上明鉴,今年三月之前,臣妇为了避祸,与兰因一直在映雪阁,深居简出。常年不与外人见面。除了臣妇,没有任何人有资格说兰因是假的。兰因是病过,但臣妇吃斋念佛,感动了菩萨,菩萨显灵,让兰因好了。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你们也要怀疑么?”

她的声音虽温柔,却有力。

杜贵妃指着我,道:“你的意思是,她就是你的亲生女儿王兰因?”

“是。”

“她的武功,可是主上亲眼见过的。那武功可不是一朝一夕能练成的。章氏,你既说她是你的女儿,那么,你说说,王兰因是何时习武,师从何人?”杜贵妃道。

琼华殿中,苏和香,烟雾浸染。

柴荣和煦地看着我,道:“兰因,你告诉她。”

明窗半掩,西窗夜寒。他等着我说出一个让所有人信服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