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武功,乃大哥所教。”我脱口而出道。

这句当然是实话。

在阴间的时候,大哥就常教我功夫。

“撒谎,她在撒谎——”王梅因道:“大哥教你武功,我怎半点儿不知?”

“怎么?大哥的行踪难道你都要知道么?就是因为你同你母亲,教唆着府里的人都来欺负我们母女,大哥看不下去,才教我武功,让我自保。”我道。

柴荣听了这话,朗声赞道:“王卿倒不愧是一代名将,有名将的风范。为人子者,不使亲长犯错。为人兄者,庇护幼妹。为人臣者,尽忠职守。”

一旁的杜贵妃道:“主上,您莫要听她强词夺理……”

话还没说完,外头内侍通传道:赵统领殿外求见——

柴荣略加思忖,道:“宣。”

赵玄郎迈入殿内,身后还带着那个叫杜若的女子。

杜贵妃见状,脸上有不可置信的惶惑。

柴荣道:“赵卿,这位是?”

那女子跪在地上,行了个大礼,看了看柴荣,看了看殿内的杜贵妃,又看了杜父杜母,一字一句,缓缓道:“民女乃南唐建陵府、沐阳郡、杜荷村人氏,姓杜名若,家父杜常礼,家母李兰香。”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

杜贵妃抢先一步,上前,喝道:“大胆妖女,信口雌黄。来人,拿下她!”

赵玄郎道:“贵妃娘娘急甚?让她把话说完也不迟。”

“污言秽语,不堪圣听。赵统领,你从何处寻来这妖女,当着主上的面,颠三倒四,胡言乱语?你一个武将,什么时候管起内闱之事了?是何居心?”杜贵妃铿锵有力道。

她知道柴荣的忌讳,句句挑拨。

柴荣看着那女子,淡淡道:“让她说下去。”

那女子磕了个头,继续道:“三年前,南唐举国挑选良家子,民女被选中,由和亲使团,送往开封。在两国边界的扬子江畔,民女被一伙契丹人劫杀。他们给民女换了张脸,一剑刺穿民女胸口。尔后,他们以为民女死了,便将民女丢进扬子江中。民女自小,异于常人,心长在右侧,侥幸,逃过一难,后被右卫将军石守信所救,在军中做厨娘。这三年,民女不敢回南唐,因辜负了母国所托,回去,恐累及家人,被南唐国君处死。民女亦不敢告诉后周军中人,民女的真实身份。因容貌已改,说出来,没有人信。又知道有人顶替了民女进宫,害怕说出口……便招来祸患。”

“荒谬,荒谬……”杜贵妃道。

那女子泣道:“容颜易改,记忆却改不得。阿爹阿母在前,你若是真,那便说说,故乡院子里那棵槐树,是何年所栽?”

杜贵妃后退一步,道:“本宫岂能被你这妖女牵着鼻子走?”

柴荣厉声道:“说。”

“本宫,本宫记不得了,或是八年前,或是十年前……”杜贵妃仓皇道。

那女子道:“故乡院子里的确有一棵树,不过,不是槐树,是杏树。秋园花已败,春风明年来。早知景如此,何叹昨日栽。民女的阿爹是村中的私塾先生,这首诗乃他所教。九岁那年,民女在树上摘杏儿,摔下来,阿爹阿母为了给民女治伤,还去山上挖土茵陈……阿母因此,被蛇咬伤过……”

她说着,哽咽不成言。

杜父杜母听到这里,蹒跚上前,泪流满面,犹不敢相认。

“我女儿有一个乳名,旁人都不知道……”杜母道。

柴荣指着杜贵妃,喝道:“你先说。”

杜贵妃早已面如土色,说不出半个字来。

那女子却是徐徐朝杜母拜倒,道:“女儿生来孱弱,父母恐难养活,故向庵中的老尼讨了个寄名,明空……”

杜父杜母瘫在地上:“竟不知,这几年,你遭了这样大的苦楚……”

那女子道:“女儿本不敢说出真相,可这回,听说父母大人被带到开封,我知道,这次,如果我不站出来,父母大人很快就会被契丹人灭口,才托石将军说与赵统领,求一个面圣的机会……”

她跪行到杜父杜母身边:“阿爹的寒腿,痊愈了么?阿母到了冬天,咳疾犯了不曾?”

杜父杜母听了这话,肝肠寸断,浑身颤栗。

杜贵妃指着赵玄郎道:“主上,赵统领联合这妖女,妄图祸乱主上您的江山,主上您千万莫要被他们蒙蔽了!”

我忽而想到什么,一把抓住她的手,反手一拧,杜贵妃长长的指甲里,落下细碎的粉末。

“她根本就不是吃花生糕得风疹,而是指甲里藏了药粉,才起红疙瘩!”我高声道。

一切都真相大白了。

杜贵妃辩无可辩。

一霎时,她暴露了真面目,跳上殿中的玉柱,欲逃走。

柴荣一声令下,御林军冲上来。

我紧跟其后,揪住她。她从袖中摸出一把短刀,刺向我。我与她厮打数十个回合,将她手中的短刀打落——

少顷,御林军将她制服,押在殿上。

“母妃,母妃——”

一个小小的身影跑过来。

是二皇子柴熙谨。

“母妃,是不是儿臣说错了话,害你被父皇惩罚?”二皇子哭道。

杜贵妃一巴掌打过去,道:“男儿家,哭甚!母妃教你的话,你半字都不放在心上!”

二皇子捂着脸,道:“母妃,儿臣听您的,听您的……”

“不许哭。你是皇子,当有皇子的气度。”杜贵妃道。

到了眼下这一步,她依然有宠妃的气势。

仿佛这后宫,仍是她的天地。

柴荣吩咐御林军,道:“将她押入天牢,传旨,命李阁领去审。不管用什么法子,用什么刑,务必让她将她知道的,全都吐出来。”

“是。”

杜贵妃冷冷看着众人,没有丝毫胆怯。

好似琼华殿的一切,不过是场棋局,她只是暂输一子。

她终于卸下了亲切、随和的外衣,眼中有跟耶律贤一样的光芒:狼性的光芒。

杜贵妃被带走后,琼华殿的沉静凝固了片刻。

一炉苏和香燃尽。

赵玄郎请罪道:“主上,臣身为武将,今日贸然带杜若上殿,于制不合,请主上降罪。”

柴荣喝了口茶,道:“事急从权,赵卿,恕你无罪。”

“谢主上。”赵玄郎叩首。

一个“谢”字,卷着珠帘,还未落地。

柴荣看着他,道:“当日,赵卿与王三小姐成婚,实乃中了契丹人的圈套。今日,契丹细作,已然在卿等的协助下,抓获。那么,当初的婚典,便不可作数。不能任由契丹人的诡计得逞。赵卿,你以为如何?”

殿内,难堪的沉默。

赵玄郎显然没有料到,柴荣会借杜贵妃倒台这个契机,当众提及此事。

我怔怔地看着柴荣。那天看烟花的时候,他说“兰因,你已勇敢了九十九步,剩下的一步交给朕”。这些日子以来,他确是为了同我在一起而努力。

不管是上回的白雉选后,还是今日的当庭一问。

他为了我,改变了好多。

“臣妇觉得,主上说得,甚有道理。”我道。

赵玄郎薄薄地笑笑,所有的夜色,都笼罩在他一人身上。

来时的路,归时的路,都在他脚下,清清冷冷。

这一瞬间,我知道,我与他的一切,彻彻底底的不作数了。

“那便依主上所言。”赵玄郎道。

柴荣道:“好。既赵卿与王三小姐都无异议,那便按《后周律》,回府和离吧。”

“是。”

他转身,大踏步走了。

我疾步地跟在他身后。

“咱们莫要告诉大哥,以免离不成。”

“行。”

“回去就写,莫要耽搁。”

“行。”

“你跟……”

我话还没说完,他掐住我的脖子,一字一句道:“王兰因,本将军不想再听你多说一个字。从现在开始,我们再无瓜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