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赵,你别死好不好?你再给我一次机会。一次就好。”

我坐在他身边,念叨着。

一次次的阴差阳错,我与他走到现在这步田地。但我好不甘。

我从来都不会认输的。

赵玄郎抱着灵牌的手,微微动了动。

我欣喜道:“大哥,他没死!你看,他的手还能动!”

我和大哥将赵玄郎抬回**。

“没死就好,没死就好……”我大力擦了擦他被浓烟熏得黑乎乎的脸。

既然路走错了,那就重新走。

只要他还活着,一切就有希望。

管家请了大夫来,大夫给他把了脉后,道:“赵统领是习武之人,身子健壮,在火中吸入了浓烟,故而昏迷。但从脉象来看,无有性命之忧。”

我松了口气。

大夫将他身上的灼伤上了药,又开了醒神开窍的麝香、冰片、苏合香、石菖蒲。

赵玄郎一直没有醒。

管家带着大夫离去。

夜已经很深了。

我让众人都去歇息,独自一人守在榻边。

烛火燃着屋内的寂静。

我想把他怀里的灵牌抽出来,给他盖被子,却怎么都抽不动。

我一抽,他身体猛地一颤,昏迷中开了口:“贺兰,你别走,别走。世事越是凉薄,我就越是想念你。”

我将手覆在他的手上:“老赵,我在。”

他不断地说着胡话:“我为主上,沐血十年,主上一次次疑我,我都认了,但他当庭夺妻,如此大辱,叫我如何能忍?王兰因再不好,她只要一日是我的妻,主上就不能这样做。他但凡有半分念及君臣之谊,都不会这样做……贺兰,你在天有灵,告诉我,这样的君王,还值得托付性命吗?”

原来,柴荣在万岁殿上当众说出婚姻不作数的话,对他的伤害这样深。

我绞了帕子,敷在他的额上。

他抱着灵牌,像孩子一样蜷缩着。

这般模样,跟他同我置气时的凶狠,全然不同。

昏迷的老赵,失却了坚硬,失却了冰冷,也不再负气。

“母亲偏爱二弟,我不管怎么做,在她眼里都不如二弟,父亲留下的金丝甲,她毫不犹豫给了二弟,可我才是以血肉之躯,在战场上搏杀的人啊。主上因为军中的流言猜忌我,我跪在大雨里三天三夜,他都没有开门。同僚们盼着我倒霉,我落难时,没有人肯为我说一句话。只有你,贺兰,只有你肯相信我。我将你抛弃在晋城,你还一门心思对我好。贺兰,你让我觉得自己没有那么糟糕,觉得人世没有那么苦。贺兰,我要怎么做,老天才能把你还给我……”他说着,坚毅的面孔上,淌下泪来。

抱着灵牌的老赵,是世间最孤独的孩子。

我好像有些明白了,为什么贺兰在他生命里出现那么短的时间,却让他如此难以忘怀。

他所珍惜的、怀念的,不只是那个人,还有被爱的感觉。

我靠在床边,握住他的手,不觉眯着了。

朦朦胧胧中,老赵甩开我的手,我睁开眼。

天已经大亮了。

丫鬟端了铜盆进来,水晃晃悠悠的。

我看向老赵,他眼中的恨意也晃晃悠悠的。

“王兰因,我怎么会睡在这里?你在耍什么伎俩?”他带着三分虚弱道。

我笑成一朵花:“老赵,瞧你说的,这是你的床,你不睡在这里,还能睡在哪里?我是你夫人呐,你受了伤,我守在这里,不是应当应分么?能有什么伎俩?”

他审视地盯着我。

我用铜盆里的温水浸了帕子,要给他擦脸,他连忙往床里挪:“王兰因,你想干什么?”

“给你擦脸啊!”

“快放下!”

“你不洗脸了?”

“我自己来!用不着你!”

“别犟!”

我摁住他,强行给他擦了脸,他不断地挣扎着,好像我要杀他:“王,王,王兰因,你到底要干什么,你说清楚!”

“老赵,你乖乖听话,从今往后,我好好儿对待你。”我挽了挽袖子,宣布道。

他如临大敌。

“王兰因,要杀要剐,你亮明目的,别用这样的法子折磨我。”

我睁大眼睛:“老赵,我杀你剐你干什么,我是你夫人啊……”

“停!昨天说好了,今天和离。你很快就不是我夫人了。”他提醒道。

我凑上去:“老赵,我才不跟你离呢。我要黏着你,陪着你,和你亲亲热热在一起。”

他毛骨悚然,打了个寒战:“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你为什么变脸如此之快?”

“因为我明白了,我需要的是你的心。老赵,你不就是想念贺兰么?我跟你说了八百回,我就是贺兰。大不了,我以后扛着大旗,再为你冲锋一次,行不?贺兰当初为你做的,我都能再做一遍。”我拍拍他的肩。

他甩开我,恍然大悟:“我明白了。”

他坐起身来,抱着灵牌,厌恶道:“你昨日丧心病狂,烧了祠堂,恐被本将军追责,故而今日装疯卖傻,企图赖掉此事。”

“老赵!”我吼道:“祠堂不是我烧的!我不过是跟你斗嘴,说着玩儿的。昨晚失火的时候,我在睡觉!不信,你随便查!这么大的事,总会有蛛丝马迹的!”

正说着,门房进来通传:“夫人,宫里来人了,说主上宣您进宫。”

嗯,我确实该去宫里,给柴荣一个交代。

我点点头:“马上就来。”

说完,我贼兮兮地扑向老赵。

“做什么?王兰因,你要做什么?我警告你,做人不能太过分!”

他一边抱着灵牌,一边满床躲。

终被我一把抱住,我“吧唧”一口,亲了他的嘴,满意地松开他。

他拿袖子狠狠擦着自己的嘴,好像怎么擦都擦不干净:“王兰因,你懂不懂得羞耻为何物!”

我挠挠头,笑着离开。

万岁殿。

柴荣正在挥毫。

我走进去。

他抬头,微笑道:“兰因,事情都办妥了吧,和离书拿到了么?”

我摇摇头。

他放下笔:“发生了什么棘手的事么?”

我想了想,道:“主上,我不打算跟他和离了。”

龙书案,飘散着墨香。

他又笑了笑:“兰因,你同朕说笑吧。这样大的事,可不许玩笑。”

“主上,我是说真的。从前,我搞错了。我要的心,不是你的。我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你都忘了吧。”我认真道。

他拿起他写的那幅字:玉树溶溶仙气深,含光混俗似无心。长愁忽作鹤飞去,一片孤云何处寻。

“兰因,覆水难收。人的记忆,怎么能说抹去就抹去呢?”

他忽地撕碎那幅字。

玉一样的面孔,隐忍着惊涛骇浪。

“主上,这些日子,我虽然搞错了目标,但我对你,没有歹意。去北丘救你,我也从没有想过得到什么恩赏。还有,查出杜贵妃,我也真的是为肉团团好。往后,我,我还会坦诚待你。我发誓,我会一如既往,对你好,对肉团团好。”我磕磕绊绊地解释道。

他走近我,清癯的身影,支离破碎。

“朕有一个法子,可以让你不再为难。”

“什么法子?”我看着他。

此刻的他,就像雨里的烟。

“杀了赵卿,你便不必再为难了。”

“不行!”我连忙道。

柴荣端起桌上的冷茶,喝了一口,道:“从他的手下,在北丘逼驾的那一刻起,从朕当庭说出姻缘不作数的那一刻起,朕就已经时时刻刻做好了他会谋反的准备。”

我蓦然间发现我看不透柴荣,看不透他永远云淡风轻的外表下,在想什么。我好像从来都不曾真正了解他。

“你不能杀他。我不会让你杀他。”

柴荣的手,掠过我的脸颊:“兰因,你觉得朕还会放你出宫吗?”

一群御林军冲了上来,包围住我。

柴荣依旧在微笑。雨里的烟,湿漉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