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荣的声音好像被岁末的晚风吹散了。

我胸口的血往外淌,脑子越发昏沉,总想睡去。

“也许,我要回阴间了……”我恍恍惚惚道。

柴荣摇头,轻声道:“不会的,不会的,别胡说。你会活下去的,好好活下去,宗训需要你,我也需要你……”

到了太医院,我眼睛实在睁不开,索性闭上眼,睡着了。胸口的疼痛,像一双黑色的手,拽着我不断地下沉,沉到黑漆漆的深渊。

意识残存的那一霎,听见柴荣叫太医,纷杂的脚步声靠近我,接着,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昏迷中,我竟看到了一场战争,在一条波澜壮阔的星河边,赵玄郎一马当先,厮杀在前,最后,他直直地倒下去。一身紫袍的我,提着裙裾,奋力地向他奔跑。一个男子拦住我。

隔着茫茫大雾,我终于看清了那个男子的面孔,是柴荣。

柴荣跟我说:“颜萝,他死了,你放弃吧。”

“不,他没死。”我甩开柴荣的手。

柴荣道:“颜萝,我会照顾好你的。”

“我只要他活着。”我泣道。

“他不可能活了。他已经死了。破军星宿,已经陨灭。他会永永远远地消失。颜萝,你醒醒吧。”柴荣道。

我拔出腰间的佩剑,直直地指向他。

柴荣没有躲闪。

他的悲伤,比星河明亮,比大雾苍茫。

“颜萝,我是真的爱你。千万年来,我一直爱你。”

过了许久,我从这个破碎的梦里惊醒,浑身汗湿透了,像是被冷雨淋过。

眼睛睁开,柴荣和肉团团都趴在床榻边,睡得很安详。

我胸口的刀,已经被拔去了,缠上了厚厚的白布。

想动弹,仍是动弹不得。

一旁的太医见我醒了,忙捧着药碗上前:“您可算醒了。主上和太子殿下守了您两天了。”

我看着趴在榻边沉睡的父子俩。

这一幕让我从紧张的梦里醒转,觉出了温暖。

梦里,我为什么要拿剑指着柴荣呢?他不过是劝慰我罢了。

难道,我负了他?为了赵玄郎,负了他?就跟前日发生的一样?

想到这里,我本就浓烈的愧疚,又深了几许。

药喝了几口,从唇齿到肺腑,苦了一路。

柴荣睁开眼,见我在喝药,很是欣喜:“兰因,你醒了?”

我低头:“嗯。”

太医俯身道:“回禀主上,血已然止住,伤口虽深,幸未伤及主筋脉,无有性命之忧。”

肉团团听见动静,揉了揉眼睛,坐起身来:“娘亲没事。父皇,娘亲没事,真好。”

父子俩相拥。

我原是做了最坏的打算——

王兰因这具身躯死去,我被迫回地狱。

如今,平安无事,这余下的日子,像捡来的一般。

忽地听见豹子的叫声。

“百岁!”肉团团喊了一声,奔了出去。

未几,有侍卫匆匆来禀:“主上,不好了,杜贵妃在天牢里消失了!”

柴荣连忙站起身:“什么时候的事?”

“一刻钟前,狱卒去送饭食,被打晕在地,她穿着狱卒的衣裳,跑了!”侍卫惊慌道。

“一刻钟的工夫,她定跑不出皇宫。搜!宫中的每个角落都不许放过!”柴荣喝命道。

说罢,他向我道:“兰因,朕去看看。”

我点点头。

阖宫侍卫,一处处搜寻,搜到了延福宫。现任皇后符巧樱住的地方。

虽说,符巧樱自册封以来,只有皇后之名,无有皇后之尊,但毕竟柴荣不曾废后,她依旧是后周的国母,身居凤位,侍卫们在殿外踌躇着,不敢贸然闯入。

直到柴荣赶过去,发了话“搜!”

侍卫们才冲进去。

延福宫内,符巧樱正和肉团团一起,给百岁上药。

“怎么回事?”柴荣问道。

符巧樱向柴荣叩拜道:“宗训养的小豹子,不知怎的,受了伤,跑到臣妾这里来。臣妾给它上着药,宗训就来了。”

百岁跟肉团团的感情很深,甚至超过了花脸,符巧樱救治百岁,让肉团团难得肯同她亲近。

柴荣没有再说什么。

侍卫搜过延福宫后,柴荣转身离去。肉团团抱着百岁,跟在柴荣身后。

百岁叫个不停。

杜贵妃的凭空消失,让柴荣对北境的契丹,越发警觉起来。

太医院,柴荣坐在榻边守着我,王总管送来一大摞的奏折,柴荣看罢,思忖良久,向我道:“兰因,朕为赵卿,想了个去处。”

我一直想问及赵玄郎,见他主动提起来,忙道:“你不杀他了?真是太好了。”

从大哥说出我前世为老赵剜心开始,我便不想让赵玄郎不明不白死去,特别是因为我而死。

柴荣沉吟道:“朕今日便召他进宫。”

晌午,冬日的暖阳,透过窗户洒进来,晒得人懒洋洋的。

我伤口未愈,躺着,不知不觉睡着了。

醒来,听到屏风外,传来赵玄郎的声音。

没想到,柴荣选择在太医院召见他,在离我床榻咫尺之距的地方召见他。

隔着一道屏风,我看见他一身战袍,跪在地上。

柴荣道:“赵卿,年节到了,你可愿意去北境戍边?”

“臣愿意。”赵玄郎道。

“听说,你与夫人重归于好了。如果你愿意的话,朕可允她随军去北境,同你一道。”柴荣道。

赵玄郎坚决道:“主上,万万不可。臣与王兰因,从无言好之事。臣决意与她和离,此生不愿再见到她。”

“你对夫人,无有情意?”柴荣问道。

“半分也无。臣厌极了她。只盼,两不相干。”赵玄郎道。

我听到这里,强撑着,从榻上起来,艰难地一步步挪到屏风外:“老赵,我不跟你和离!在赵府,我已经同你说过了!”

赵玄郎看到我,颇感意外:“你怎么在这里?”

旋即,是更深的冷漠。

我踱到他身旁,道:“我要随军去北境,同你一起。”

他向柴荣道了句:“主上若没有别的吩咐,臣这就回府,启程。”

说完,起身,就要走。

我拉住他的袖袍:“老赵,你等等我。”

他毫不犹豫地一把将我甩开。

我身上本就有伤,被他这么一推,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柴荣扶住我:“兰因。”

赵玄郎头也不回地走了。

剩下我一腔落花流水的空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