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我直直看向柴荣:“你为什么要在此处召见他?”
“兰因,你不觉得,你应该知道他的真实想法,而不是一厢情愿吗?”柴荣道。
我扶住一旁的柱子,站起身来:“可是你让他在这样的情境下,看到我在宫里,他一定误以为我同你不清不楚。他会更不好受!你分明就是故意的!以退为进。说什么放我去随军,其实就是故意激怒他!”
“我确是故意的。”他如实道。
“我已经尽我所能地弥补你了。虽然我从前误以为采心的人是你,给你造成了错觉,但自始至终,付出的人都是我。被炸药炸伤胳膊,跳入崖下,心口被刺,我这具躯体伤痕累累,为臣为友为朋,我都没有辜负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一口气说出这些话,心口的伤揪扯着,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上前,扶住我,用手抚我的背顺气:“兰因,我们一定要这样吗?我只是想留你在身边而已。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爱你。可为什么你总是选择他?这不公平。”
我挣开他,向榻边走去。
跟柴荣的谈话,让我非常无奈。
他的算计是深情的,他的圈套也是深情的。
这样的深情,让我情不自禁想要逃离。
这天晚上,我开始发热。
伤口溃脓,烧得一塌糊涂。
一个深夜,我竟然看到了赵文。
他穿着太监的衣裳,站在我榻边流泪。
“看来,我又出现幻觉了。”我伸手揪他的脸:“咦?软乎乎的,好像真人啊。”
他握住我的手:“颜萝,真的是我。”
“你还在开封,没走么?”
“嗯。我没走,我不放心你。”
“别哭了。我就是受了点小伤,很快就好了。你到人间来,还是哭哭啼啼的,哪个女子会欢喜你呢?连个媳妇都讨不到。”我故作轻松地同他逗趣。
他想了想,凝重道:“我带你回南唐吧。南唐的都城江宁,是个很美的地方。冬天温和安适,少有雨雪,秦淮河的天空蓝蓝的,日头把长长的河堤照得通亮。不似开封,寒风刺骨。南唐皇宫里,有好多的冬茶花,明媚的就像你的面孔。我新写了首词,念给你听,好不好?”
我笑道:“你怎么总有这样的闲情逸致?在地府就爱写,到人间还爱写。行行行,你念吧。我听着。”
他一字一句认真念道:“亭前春逐红英尽,舞态徘徊。细雨霏微,不放双眉时暂开。绿窗冷静芳音断,香印成灰。可奈情怀,欲睡朦胧入梦来。”
赵文的思绪,总是优柔的,细致的。
听他念罢,我忽地想起什么,瞪着他,问道:“赵文,上次我没来得及问你,你为什么要骗我啊?”
赵文沉默一会儿,道:“颜萝,我不想让你受伤害。你是因为赵玄郎,才没有心的。他之于你而言,是最危险的人。这是我全部的私心。”
“你知道吗?就是因为你骗我,我走了好久的弯路!”
我想敲他的脑壳,伸出手,又作罢。算了算了。事已至此,怪他何用?
外头,烟花绽放,爆竹声阵阵。
后周皇宫浸在新年的喜庆里。
“今日是除夕了?”我问道。
“是。柴荣此刻,循例在万岁殿宴饮群臣。我趁着无人,买通了太监,到这里来。颜萝,你跟我走吧。”他道。
“我不去。南唐再美,也不属于我。”
他似是看透我脑海中的念头,道:“你是不是还想去找赵玄郎?”
我没有回答。
他迟疑一霎,道:“颜萝,我还是告诉你吧。赵玄郎这次去北境,就是一个死局。柴荣将他带的兵,都留在了开封,让他孤身一人去北境戍边。北境的兵马,都听李筠辖制。赵玄郎无人无权,就是去送死的。”
我猛地抬起头:“怎么会?柴荣说了放过他,会饶他一命。”
“君心似海。他们之间的君臣争斗,你莫要管了。”赵文道。
“我怎么能不管?”我激动道:“我大哥呢?”
“他被柴荣指派,回西境戍边了。”
这是一场阴谋。
我揭掉额上的帕子,下榻来,往外走去:“我得去北境。”
“你烧成这样,怎么去?”赵文拦我。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
话音刚落,迎面撞上柴荣。
他身上有淡淡的酒气。
“南唐王子,乔扮进后周皇宫,意欲何为?”他清冷道。
我质问道:“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赵玄郎?”
柴荣好似没听见一般,一挥手。侍卫冲上来,押住赵文。
“南唐是后周的属国,南唐王子,漏夜进宫,行为失当,该让南唐遣使臣来交涉。”柴荣道。
我气怔了:“你放了他!我留下!”
柴荣沉吟片刻,道:“送南唐王子出宫。”
“是。”侍卫答道。
赵文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我踉跄坐在榻边,铜盆的水照着,我脸上是窒息的潮红。
柴荣绞了帕子,递给我。
我没有接。
在这个华灯璀璨的除夕夜,我对柴荣满满都是失望。
眼前温雅如玉的素袍男子,与我之间,彻彻底底隔了深渊。
“兰因,爱上我,就那么难吗?”他眼中蒙着水汽。
我躺在榻上,翻过身去,不肯同他再说一句话。
烟花真寂寞。
正月初一,柴荣去皇陵烧香,临走前,派了重重人手看守我。
水钟滴到酉半。
我身旁有个声音道:“王兰因,本宫可以助你逃离这里。”
我睁开眼,见符巧樱站在榻前。
“你?”我不肯相信。
符巧樱咬牙切齿道:“宗训眼里只有你,明明本宫才是他的亲姨娘。主上眼里也只有你,明明本宫先出现。这还有没有天理?你在开封一日,本宫这皇后就做得憋屈一日。你走了,本宫才有出头之时。本宫巴不得你赶紧消失!王兰因,你快滚吧,滚得越远越好,再也别到开封来!本宫看见你,就碍眼!”
我坐起身来:“怎么逃?”
“本宫留下丫鬟碧荷在这里,你穿上她的衣裳,跟本宫走。”符巧樱道。
“她留在这里,你不怕露出破绽么?”
“太医院有个新来的太医,与她交好,自会帮她脱身。这不是你该考虑的事。本宫既敢做,就有法子做稳妥。”符巧樱不耐烦道。
世事真是无常。符巧樱一直看我不顺眼,在这要紧时刻,她的嫉妒心,居然帮我一把。
须臾,我换上衣裳,低着头,跟在符巧樱身后,离了宫。
我策马往北,疾驰而去。
老赵,我来了。
开封的街道,沿路房舍窗户上贴着的大红窗花,正月的吉庆,在我眼前呼啸而过。
天上飘起雪花,像一只只蝴蝶飞向人间,飞向爱恨悲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