哨兵急忙回军帐禀报。

柴荣不慌不忙,问道:“可有看清,队伍是什么番号?”

“回主上,是丹阳军的旗帜。”哨兵答。

柴荣一副了然的神色,欣慰地点点头。

帐内一名将领道:“主上,丹阳山险,民多果劲,好武习战,精兵之地。丹阳军此时千里迢迢来北境,做甚?”

见柴荣不语,那将领明白过来,道:“是主上您密调丹阳军前来?”

“正是,”柴荣点头:“此次朕御驾北伐,连克益津关、瓦桥关、瀛洲、固安等地,出征仅四十二天,连收三关三州,共十七县,明日攻取幽州,若是胜了,则一统天下有望。所以,朕一定要赢。有道是,兵不厌诈,将贵知机,丹阳军是朕今夜送给契丹的一个大礼。”

说罢,柴荣披上战袍,就要出营。

将领们道:“主上,臣等同您一道去!”

“不,你们留在营中,若是全都出动,一则不免让契丹的探子发现,坏了朕的计划;二则,若是大营空了,契丹趁机来攻,岂非乱了阵脚?朕带着一队骁骑营的精锐便可。”柴荣道。

“是。臣等必坚守大营。请主上放心。”将领们道。

柴荣意气风发地点了兵,策马绝尘,出了大营,在黑夜中远去。

被缚在角落里的赵玄郎,心中涌起不祥。

军人的敏锐,让他时时刻刻观察着营内的动静。

方才报信的哨兵,从营帐出来后,匆匆忙忙往西跑了。

那神态,竟让赵玄郎联想到两个字:逃兵。

赵玄郎见过太多逃兵了,他们脸上无一例外,有一种背叛的狡黠和佯装的镇定。

哨兵为什么要逃?只有一个可能,他报的信,是假的……他已经被收买!

思及此处,赵玄郎倒抽一口凉气。主上如此急切地出营,显是以为,来者是援军。若是对方,打着援军的旗号,趁机作乱,主上今夜必有大难!

虽然主上屡屡猜忌他,但赵玄郎始终记得十年前,他刚入仕,尚一名不文时,主上对他的赏识。没有人相信,年纪轻轻的他,能打胜仗。是主上,力排众议,对他委以重任。

“君臣弟兄,当一世亲睦尔。”

年轻的主上,对年轻的赵玄郎如是说。

主上给了曾经莽撞的他,长兄的亲切与温和。在尔虞我诈的官场上,主上是他最初的启明灯。

加之,现在,邦国大战在即,若是主上在北境遇难,天下便将大乱。权贵争权,说到底,殃及的是无辜百姓。

无定河边,要葬多少白骨?

契丹若是趁火打劫,后周历经数十载、用无数将士的血肉之躯,铸造的边防,岂非一夜坍塌?

赵玄郎绝不能眼睁睁看着悲剧发生。

他欲提醒留守在大营的将领,可是,无一人信他。

此刻的他,不过是个阶下囚。因张衡投敌,众人对他充满了防备、忌惮,他还未来得及说出详情,一盆凉水便兜头浇过来。

乌云压城蒙日月,无人知我满地霜。

赵玄郎满心愤慨、焦灼。

做黑暗中那个唯一清醒的人,是最为痛苦的。

他忍耐着,到营中将领睡下、寂寂无声之时。

他假意倒在地上哀呼,唤来看守的兵士。兵士俯身之际,他猛地躬身而起,将兵士撞倒在地,手艰难地从绳子里挣出罅隙,抽出兵士的刀,割断绳索,随之将兵士打晕,迅疾骑上一匹快马,向南奔去。

疏星就像黑夜的眼睛,紧张地打量着人间。

历史的车轮,朝浩瀚的、苍茫的、未知的前路转动着。

赵玄郎看着前方,目光如炬,燃着这个惊心动魄的夜晚。

这厢,柴荣率骁骑营赶到距大营百里处的浮云岭,见“丹阳军”的大旗在北风中猎猎作响。

兵士们齐齐道着“主上万安”,却迟迟不见丹阳军统帅叶继阁上前参见。

柴荣心内纳罕。

一旁的骁骑营副将,高喊:“叶继阁何在?速来见驾。”

四面八方,火把照亮。

这浮云岭被围住。

众将士丝毫没有下马之意,而是纷纷举起了刀。

柴荣顿时明白了,丹阳军有变。

只是不知,这幕后指使的,是何人。

一旁的骁骑营副将见情形不对,连忙喝道:“保护主上撤退!”

然则,所有退路,都被堵死。

丹阳军逼近,扑了过来,骁骑营一边掩护柴荣,一边与他们厮杀起来。

鲜血溅到柴荣脸上,他环顾四周,拔出腰间的刀。今夜,已无退路。

他这半生,遭遇了很多次背叛,这一次,丹阳军“浑水摸鱼”的背叛,是最致命的。

幽州未取,壮志未酬。

宗训尚幼,兰因不得。

家国无托,江山半壁。

前世今生,皆有遗憾。

他怎么能死去呢?

“丹阳军听令,犯上作乱,九族当诛。就此醒转,放下屠刀,朕可免尔等附逆之罪!”柴荣道。

将士们并未停手。

战势愈发激烈。

一炷香的工夫,骁骑营几乎全军覆没。

柴荣深中一箭,那箭正射在心脉上,血不断地涌出。

这场兵变,来势汹汹,迅猛不留余地。

柴荣浑身越来越冷,耳边的马蹄声、厮杀声,天旋地转。周边倒下的尸首,就像一根根拔下的羽,剩他孤身一人,面对天地的血腥。

马嘶龙吟。

一个策马而来的身影,带着夜晚的湿气,出现在柴荣面前,既亲近又遥远,既陌生又熟悉。

“臣赵玄郎前来救驾!”

柴荣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闭上眼,摇摇头,而那人已经到了他面前,将他拉到马上:“主上莫慌,臣今夜誓与主上,同生死,共患难!主上遇险,乃臣万死之过!”

“赵卿……”柴荣看着眼前那坚毅、粗犷的面孔,心中百感交集,如同打翻了一碗极酸、极苦、极冷又极热的汤。

赵玄郎打落射向柴荣的箭,前胸、臂膀皆挨了一刀,仍咬牙不移。

眼看就要到了生死危急之刻,一大波百姓涌来。

怎么会,在这荒郊野岭,怎么会有这么多手持兵戈的百姓呢?

不,不是百姓。而是穿着百姓衣裳的——

禁军。

我和青桃,及石守信、禁军各将领,日夜赶路,到北境之时,听见浮云岭有厮杀之声。

慢慢近了,见赵玄郎护着柴荣,浑身是血,奋力作战。

我不假思索地一跃上前,冲进了埋伏圈。

赵玄郎见了我,眼里那寥落的星火,四下溅落,落在黑夜的浮云岭,落在我身上。

肉团团念的那首词,浮动在清夜。难相见,易相别,又是玉楼花似雪。我在他眼里,读到了思念,读到了欣喜,读到了不知所措的笨拙。

“王兰因,你怎么又来了?”

是的,我又来了。

他的每一次落魄,惊险,我都在。

“老赵,我来带你回家。”

我说着,一把拧断射来的箭。

青桃和石守信带着禁军,赫赫而来。

赵玄郎看着这一幕,似乎明白了青桃、石守信等人的用意。他既为今夜危局得解而欣慰,又担心青桃、石守信等人对柴荣不利。

“禁军上下,听令!”

“末将等但听将军之令!”禁军齐声道。

“拿下叛军,营救主上!”赵玄郎嘶吼一声。

青桃与各禁军将领,面面相觑,沉默不言。而那些跟着赵玄郎出生入死的兵士们,却都应声:“是!”

赵玄郎向我道:“王兰因,你带主上回大营,快!这里交给我!”

“我留在这里帮忙。”我道。

赵玄郎面色凝重,道:“禁军是我带出来的兵,他们都有在北境作战的经验,听我号令。解决当前的困境,不是问题。眼下,你带着主上回大营,最为重要。要紧时刻,不可生变故。”

我迟疑一霎,懂得了赵玄郎的用意,道了声“交给我”,便背起重伤的柴荣,往大营跑去。

鲜血,吞咽着北方的春天。光秃秃的树,没有中原的丰饶。苍穹格外深远,格外广袤。

疏星的光芒,时现时灭。

柴荣喘息着,他那如水的温和,凝结成凛冽的哀伤。

“兰因,今夜,最让我感到震撼的,是赵卿的忠心。我猜忌最深的人,却对我最忠诚。我怕了半生的背叛,遭遇了半生的背叛,到这一刻,得到了这生死与共的忠诚,不知是喜是悲。”

“兰因,兰因,我不放心宗训,他还小,我怕他担不起江山的重担,你……你要辅佐他……辅佐他……彻查丹阳军叛变的幕后指使……”

柴荣的眼泪,落在我的脖颈上。

濡湿了我这些日子以来,对他精于算计的怨念。

“兰因,我以为这一世很长,没想到,却这样短。我以为能得到你,没想到,还是一场空。”

“兰因,我对不住你,对不住赵卿……”他伤口牵动,剧烈地咳嗽起来。

我将他放下,抚背顺气:“老赵今夜这般选择,说明他已经放下了。”

“不,不,我说的不是这一世……对于我而言,爱就是得到与毁灭。兰因,我犯下了重罪。我毁了你。毁了破军星。”

他泪流满面。

我的手停下。他的泪在我掌心,聚成宿命的浅溪。

我终于明白了他此前谈起前世时的半遮半掩。

我终于明白了他为什么说他满身的罪孽。

前世。

一身紫袍的我,奔向忘川。破军星官,沉沉倒下。

我抱起他的尸首,泣不成声。

柴荣走到我面前:“颜萝,他已经死了。破军星会永永远远的陨灭,消失。”

“不会的。我要救活他。”

“颜萝,你还有我,我会照顾你,陪着你。忘川的彼岸花,每一年都会开。你会重新快乐起来。”

我站起身来,拔出一把剑,抵在他的心口:“是你,是你设局害死了他。你瞒过了所有人,但是瞒不过我。我要让你付出代价。”

“颜萝,我爱你。爱就是酣畅淋漓的得到,与彻彻底底的毁灭。”

忘川,忘川,是非不渡忘川河。

你知道吗,忘川的每一滴水,都是人间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