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处置?”
“杯酒释兵权。”
雪下得越发大了,落在宫墙上,覆盖住幽深的叵测。
我问他:“你真的想明白了吗?”
“想明白了。”
“不后悔?”
“不后悔。”
“你的统一大业呢?”
他沉吟好久,抬起头,眼睫落上雪花:“我要统一大业,也要你。我不想让你走。你走了,整座皇宫,好像就空了。以后,我远行出征,也不再有等我的人。王兰因,我们从相识以来,发生了很多事,吵闹过很多回,后来又都和好了。这次,也会一样的,对不对?”
我肚子里的孩子又在踢我了。
隆起的腹就像天边缺失了很久的满月。
我看着车里的肉团团。
“从前是我考虑不周。明日,我赐给宗训丹书铁券,从此没人能动他。柴氏子孙,有罪不得加刑,纵犯谋逆,止于狱内赐自尽,不得市曹刑戮,亦不得连坐支属。以后这句话,会刻在大宋太庙的石碑上,后世谨记。”他字字句句道。
“可这些都换不回宗训的双腿。”
我扬起马鞭,重重一挥,马车跑起来,赵玄郎跌在原地。
肉团团哭着拽住我的衣袖:“娘亲,回去,我们回去。”
“为什么?肉团团,这座皇宫带给你那么多伤害……”我发现我的声音是颤抖的。
肉团团抱住我:“娘亲,我们离开亚父,你会很难过,亚父也会很难过。不是亚父将我从祭台推下去的,我不怪亚父。亚父已经答应弥补了。我们回去。我们回去。娘亲再给亚父一次机会。”
我回头,看赵玄郎坐在雪地里,白了头。
肉团团将手轻轻放在我的肚子上:“娘亲,我前世没有机会见到父亲。不要让弟弟也没有机会见到父亲。好吗?”
很久很久。
马车终是调转了头。
建隆元年腊月,宫中玉玺被盗,震惊朝野。禁军负责皇城守卫,紧急寻找。三日无果。
腊月初八夜晚,万岁殿,赵玄郎留下禁军统领石守信、高怀德、王审琦、张令铎等人。
“这几日辛苦了,腊八,喝杯酒吧。”赵玄郎道。
几人俯身:“玉玺未寻到,臣等不敢饮酒。”
赵玄郎笑道:“从前在禁军营里,每到腊八,朕与卿等,都一起饮酒取暖,数次酩酊大醉。”
白玉酒杯。
杯杯斟满。
几人道:“陛下亲睦臣等,隆恩浩**。”
赵玄郎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朕与你们几人,都是多年的情分,在禁军营出生入死,沐血沙场。从前是袍泽,现在是君臣。朕这几日,总回忆起那天晚上石守信熟稔地给朕披上龙袍的样子,朕在想,陈桥驿会不会第二次兵变,黄袍会不会第二次加身?”
石守信的酒杯跌落在地,跪在地上,道:“陛下之言,令臣惶恐。”
其余几人也都跪了下来:“臣等惶恐。”
“有何惶恐?后唐开国君主李存勖,是唐朝的臣子。后晋开国君主石敬瑭,是后唐的臣子。后汉开国君主刘知远,是后晋的臣子。后周开国君主郭威,又是后汉的臣子。就连朕,都曾是后周的臣子。你们现在是朕的臣子,又焉知往后如何呢?”赵玄郎缓缓道。
石守信等叩首:“千秋万代,臣等不敢。”
赵玄郎吩咐宫娥:“石将军的酒杯落地了,重新给他换一个。”
“是。”
北风从殿外刮进来。几个禁军将领全都跪着,不敢起来。
“玉玺,已经找到了。”赵玄郎转动酒杯,道。
石守信忙问:“玉玺为何人所窃?”
赵玄郎一挥手,文官赵普走进来,禀道:“玉玺,在石将军府上找到。”
石守信疯了一样冲上去,将赵普扑倒:“酸臭文人,你他娘诬陷本将军,本将军跟随陛下,戎马十年,事事为陛下着想,怎会背叛陛下!”
赵普道:“玉玺是在石将军的卧房找到的。石将军府上的管家已经招供。人证物证俱在。”
两人在殿内厮打起来。
赵玄郎喝命侍卫上前制止。
拉扯间,石守信跌在地上,他看向赵玄郎,忽然明白了什么,摇摇头:“大哥,您不想要我们了,是不是?”
他没有再叫“陛下”。
他叫赵玄郎“大哥”。
这是从前在禁军营里的称呼。
其余几人全都看向赵玄郎。
“大哥,就因为我们对柴宗训动手,你就这样对我们吗?哪朝哪代,皇位上没有沾血腥?古来如此,从无例外!皇权是残酷的,错的不是柴宗训,是他的身份!”石守信争辩道。
赵玄郎举起酒杯:“都起来,坐下吧。今夜朕与你们,最后一次饮酒。
石守信从地上爬起来,几次都站不稳,扶住桌子,挪到席前,端起酒杯,看着赵玄郎,道:大哥,还记得您第一次点我做先锋兵,咱们一起闯敌营的情景吗?尸山血海,您与我一起冲。我们,我们一起……”
他说着,哭了起来。
其余几名禁军将领,也都掩面而泣。
石守信仰头把酒喝下去:“大哥,您怎么处置我,我都听。您就算不把玉玺放在我家里,我也听您的。杀柴宗训,扣王饶,我们……我们几个,纵有千般错处,可我们都是忠于您的。”
赵玄郎起身,脱去外袍,走向石守信。
“大哥,您要做什么?”
“再同我过过招。”
“不敢。”
“有何不敢?就像从前在军营里一样。”
两人真的打了起来。
半盏茶的工夫,气喘吁吁停下。
在这样的时刻,他们好像又都是军营里的少年郎了。岁月依旧。
赵玄郎道:“我给你们每个人都选好了去处。幽静的地方,舒适的宅院。足够的金银。”
“谢谢大哥。”几个人道。
兵权尽数收回。
这些曾经叱咤风云的禁军将领,一夜之间,解甲归田。
他们告退。
赵玄郎摆摆手:“走吧,走吧。”
“大哥,保重。”
赵玄郎背过身去。
待他们全都离去了,赵玄郎把所有的酒杯摆好,命太监收起来,放在龙书案旁。
他走到殿外,看着那些已经远去的背影,看着深深的黑夜。
回到殿内,他开始部署灭南唐的计划。
统一大业还是要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