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在东京开封府壮观的阅兵中,近了。
石守信等禁军高级将领走后,赵玄郎提拔了一批新的年轻将领。他们对赵玄郎绝对的服从。
朝中,以宰相赵普为首的文官提出“欲息天下之兵,建国家久长之计,对执掌军权的将领,稍夺其权,制其钱谷,收其精兵”,如此,可从根本上杜绝武将谋反。
赵玄郎礼敬文人,从不杀言官。
“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子孙有渝此誓者,天必殛之。”
大宋,一切如常。
石守信等人的离去,没有影响军队的发展。
但赵玄郎在视察禁军营时,常常涌起无名的感伤。
从腊八那夜,杯酒释兵权后,他再也没有饮过一滴酒。
身边的老部下,都走了。全是新面孔。每一个人都对他很恭顺,再也不会有人敢与他在练兵场上交手。他做都点检、禁军统领的那些时光,仿佛被悄无声息地抹去了。
他是皇帝,只是皇帝。
权力的顶峰,全是从四面八方吹来的寂寞。
古来帝王,登基之后,皆纳后宫。
赵玄郎没有。他一再拒绝礼部“采选”的请求。
每夜,他都同我宿在一处。
仿若民间夫妻。
他小心翼翼地修补与我的夫妻感情。我也努力地配合。但好像,总有什么,跟以往不一样了。
肉团团的双腿,石守信等人的离去,就像针,扎在我与他之间。
我们都让步了。他在笑,我也在笑,宫人端来的百合莲子汤,一人一碗,甜甜蜜蜜地吃着。可是熄了灯,我们脸上的笑意,又都淡去了。
床榻很窄,又很宽。
黑暗中,我们都很平静。
“王兰因,我给宗训请了北境的医人来治腿。”
“好的。老赵,你劳心了。王饶说,明日朝堂上,他会主动请求削减彰德军的军饷。”
“岳父深明大义,私下里替我多谢他。他喜欢古画,琼华殿里那幅《女史图》,赏与他吧。”
“都是一家人,不必客气。”
万岁殿的龙榻,月光在床帏上流动。我闭上眼,睡去。醒来,老赵不在。宫娥说:“陛下带着郑王去太医院治腿了。”
我本能地慌极了,没有挽髻,没有梳妆,披上披风,就往太医院去,步子很急,满头的汗。
“肉团团,肉团团……”
我闯进太医院,医人正在给肉团团的残腿针灸,赵玄郎坐在一旁。
“娘亲,北境医人的针挺好的,我这里本来一点儿知觉都没有,现在酥酥麻麻的,挺暖。”肉团团向我道。
“那就好,那就好……”我缓缓走上前。
赵玄郎看着我散乱的头发,急促的呼吸,已经猜到了我的内心所想。待医人行完针,我和他带着肉团团回万岁殿。
路上,他跟我说:“王兰因,你不必如此防着我的。”
御花园蜡梅的香气弥漫。
我明白了我和赵玄郎之间缺失了什么东西。
信任。
我似乎已经没办法毫无保留地相信他了。
被害了这么多次。现在,活在皇宫里,我像刺猬一样充满警觉。我怕任何人伤害我,伤害我的孩子。
腊月廿九,夜半,我做噩梦醒来,发现赵玄郎不在榻上。我起身,卷起珠帘,见正殿还亮着一盏灯。
赵玄郎的声音传来:“青嫔的胎已经七个月了,仍然安稳,怎么回事?”
“陛下恕罪,每日的补汤,一剂不差地送过去了。这药虽然温和、缓慢,但按常理,六七个月,也该有动静了。”
“青嫔会不会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只有朕与你知,难道……”赵玄郎沉吟道。
那人连忙叩头:“臣就算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说与任何人啊……”
“下去吧。管住嘴。”
“臣定谨言慎行,不敢有丝毫差错。”
“记着,要有分寸,只伤胎儿,不伤母体。”
“是。”
我赶紧回到榻上睡好。
想起青桃端着补汤时满足的神态,想起那夜赵玄郎一再拦阻我开口,我恍然明白了。
他早就猜到了这桩丑事。他不想揭开。
他给这桩丑事找了最体面的终结办法。
须臾,他回到榻上睡好。我没有问他,佯作不知。
宰相赵普上书,让他不能留赵匡义。
“国之患,在于悍将。陛下之患,在于二千岁。唐李渊四子祸江山。二千岁精明太过,虽对陛下恭敬,难防来日不欺陛下之子。斩草除根,方可免祸。”
可自从石守信他们解甲归田后,天下人非议赵玄郎的薄情。
加之,赵匡义在开封府尹的任上兢兢业业,无丝毫错处。
又加之,年关,太后病重,赵匡义衣不解带地在榻前伺候,亲侍汤药。
赵玄郎将此事,一缓再缓。
次日,除夕。
一大早,赵玄郎带着我、青桃、宋才人去给太后请安。
太后久病未愈。
天象司的官员说,要在除夕夜抄五百份佛经,贡在宫里的安平观,为太后祈福。
后宫之中,青桃的字,写得最为好看。
听到这样说,便主动道:“太后,陛下,这件事交由臣妾去做吧。臣妾常常抄经,手熟。”
太后道:“你怀有身孕,合适么?”
青桃笑道:“无妨。横竖臣妾有孕,怕吵,也饮不得酒,安平观里,还自在些。”
赵玄郎点了点头:“那便你去吧。你写的颜体,是极好的。”
青桃领命去了。
晌午,阖宫家宴。
傍晚,赵玄郎在琼华殿宴饮群臣。文官们作了不少华丽的诗篇,歌功颂德。
我在万岁殿陪伴肉团团和百岁。
百岁已经很高大了,驮着肉团团转圈圈,好像在说,它可以做肉团团的腿。
我想起,该给肉团团换寄名符了。
肉团团屡屡坎坷,上次腿伤之后,我为求他平安成长,给他请了安平观的寄名符。
去到安平观,天黑了。
观里点着一排排的烛。
青桃身旁的宫人见我来了,以为是我是来寻青桃,便道:“皇后娘娘,青嫔娘娘出恭了,一会儿就来。”
有孕的月份大了,出恭的次数,自然也多。
我略点了个头,道:“本宫不是来寻青嫔的。”
换罢寄名符,准备离开。
观门打开,大风刮进来,安平观的烛火,灭了大半,观内昏昏暗暗。
烟花又一次炸在空中。
外头闪进来两个蒙面的人,看了看我的肚子,相视一眼,彼此点了个头。
我跑到檐下,高声疾呼。
他们的手伸向我,欲将我推下台阶。台阶的高度,不足以致命,但对一个月份大的孕妇来说,却足以落胎。
我的肚子大大的,转身与他们打斗,动作比原来迟缓了好多。
“砰”地一声响,香炉砸到一个蒙面人头上。拿着香炉的,是青桃。她一手抓香炉砸人,一手握了一把香炉灰,撒向另一个蒙面人。
被砸的那人勒住青桃的脖子。
青桃喊道:“夫人快跑!快跑!”
我奔到观外喊人。
巡逻的侍卫冲进来。两个蒙面人跑了。青桃的脖子被勒得青紫青紫的,眼珠暴起,险些喘不过气来。
“青桃。”
除夕的风真大啊。
除夕的烟花真美。
我唤了她一声。
许久以来的冷漠也和天上的烟花一样,炸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