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又一个冬天来临的时候,寒冷猛烈地攫住了忽大年脆弱的喉头。怎么没有送棉衣来呢?怎么忘了老爸还在地下室牛棚吗?原来,儿子对父亲是走资派都能理解,毕竟当了多年的长安掌门人,对于日伪时期的疑点也不害怕,将来回到黑家庄总能说清楚,但儿子对父亲居然会参加反动的梅花党无法容忍,年轻人后来跑到母亲坟前发誓,再也不管忽大年叫爸爸了。

开始,忽大年被关进地下室以后,军宣队通知家属去送换洗的衬衣,兄弟俩还推推搡搡结伴把衣服送过来,后来竟然不想露面了。天凉了,小雪了,儿子竟然把棉衣棉裤打个卷,往门口一丢扭身就走,他还想叫住叮嘱几句的,可两个背影匆匆一闪,再也没有回头。他妈的,难道为个梅花党,连父子情谊都不要了吗?俩儿子现在可是他的精神寄托,将来的岁月都将压在儿子身上,区区莫须有的罪名就能让父子反目吗?

于是他想了个办法,一会儿说他胃痛,叫子鹿烤些干馍片送来,一会儿说后背瘙痒,叫子鱼把家里的挠挠乐拿来。可第二天看守清晰地告诉他,两个人都通知到了,都说太忙没有空。后来他又捎话去,让儿子把换下的衣服拿去洗了,儿子竟然没理会,他又写了条子去,让儿子炒点辣酱来,儿子居然还是没理会,他便写了一封信告诉儿子,他现在生活的全部希望就是儿子了。可两个混蛋竟然传回一张条子,上面写了一句话:谁让你参加梅花党?

俩儿子把自己的名字签得很丑很大,把问号描了好多遍,他见到那张牙舞爪的字迹都快气晕过去了,后来才知道调查组告诉忽子鹿,你父亲的问题已经查实定性,这次以押运火箭弹的名义,进入边境敏感地区,就是企图传递情报。忽子鹿一听就蒙了,回想一路上父亲的所作所为,也似乎觉得疑点重重,堂堂厂长为啥要亲自押送军列?又为啥执意突进到冲突前沿?哥哥与弟弟稍一沟通,两人禁不住抱头痛哭。

也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审查组看忽大年顽固不化,只好祭出了撒手锏,让黄老虎跑来做他的工作,忽大年见面劈头就说:老虎啊,你也够狠的,这么长时间不露面?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咱们打死了多少国民党?人家能要咱加入梅花党?可黄老虎一脸无奈说:老首长呀,我也不信呀,可哈运来他们的交代,整整装了六个麻袋,前后左右把你证死了。

咋还把我证死了?

你辜负了组织上的培养……

这么说我永无出头之日了?

你呀,就别再耍弄孙子障眼法了……

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顽抗到底,死路一条!

死路一条?老鹰眼竟敢这么放肆?哪里还有一点点战友情谊?只见人家趾高气扬地晃着肩膀走了,那一耸一耸的姿态让忽大年直感到厌恶,这些年两人明里暗里没少较劲,可始终没有撕破脸皮,孬好是摸爬滚打的战友,今天这家伙好一副张狂的嘴脸,像是要把他往死里逼呢!

似乎邪恶遇见善良便冒出杀气来。忽大年闭上眼叹口气,他突然觉得人活着也没啥意思,连亲生儿子都要离他而去,连妹妹爬上烟囱也不愿跟他倾诉,连自己领进队伍的老部下都煞有介事……那自己在人世间已厮混四十八年了,有必要继续装模作样招摇过市吗?他像一下子掉进了一个深深的冰窖,冻得浑身发抖,又不停地往下坠,似乎坠向了一个黝黑的深渊……

忽然,他想到了黄老虎提到的那个恐怖的字眼,那个字眼他以前从没留意过,自己经历的哪一场战斗不死人啊?人这一辈子把死亡看多了就会麻木,他要是因此闭上眼睛将会是一个难堪的结局……但是今天,忽大年盯着地下室屋顶的暖气管道,忍不住激奋起来,他妈的,干脆一了百了算了,这个世界看样子也没啥留恋了,正好丢给这帮混蛋一个结结实实的难看!

噢,去他妈的,菩萨应该知道他没有参加过梅花党,也没有接受过哈运来的领导,怎么就没人出来说句话呢?那年大家嫌万寿寺搁在长安厂区怪异,都嚷嚷要拆了建座新库房,只有他见了满仓起了恻隐之心,那大慈大悲的菩萨,若能知道他还为佛祖做过功德,大概就不会为难他了,会不费周折把他接引到天国去的……

是啊,我忽大年经历过多少枪林弹雨,经历了多少生死洗礼,现在怎么面对上苍踌躇了呢?他第一次触摸死人是刚刚参加游击队,他们去攻打一个炮楼,一阵呯呯啪啪的枪响之后,冲进只剩下一个鬼子五个黄狗子的炮楼,正准备跃上楼顶白刃搏斗,突然有个黄狗子掉转枪口把鬼子放翻了,等他冲上去枪声已经停歇,他不敢看歪倒在地的鬼子,闭着眼从死人身上摘下步枪和弹夹,手忙脚乱跑了出来。事后队长问他那个鬼子是啥军衔,他挠了半天脑门也没想起来。

绝不能关键时刻让人看扁了,要让这帮家伙知道忽大年是个不可辱没的汉子!他蓦地想把贴身线裤脱下来,心想这条线裤完全可以担此大任,会成为他结束人生旅途的功臣。噢,那靳子长眠的坟冢,是在长安墓园的一个犄角,好像是恍惚中忽小月拉他选定的,自己还刻意在旁边留了一块地方,不用给谁交代就会把他俩葬在一起,俩人可以携手眺望遥远的黑家庄,也可以依偎着看到长安每天的变化。

其实哪里黄土不埋人啊?父母至今都不知埋在哪儿了,黑大爷就埋在村头的自留地里。其实埋在哪里不一样?当年筹建长安时挖了多少古墓,层层叠叠的,数也数不清,不管生前多么显赫富贵,也不管多么邋遢贫穷,在土里都锈成了一块块土疙瘩了,附在上面的魂灵也不知去哪儿游**了,连子孙后代也不见过来悼念了。甚至,还有那墓冢位置都有搞错的,街坊旁边那个韩信坟,老百姓不知叫了多少年,一朝更改也就烟消云散了。

不过,那可怜的韩信是有了叛异之心,才被大汉朝挥刃斩首的,他忽大年难道不够忠心吗?唉,想那么多又是何必呢?好像人倒霉都是身边的小人作祟?

为了这座恢宏的长安机械厂,他骂过训过好多人,甚至还摔碎过杯子,那些挨过骂的人能理解吗?那年他冒险拆卸那枚臭弹,发现引信失效是门改户的疏忽,大骂吊儿郎当耽误了金门炮战,你个王八蛋拿命也抵不过!这可把姓门的吓得屁滚尿流,鬼精灵在众人面前把脸丢尽了。如今,遇上这样一场轰轰烈烈的运动,人家绝对会趁机报仇的!

忽大年捧着线裤突然想发笑,似乎看到那些家伙获知他撒手人寰,悔恨莫及,顿足捶胸。是啊,如果上次在中印边境追击时,他有幸被印军子弹击中,也就不会遭遇后边的罪孽了。那位毛豆豆是被流弹打死的,也就举行了一个两百多人的追悼会,毛豆豆只是个助理技术员,在部队充其量就是个小排长,而他忽大年在部队就是正师级军衔,悼念仪式肯定要隆重许多的。

唉,这次跑到乌苏里江畔,尽管闻见了硝烟,也听到了炮响,却是躲在冰雪覆盖的树林里,坦克拖走以后苏军炮弹才轰轰落下,如果炮击提前十分钟,他就会一头栽倒在绞盘旁,栽倒的忽大年应该给个烈士待遇吧?

噢,忽大年倏然想起了那个老伊万,那人要是知道他援建的工厂,参与了与苏联军队的对峙,会不会气得把帽子一把摔了?当然,若是自己能拎上火箭筒,与战士一起埋伏在河岸树丛里,亲手测试火箭弹性能,也许自己会跟苏军坦克同归于尽,那么,这帮调查梅花党的人一定会大失所望,而军方却会搜集他的光荣事迹,从此他便可以光光堂堂躺在界碑后边,永远为国家站岗放哨了。

忽大年一边苦笑,一边望着屋顶暖气管。人啊人,若想走上这条路,灵魂和肉体就分离了,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懦夫了,他乃一介铁血军人,咋冒出这些个乱七八糟的想法,是不是意志消退了呢?而且消退到这般畏缩呢?突然,隐隐约约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一声高一声低,带着浓浓的胶东大葱味。

让我进去看看吧?

你想进去看谁呀?

老忽啊,忽大年啊。

你又不是家属,连他儿子都不来。

我俩是老乡,胶东黑家庄的。

一个庄的也不行,必须是直系亲属。

那……我俩拜过堂,算不算亲属?

你说什么?拜过什么堂?

就是拜过结婚大堂啊!

你胡说啥呀?他老婆去年才死!

忽大年在地下室听得真切,声音是从通风口传过来的,是黑妞儿在外和谁争执呢,这人怎么这时候跑来了?应该承认,对这个女人他的确有点亏欠,惹得人家奔五了还没成家,这辈子老姑娘的帽子怕是卸不掉了。显然,门卫阻止了黑妞儿的请求,在楼外吵吵了几句,又渐渐归于平静了。

但是,忽大年心头蓦然升腾起一股暖意,慢慢地从心底弥漫开来,沿着密如蛛网的血脉传遍了全身。他一把扔掉线裤,踮着脚站到**,头贴近屋顶通风口,想再听听胶东女人的声音,可是那声音渐行渐远了,远得只能听见树叶摩擦的哗哗了。这次,从黑龙江回来也算是“凯旋”,可是跟上次从西藏回来完全不一样,好多人迎面过来都装作不认识,大概担忧感染上梅花党的毒菌。看来只有胶东老乡是个例外,居然敢冒“感染”的风险,想跑进地下室来探望,还敢承认自己跟关押人拜过堂,这不是在向世人宣告两人关系暧昧吗?

哈哈,按说他俩的拜堂仪式还是挺正规的,面对的祖宗牌位,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的时候,她脸上红帕快掉了,掉下来一定出洋相,谁知人家抬手扶住红帕,头才深深弯下,把一个尴尬不经意间掩饰了,当时忽大年就想这女人还挺机灵的。可晚上面对面坐在烛光里,自己总在注视那只粉白的手,也不知后来怎么上的炕,怎么就昏头想起了以前的赌注,还真把人家屁股扳住咬了一口,人家的铁砂掌当然要扬起来了。咳,他若当即昏倒在洞房,第二天庄里人可能就笑疯了,但她只虚晃了一下,却把自己的昂扬吓得一缩再缩,把人丢在黑家大院了。

现在看来,当初是该留到黑家庄,还是一拍屁股溜走呢?如果不溜走,他俩还在黑家庄过日子,一定儿孙满堂了,一定守着那个黑家大院,在收拾高粱垛,在地里忙农活,干累了就着莴笋,喝上一口老白干,那日子会滋润得神仙一样。的确,这个黑妞儿还真像一条汉子,竟敢只身出走千里寻夫,竟敢公然宣告门改户的发言子虚乌有……

是啊,磨难的来临正是考验自己生存能力的时候!忽大年一下子从**跳到地下,抓起扔掉的线裤拼命摇头,摇得眼都花花了……他感觉自己好丢人啊,还号称正师级厂长呢,还扛过枪打过仗呢,遇上一点点委屈坎坷,就变成了这么一副德行,不由得落下了两行浑浊的眼泪,吃惊刚刚怎会生发那么丢人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