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难真实地罩到一个老八路的头上了。

在所有人离开以后,忽大年陷入了深深的忧虑,从筹建工厂时横七竖八的脚手架,到东北人拖家带口走出西安车站的狼狈,从八号工程竣工时哈运来们趾高气扬的脸色,到调度会上车间主任你来我往的推诿,从庆功会上哄抢大烩菜时的敏捷,到批判会上苞米糁子的味道……的确,这座地处大西北的兵工厂已经形成了浓郁的东北氛围,机关大楼里流行的是东北话,连街坊的孩子不管籍贯何方,都操持着一口浓浓的东北腔,难道这些都是梅花党营造的吗?还是不知不觉间自然形成的?好像早就有人叨叨过,筹建期是八路军掌权,投产后是东北人拿印。

怎么会形成这样一种局面?忽大年把留存的东北人记忆一一掠过,胸口不禁一阵又一阵发紧,似乎每个部门的负责人都来自东北。现在,情况似乎越来越清楚了,他们有的在老厂就加入了梅花党,有的在大西北崭露头角被吸收进去,少数非东北籍的头头脑脑也是他们的围猎对象,几乎形成了一个覆盖全厂的地下组织。天哪,这座顶着共和国帽子的长安机械厂,好像已经被梅花党操控了,而他堂堂一厂之长至今还蒙在鼓里,倒也被构陷成梅花党成员了。

可笑,他竟然只是一个普通成员,哈运来竟然是最高首长,可那个哈胖子是辽宁鸡西人,他要构建这样一个庞大组织该有多大的能量?这家伙表面上唯唯诺诺胆小怕事,每次分析生产技术故障,总喜欢先把自己撇干净。那次调查涵洞塌方才发现,明明是他让涵洞外移的,可在文档里竟然找不到他的签字,当宫玉华眨巴着冰冰的眼仁,嘴里又一次发出质疑,他的头发都竖了起来。

现已查明,涵洞塌方就是梅花党的第一次行动。

这人也太狡猾,我从没想过他是梅花党的头目。

我们已经掌握,你在牛棚多次通过秘线,给焦克己转达密令。

我那是着急,总部给咱长安下了军令状。

焦克己已经承认,他说醋熘老陕话,就是晚上要开会,开口东北腔,就是平安无事。

天哪,焦克己居然还是梅花党骨干成员,这让忽大年不寒而栗。那个焦瞎子别看戴着瓶底厚的眼镜,表面上少言寡语,却有点语言天赋,到西安没几天就学会了老陕方言,时不时冒出几句作作秀。如果他是梅花党的骨干问题就大了,他掌握着几乎所有的军品科研计划,若顺着这条渠道透露给了台湾的老蒋,那对我军就是一个潜在威胁。啊,怪不得这家伙对研制火箭弹那么上心,全厂劈成两派都辩论休闲去了,唯有他一天到晚闷在配料室,弄得灰头土脸的,几次把洗完澡回家的女工吓得冲到马路上。

是的,一定是那几张纸条出了问题,宫玉华把两张小纸片很专业地甩了甩。

当时他有意将纸条裁得很小,半个巴掌大,字也写得很小,像一颗颗大米粒,太像不朽的地下工作了,但现在这就是确凿的证据啊。忽大年越想头越大,真没想到自己会卷入这桩特务案里,直卷得心神不宁坐立不安。

开始,他并不相信宫玉华的话,后来田野也到地下室规劝:现已查明梅花党的最终计划,是用长安火箭弹轰击后区弹药库,引起炮弹连锁爆炸,以破坏我军提升打击能力的计划。临走田野还感慨地说:你还挺仗义,没有乱咬,那几个东北人咬得一塌糊涂。是啊,我咬谁呢?咬什么呢?长安咋会隐藏着这么个由东北人勾结而成的组织呢?可他是地地道道的胶东人,调查组干吗把他扯进来呀?

倏地,一个面色阴郁的沈阳人闪进脑海,这张清瘦变形的脸一定是梅花党成员?没有他,妹妹怎可能混上军列?没有他,妹妹怎么会去熔铜车间搬大料?

没有他,妹妹怎么会摊上抄写大字报的差事?没有他,妹妹又怎么会深夜爬上百米烟囱?但是,忽大年也不好再埋怨什么了,他完全是因了妹妹的缘故,才把那家伙重新放到设备科的。这家伙似乎还保留着很多诡异的嗜好,非要搬回单身大楼一层把头的宿舍,说自己一开始就在那里住,只有躺在那里睡觉才踏实。

天哪,这个沈阳人是不是把那间宿舍当成梅花党的据点了,是不是里边就藏着梅花党的什么秘密?否则他怎么会对那间宿舍情有独钟呢?忽大年思忖是不是应该把连福的这些疑点说出来,让他们格外关注一下,也许能发现新的线索,也好把梅花党一网打尽。可这个举动,妹妹的在天之灵能答应吗?她活着的时候自己没尽到哥哥的责任,现在她已经去了天堂也不得安宁吗?

好像经过一年多缜密的调查,忽大年听到“梅花党”三个字笑不出来了。那梅花党竟然发展了那么多人,发现的问题令人瞠目结舌。那天工厂召开清理队伍大会,哈运来头戴梅花党大头目的高帽子,忽大年头戴梅花党小头目的高帽子,几个副职也紧随其后,戴着形形色色的高帽子,随着那高音喇叭一阵阵怒吼,点一个名,揪一个人,扣一个高帽,一会儿工夫中层以上干部,几乎都被点名押到了台上,都戴上了梅花党的高帽子。忽大年恍惚觉得有点滑稽,犹如乡下过年走村串巷的社火队伍,看来台湾的残渣余孽一天都没闲着,没费吹灰之力就占领了武器生产部门。

而且,他们的组织结构那样完备,他们的行动计划那样周详,让人听多了感到滑稽,也感到困惑。那天首先上台揭批忽大年的是张小谝,他看来做了详细准备,一个设问接一个设问,甚至怀疑忽大年企图去发展省委的钱万里,否则他那天怎么能在书记家里坐那么长时间,一小时二十七分钟,关键的是他从钱万里家一出来就实施了绝密任务,那个钱万里有可能是梅花党发展的最高级别人物。

随之几个彪形壮汉将忽大年和哈运来押到台前,他马上感到气憋头晕要昏过去。这就是喷气式吧,两只胳膊被两个大兵压着,头不由自主向前伸着,似能感觉到台下义愤填膺,却只能看到自己被茶水溅污的裤腿。这个姿势,人重心前倾,血往头顶直冲,如果押的人手一松,必然一个前冲栽下,栽下去,头就撞到碎石地上了,生命就可能夭折了。

突然,忽大年有个异样的感觉,拼力抬头瞥见了两张青春稚嫩的脸蛋,两双乌亮痛苦的眼睛。这时台上批判什么,广播打倒什么,他已经听不见了,这些日子俩儿子很少露面,他也不愿儿子过来受到刺激。但今天儿子全都看到了,昔日在大庭广众趾高气扬的父亲,现在被戴上高帽押在台上,那俩没有经历过磨难的小心脏该承受多大的压力啊?他想,这两个没了母亲的可怜孩子,千万不要惹事了,现在若冲上来就把事闹大了,上次为母亲去跟大兵拼命多鲁莽啊,要不是黑妞儿及时赶过去,不知会吃多大亏呢。然而,那子鹿居然冲他伸出拳头一挥,拉起弟弟就从人丛里跑掉了。

他们跑到哪儿去了呢?该不是到墓地给妈妈诉说可怜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