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一个诡异的幽灵,也随着列车悄悄抵近了夜幕下的古城。
当忽大年乘坐的列车徐徐驶入车站,天空猛然滚过几声闷雷,但雨没有落下来,路灯下一群神情凝重的年轻人追随着车厢跟跑,恰好把长安人下车的出口围住了。列车民警先下去与他们握手交接,大家目光齐刷刷盯住了软卧车厢,但所有的车厢门都没有开,乘客们扛着行李不停地敲打车窗。当忽大年终于被忽子鹿搀扶着走下列车,站台上那些年轻人哗啦一下围上去,把他簇拥上一辆北京吉普车。本来能把车辆开上站台,是一种特殊待遇,今天却让人感觉如临大敌,不就是矫造了个命令吗?至于这样兴师动众吗?
当他们的吉普在路过韩信坟冢时,蚕豆大的雨点砸下来,砸得车篷砰砰如鼓,忽大年透过车窗看见路边拥着一堆人,正在砌垒一块黑色石碑,他让车子慢一点,司机习惯地把车子停住了,他看到石碑上写着“秦庄襄王墓”。呵呵,这真是笑话了,这么多年老百姓咋称之为韩信坟呢?这个阴差阳错,是不是昭示那个倒霉的大汉将军阴魂不散呢?如果这个冢真是秦庄襄王的陵丘,那这块地方就是一片王土了,两千多年前他生下一个儿子,统一了率土之滨,确是应该称颂祭奠的。忽大年想下车去看看,司机扭头瞅瞅乘车人没理会,反而一脚油门下去,加速朝工厂驶去了。
毫无疑问,忽大年又被关押了,但这次被关与上次有很大不同,上次他住的牛棚在黑妞儿办公室隔壁,时不时地会有些温馨的关照,吃饭可以自己去食堂打理,晚上看守还可以陪他在厂房转悠。而这次关押在机加车间地下室,身边守着两个从保卫科抽来的职业看守,一天三餐牢饭般把铁盒塞进来,吃完再递出去。晚上睡觉还不准熄灯,亮得人头晕眼花,他们还不时地通过瞭望孔窥视,两个眼珠就像两只小灯泡。忽大年完全不知为什么要把他关押起来,他现在还是长安的一把手,就为那个绝密任务至于关押人吗?
不是催我回来协助调查吗?怎么三天了不见人?忽大年向终于出现的田野发问。
我都不知道该怎么问你。田野欲言又止。
这就是你把我哄回来的原因?忽大年怒不可遏。
忽厂长,你可能摊上大事了。田野眼闪忧虑。
我有什么事?我把火箭弹计划说成绝密任务,难道还犯法了?你们到中苏边境看看去,咱长安火箭弹立了大功!忽大年抓起水杯蹾到桌上,溅起一片水花。
你千万要冷静,想好了再回答……田野肚里有话。
多大的事让这个兵蛋子吞吞吐吐?忽大年很快便明白了,北京根本没人下来调查,是一个从没听闻的诡异名字粘上他了。而且真他妈的邪门,这军宣队选定的调查组长,居然是技档科长宫玉华。
这个冰美人似乎对这个任务有种特殊的嗜好,把地下工作的警惕都使了出来。在一个阴霾笼罩的下午,严肃地坐到了忽大年对面,发出了一个又一个犀利的质询。忽大年一听一愣神,脊梁骨不住地冒虚汗,天气本来不热,一块馊味的毛巾却被他的汗水浸透了。天哪,忽大年终于厘清了头绪,这些人不是因为矫造绝密任务扣押他的,是有人揭发他参加了国民党的地下特务组织——梅花党,而那个绝密任务正好与梅花党的暴动计划相吻合。咳,咳,咳,国际玩笑嘛!
忽大年开始不相信长安会有这么一个可怕的组织,这个厂的人他大都熟悉,十多年经历了多少次清理,也从没发现有什么大问题,是不是那个安保出身的黄老虎神经衰弱臆想出来吓人的?但随着宫玉华的质问越来越具体,参加的批判会越来越多,听到的细节越来越逼真,他自己居然也开始相信这个梅花党不是臆造,当然只有他一个是冤枉的例外。他们以东北支援内地的技术人为核心,最大的头目是总工程师哈运来,而哈运来又受沈阳总部一个工人技师领导,经过哈胖子经年累月的苦心运作,东北人基本上都发展为成员了,几乎全厂每个重要岗位都由他们的人控制了。
揭发出来的细节让人无话可说,这些梅花党成员组织严密,每人都藏有一枚梅花状的胸章,遇有行动亮出胸章就能确认是自己人,骨干成员每月在哈家开一次秘密会议,参加会议的人如果见他家窗台上摆有一盆兰花,就可以敲门进去,如果晾了一件衬衣就是改期的暗号。果然在密集的抄家过程,又发现许多成员还保存着穿戴国民党军服的照片,印有青天白日的委任状,而且几乎家家都私存了大量的药品,从急救纱布到跌打膏药,从维生素到胃舒平,林林总总,应有尽有,都是预备一旦发生战事应急用的。
他妈的,这个老奸巨猾的哈运来,胆敢把黑手伸到长安厂,真是胆大包天!忽大年反复告诉调查组长,他不是从东北调来的,他是由部队派来做工程的,本来想着项目落成就能回部队去,组织上却让他就地转业了,一个根红苗壮的军转干部,怎么可能鼓动属下加入梅花党?
但宫玉华的话好像非常遥远:我们已经掌握了你的主要问题,在你任长安一把手的十二年间,你唯梅花党成员马首是瞻,你必须向组织坦白交代,你在这个组织里担任什么职务?你把火箭弹伪造成绝密任务的真实意图是什么?梅花党想用这批火箭弹实施什么阴谋?后来忽大年才明白,这个宫科长因为监管人事档案,两派头目都害怕自己老底被人揭穿,所以谁都不敢惹她,她提起这些质问不紧不慢,但忽大年还是感到一句比一句惊乍。
不过,他尽管额头汗珠一溜溜往下滚,语气始终强硬不变:我可从没听说过什么梅花党,长安就是这么一个现状,技术骨干基本上是从东北过来的,工人都是从关中农村招来的,领导层大多是部队转业来的,你说说看,技术上的问题,我不找这些东北棒子,我能找谁?我是一名老八路老党员,我没有理由把国民党打跑了,又偷偷去投靠他们。可宫美人冷笑说:我可以告诉你,现在不要说老八路了,披着老红军外衣的特务也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