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那面白雪皑皑的山坡,又是那架肩式火箭发射架,又是那些观摩过事故的士兵,大家谁也不知道今天的试验会怎样进行,也不知道哪个不怕死的老兵会充当又一个倒霉鬼。

扈水生站上观摩台介绍,今天,将由兵工厂的专家亲自给大家演示。话音一落,忽子鹿便身着蓝色工装雄赳赳走出队列,当兵的看见忽子鹿像个没长大的孩子掩嘴笑了,脸颊红红的,眼睛亮亮的,一笑一颦在竭力掩饰稚气,哪里像什么火箭弹专家哟?是首长为尽快把反坦克武器推广开来,找了个愣头青来鼓励大家的吧?长安人当然明白当兵们的怀疑,忽子鹿居然老练地请出了两位观摩战士,随机抽取了三发火箭弹。

忽大年为儿子突然增加的环节感到欣慰,看来这小子把战士们的心理摸透了。但是,作为父亲还是有些忐忑,现在的实弹演示,是建立在昨天事故是偶然的判断上的,所以这就像是一场赌博了,谁也不能保证今天的打靶会不会重蹈覆辙。而且,忽大年知道这是在边防前线,江岸战斗已经打响,这种武器上上下下都在注视,但愿儿子能够成功,能够毫发无损走下靶位,这将是龙江之行最大的收获了。

忽大年使劲地捏了捏下巴,居然没感到一点疼痛。他实际上一夜没睡,始终在估量天亮以后的打靶,这肩负着长安人巨大责任的靶试,不是在安安静静的靶场,是在离枪炮对峙只有七十公里的战场。可儿子淡定地拎着火箭筒走去了,走得很轻松,像小时候去上学,脚掌一颠一颠的,自信满满地上去了,这小子到底有多少底气呢?啊,啊,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啊!他忽然想到了满仓挂在嘴边的偈语,真个可笑,一个学了多少遍唯物论的人,这时候怎么想起菩萨了?

不过,都说菩萨是会保佑人的,也许射手的母亲现在就跟菩萨在一起,满仓说过靳子是个大好人,一定会被接引到极乐世界的,也许她现在就在天上看着儿子的演示,也许就在为儿子祈祷念经。不过,靳子从不相信那些玄虚的说法,她只相信自己丈夫,她倒下的那一刻向他瞥了一眼,那一眼是多么深沉啊!

像是求助,又像是托付?噢,一定是想告诫他,一定要把儿子好好养大。其实,儿子已经长大了,何况她也当过兵,应该知道战场就是命令,谁让咱儿子是长安人呢?

忽子鹿把火箭弹卡到发射筒上。猛地,发令声出,火箭飞出,一下摧毁了废弃的拖拉机,山坡上骤然响起一片掌声。刚间隔一会儿,又一发火箭弹飞向一辆模拟装甲,山坡上又响起了哗哗掌声……

这时,焦克己悄悄告诉后勤部长:这射手不错吧?这还是我们厂长的公子呢。扈水生一听转身拉住忽大年问:这射手是您儿子?

是啊,我家老大。

那太危险了,出故障咋办?

再出故障,我就把弹拉回去。

可他是你儿子呀?

他首先是一名试验工!

但是,扈水生没有理睬,硬让几个战士将发射筒抢了过去,说什么也不让忽子鹿再打了,声言这个责任他负不起,再打要请示司令同意。子鹿涨红着脸喊,剩最后一发了,不会有问题的!

但是后勤部长说破天也不让步,这时焦克己从人堆里愣愣地走出来:算了,算了,还是我来打吧,掰扯来掰扯去,战士们该咋想嘛?

忽大年一脸愕然:你打?你打过火箭弹?

焦克己连哼两声:我啥弹没打过?

说着,焦克己过去从战士手中夺过发射筒,驼着背走到靶位上,抓起地上的火箭弹塞进弹筒,示意准备完毕,眯眼瞄向了远处又一辆废弃拖拉机。

山坳里顿时静了,静得所有人的呼吸都变成了同样的频率,不知天上将会降下灾难还是幸运。终于,焦克己一扣扳机,火箭弹倏地飞出去了,但是却打在了靶标后边的山坡上,打得长安人和观摩战士目瞪口呆。

这时,扈水生飞跑到了靶位上,面对着战士们说:今天示范,三发两中,也算合格。但是,大家要清楚今天观摩的目的,是考核火箭弹会不会重复昨天的事故,不用再说了,三发弹没有一发故障,所以完全合格。其实,火箭弹会不会出问题是兵工厂的事,能不能击中目标是射手的水平!

战士们啪啪啪整齐地鼓起掌,实弹演训有条不紊地开始了。忽大年拍了拍后勤部长的脊背说:不知道火箭弹上了战场怎么样?扈水生**地问:怎么样?

要不要向前走上几十里,听听乌苏里江上的炮声?忽大年当然想去验证火箭弹在战场上的威力了,可黄老虎和田野先后来电催促,调查组见不到问题的始作俑者,决不肯善罢甘休呀!

可是,晚上忽大年去给华军长告别时,不由得惊诧指挥部来了一批海军官兵。

每个人都拎着一个大皮箱,神神秘秘,不声不吭,好像潜艇要开进冰封的乌苏里江了。他知道,守卫在这里的都是边防部队,如果把海军也拉上来,就说明战事规模扩大到多兵种了。而且,那连福发现海军的领头人,竟是他在井下挖煤的胡子队长,竟一脸兴奋地跑过去拉住人家问:队长啊,你回部队了?你的络腮胡呢?队长摸摸脸颊:你刚走,我也接到了通知,就回海军学院了。连福问:

那这些海军都是你的学生吧?队长没吭声。连福又问:咋你们海军也来参战了?

队长依然没吭声。

这个突然的情况,让忽大年感到了肩上的重量,长安人都拥过来想知晓怎么海军也来了。这时,扈水生看出长安人的疑惑跑来说:我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火箭弹不负众望,一送到边防线,就打趴了一辆苏军坦克,现在北京下了死命令,要不惜代价把坦克抢回去。你知道,老毛子的坦克比咱们的先进,拿到这辆坦克,绝对会提高我们的坦克水平。

这道理我懂,是不是还有一个坏消息?忽大年严肃极了。

是这样,苏军发现了我们的意图,一个劲儿打炮,愣把冰面炸开,坦克沉入江底了。扈水生一脸沮丧,我们只好请来海军帮忙,可是潜水员下去挂上钢缆,两台大卡车开足马力,水下的铁家伙纹丝不动,所以,想请你们长安人也给想想办法啊。

忽子鹿插上说:两台卡车拖不动,不会上四台呀?

扈水生摇头说:坦克没有那么多挂钢缆的地方。

大家不由得沉默了,似乎都有想法,却都怕想法幼稚。这时,连福躲在人后闷闷地发了声:拽坦克不能使猛劲,可以做两个绞盘试一试。

什么绞盘?部队哪来绞盘?忽大年让连福在雪地上画了个示意图,扈水生蹿进了指挥部,一会儿工夫军区就传下话,同意做两个绞盘试一试,还指命长安派个技术员去哈尔滨监制。

毫无疑问,监制人必然是提议者连福了。是的,这回一定下的是绝密任务,三天以后,两个粗壮的绞轴,像地桩一样扎进乌苏里江畔,几根胳膊粗的绞杠插进了轴套,宛如两个四条腿的怪兽,卧在白雪皑皑的树林里,从中伸出两条粗粗的钢缆,像两条细长的黑蛇伸进了江水里。

忽大年是被扈水生悄悄叫上车的,后勤部长发现连福特别执拗,一到哈尔滨就强调,绞杠必须达到什么强度,后来不管时间多紧迫,又要把电缆一尺一尺拉开检测,部长担心使用过程再遇麻烦,便想拉上厂长以便与这个连福好沟通。

这忽大年从卡车上一跳下来,就察觉到两军对峙的江岸静得可怕,静得只有风雪的呼吸,天地间一片白色恐怖,大雪掩盖了战斗的痕迹,也掩盖了悠久的阴谋,但他知道茫茫雾凇下,是双方战士警惕的眼睛,还有随时准备射击的高仰炮口。

很快潜水员便背着氧气瓶,披着掩饰的白被单,爬到江边便沉下去了。可是刚刚完成钢缆铺设,苏军炮弹就炸到江岸上,掀起了几丈高的雪柱。不等炮声停歇,树林里几十个身强力壮的战士,抵住绞杠推磨般转起来,很快钢缆绷直了,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江水里的坦克移动了。突然,左边绞盘猛地一松,战士们差点闪了个跟头,钢缆居然被一阵炮火炸断了。

可怕的是,炸断的钢缆像一条抖动的长蛇,一头弹到了连福身上,人被猛一下扫进了雪窝,疼得他不由得扯着嗓子惨叫,忽大年急忙和战士把他抬到救护车下。然而,钢缆另一头打中了浮出水面的潜水员,人一下子栽进了水里,战士们手忙脚乱把人拽上岸,又抬到树林深处,卸下了氧气瓶和面罩。那潜水员脸色竟紫得像茄子,连眼球都变成了紫色,几个军医拼命按胸挤压,也不见有丝毫反应。

连福趴在救护车旁的担架上,发现击中的水鬼竟然是胡子队长,他一下从担架上扑过去呼喊:队长!队长!呀呀,咋是你呀!是我做的绞盘害了你啊,你一定要活下去啊!我还想去青岛看你呢!忽大年扑过去一把将他拦腰抱住,可连福依旧跺着脚呼喊,喊得树冠上的冰花都震下来,也喊得忽大年的鼻涕一串串流下来,蹭到了连福的脊背上。忽大年劝他赶快上车看伤去,可连福说钢缆弹到了屁股,只一点皮肉伤,怎么也不肯离开战地,救护车只好把队长拉走了。

等到天麻麻昏了,我军在另一侧佯攻炮击,几个潜水员又穿着水鬼装束,拖着钢缆沉下江去了。很快钢缆绞直了,水鬼们钻出水面,一块圆圆的家伙顶着长鼻子,从浊浊的江水里绞出来,绞进了江岸密密的树林。忽大年纳闷,这坦克咋这么小,拖到跟前才发现是炮塔,潜水员误将钢缆挂到了坦克炮塔上。

在战士们喝水休息的空当,水鬼们又潜下江去了,两条钢缆显然挂住了坦克底盘,战士们抱住绞杠发力,气喘吁吁,步伐混乱。忽大年一看,跑到两个绞盘中间,双手握成喇叭狂吼:大家撑住劲,听我号令,我喊一声,走一步!我喊两声,走两步!

这真是一个奇迹了,茫茫的冰天雪地,几十个战士在一个老兵的号令下,钢缆一寸一寸绞了上来。尽管现在是三月了,却依然寒风刺骨,但战士们推得满头大汗。终于,江岸水面隆起一圈圈波浪,一个水怪般的庞然大物冒了出来,一直绞进了浓密的树林里。不过,大家都抑制住兴奋没有声张,生怕惊动对岸引来轰炸,一旦炸到坦克就前功尽弃了。

似乎也没费什么工夫,两辆卡车载上坦克便融进了蒙蒙夜色,一个天大的秘密就这样被灰暗的风雪裹走了,走得竟然没有一点点声响,连车辙都没有留下来……

很快,对岸发现了计谋,炮火密集地打过来,树林里一下子亮如白昼,积雪从树上跌下来,把立下功勋的绞盘炸得东倒西歪,倒像是送行的礼炮了。这时扈水生匆匆跑过来,把忽大年推进雪窝掩体说:华军长来了电话,今儿不管回去多晚,都要请你喝顿大酒。忽大年摆摆手:要请,就请那个连福吧!

可是那个连福竟然不见了,找了半天才发现他蹲在一棵雪松下,垂着头,缩着胸,在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烟蒂已在雪地上插成了一个月芽形……

晚上,他们夜半回到指挥所,长安人见面兴奋地击掌拥抱,可华军长却没有露面,改由扈水生为他们饯行。连福居然来晚了,他仍在关心胡子队长,一上桌就问受伤的水鬼咋样了。扈水生说:有两个水鬼受了伤,你问哪一个?连福这才想到,至今他都不知道胡子队长的名字。扈水生说:有个年龄大的水鬼好像牺牲了。什么是“好像”啊?连福嘟囔了一句,低下头再不说话了。然而,昔日的教导员终于认出连福就是当年的押运人,说:这次多亏你了,两个绞盘真是攒劲,还是长安人厉害啊,八二三炮战就多亏你们了,把老蒋部队整个打蒙了。

这话,让忽大年不由得想起了连福和月月的那次押运。那次押运好像就是妹妹厄运的开始,一个接一个灾祸就像张开血盆大口的怪兽,想吞噬那个纯洁的精灵。当然,连福是不可能跟后勤部长絮叨这些的,尽管人家在拼命回忆那次接收军列的点点滴滴,想竭力显示自己与长安人的渊源悠久,却不知这恰恰是长安人最怕触及的疤痕。

扈水生后来问:你小子十年不见,咋老成这样了?

连福苦涩一笑:命吧,苦命人呗!

扈水生又问:你爱人长得好漂亮,现在干啥呢?

连福低沉地说:她现在在天上。

扈水生微微一怔:那是……怎么了?

连福一声叹息:死了,她死了。

焦克己想岔开话题让吃菜,可扈水生执拗地问:咋就死了?

连福沉吟一下:跳烟囱死了……

这话所有人都听见了,扈水生伸出的舌头僵在那里,焦克己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满桌人只顾埋头吃饭,只剩嚼菜的吧唧声,再没人去碰酒碗了,也没人议论糙米的味道。后来,还是忽大年打破了沉默:你们也看了战场实况录像,我发现,咱们火箭弹的最佳毁伤距离,只有一二百米,这就意味着战士的攻击,要以生命为代价,比《简氏防务》披露的美式火箭弹,应该还有不小差距!

但是,仍然没有人应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