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以后的岁月里,忽大年就这样在病**安安静静地躺着,成了医学上的植物人,可他曾有过两次睁眼的经历,医生连连惊呼出现了奇迹。
第一次睁开眼睛,是他听到黄老虎领着一帮人到他床前宣布,梅花党一案经过公安系统缜密侦查,是一起彻头彻尾的冤假错案,所有涉案人员和情节都是刑讯逼供的结果。忽大年闻声慢慢睁开眼皮,一眨不眨地盯着天花板,看不出是欣慰还是忧伤,似乎还像以前一样深邃明亮,像是看透了过去的肮脏,又像发现了什么秘密。
黄老虎一板一眼地说:这混蛋的梅花党案,是沈阳一家老牌兵工厂一个老技师屈打成招,把自己的通信录说成了联络图,把小本上所有人都说成了梅花党的成员,哈运来就是其中之一。而哈运来又被刑讯逼供,编造了所有东北来人都参加了梅花党的奇诡情节。后来这些人的供词越来越多,也越来越离奇,最后竟然诡称准备使用火箭弹攻打省委大院,并把这个恐怖行动称为绝密计划,正好与你提的绝密任务相吻合。最后,还是红向东想起他父亲说过,国民党曾悬赏一万大洋要你的脑袋,咋可能反过来去拉拢你?他把这个疑惑告诉了田野,小伙子闷头憋了两天,躲在宿舍写了一份报告,直接报告给了北京总部,上边派人调查后证明,这个横跨三省八市的梅花党案,是一个莫须有的假案,所有涉案人员一律平反昭雪,你忽大年是长安宣布平反的第一人。
黄老虎把文件念完递给身后的门改户,看着老首长苍白无色的脸颊,听着他沉睡不醒的呼吸,也不知是怜悯还是懊悔,情绪终是控制不住,眼泪吧嗒吧嗒下来了,毕竟在忽大年身边,鞍前马后忙乎了二十多年,虽不能说肝胆相照,也是知根知底的。尽管这些年自己也耍过小心眼,也想崭露头角光宗耀祖,可那都是私字一闪念,现在说出来也不怕人笑话了:不瞒你说呀,我那点花花肠子,你也清清楚楚,我也就是想坐上吉普回老家兜兜风,给右邻左舍显显眼,让老娘心里乐和乐和。不过,我向毛主席保证,关键时刻我还是护着你老首长的,当年是我把那张纸条压下来,才避免了反右时节外生枝。只有这次,上头虎视眈眈追查梅花党,我咋就迷怔了,怎么就相信了那些鬼话?记得那次攻打太原,你不是抽过我吗?你今儿个起来再抽我两巴掌吧?黄老虎越说越愧疚,话匣子也止不住了:唉,枪林弹雨的岁月,没让首长伤过一根毫毛,偏偏和平年月把老首长闹到了这地步,还是我没有伺候好啊!
所有人都被黄老虎感动了,只有黑妞儿一脸轻蔑,捶腿翻身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这时田野趴到病床边摸摸病人额头说:忽厂长,我爸说你要是站不起来,就不让我回家了……其实,也不是我想把你从黑龙江骗回来,梅花党牵扯的是军工系统,是部队牵头查的,我咋敢不配合呢?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啊,我特爱听你发脾气,骂人都带着山东大葱味,你就坐起来骂我两句吧,骂我两句,我就舒服了,否则我将来回到部队心都不安宁。门改户连忙上前圆场说:你也不用内疚了,要不是你把材料递上去,梅花党的案子现在还翻不过来呢,当初说得跟真的似的,接头暗号,秘密开会,有鼻子有眼的,我都相信了,现在真相大白了,你绝对是头功,老厂长哪会埋怨你呀?
等到所有的人都走了,黑妞儿冲着忽大年说:今天,你的案子平反了应该高兴,医生说你现在已经有了自主意识,就是说你能听见俺说话了,那你就好好听着,赶快起来别躺了,起来以后别忘了是俺伺候你一年多,又是屎又是尿,连一个褥疮都没出,谁的功劳啊,绝对是俺黑妞儿的!嘿嘿,你不是爱咬人吗?有本事你起来再咬俺一口呀,想咬屁股俺趴下让你咬哇,哈哈,俺看你也没这个能耐了。忽大年似乎听到了,嘴又噘了起来,尽管眼珠不动,眼皮不眨,但细心的黑妞儿发觉眼睫毛在微微抖动,眼帘间露出了一道细细的光斑,亮得像藏了多少故事似的。
第二次睁开眼睛,是忽大年听到哈运来汇报,火箭弹已经定成连级标配了。
这段日子哈运来完全是为了赎罪,隔上一段时间,就来给**人像模像样地汇报工作,也不管人家听还是不听:忽厂长,等你病好了,咱们好好聊聊,你赶快睁开眼站起来,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这辈子就欠下命债了。黑妞儿见他没反应,便用胶东话重复一遍,植物人似乎听到了,眼皮眨动两下,又慢慢睁开了一条亮缝,病房里一阵矜持的欣喜,看来老厂长苏醒有望啊。哈运来觉得是他的汇报起了效果,便每天赶来恭恭敬敬站在床前,汇报五分钟生产科研,每次病人好像都能听见,眼睫毛也会微微眨动,手指头还会微微“点头”。哈运来一看见手指头抖就说:老厂长,我可是给你汇报了,你同意了啊!
这天哈运来临出门又折回来说:我知道你是因为我落下的病,其实他们不让我吃饭,大灯泡子烤人,我都能承受,就是他们不让我回家我受不了,也不是我离不了老婆,是我家姑娘小娟子离不了我,那小娟子跟那田营长演了一回小节目,就迷怔上人家了。可咱知道自己是审查对象,不能害了人家,死活没敢松口,这就让她犯癔症了,一天到晚不吃不喝,整天嚷嚷要找田野排节目,只有我把饭端过去才肯扒拉两口,如果她整天见不到我人,还不饿死了?所以我怕咱姑娘出事,也不知道自己都说了些啥,你呀大人大量,快点起来吧,你就别再生气了。
过了几天,哈运来又跑来用那苞米糁子腔说:忽厂长,有件事我必须给你汇报,总部已正式下文,要求我们瞄准国际水平,开发二代反坦克火箭弹,第二代,明白吧?咱们第一代火箭弹要跑到敌人眼皮底下打,常常要以战士生命为代价,二代火箭弹可以五公里外打了就跑,可现在几个弹厂都较着劲想上呢,多亏你让焦瞎子提前做了预先研究,可咱们也不能掉以轻心哪,你赶快起来吧,去北京跑一跑,听说管事的还是你的老首长。忽大年听着眼睛突然睁开了一道缝,怔怔地盯着天花板,像是在思考什么……
忽大年真正的好转,发生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中午。
那天黄老虎和田野又来看望,他们对昏迷人絮叨了好多奇闻逸事,特别告诉他北京这几天出了大事,紫禁城里的四个人被打倒了,老百姓都上街游行了。
田野还不停地说,让他个兵娃子主持革委会工作实在有难度,一屋开会人都是自己父辈。可他一直闭着眼,始终没有反应,后来黄老虎索性把凳子拉到床前,坐下拉起话来:
老政委啊,每次你让我把咱们师失败的过程讲清楚,我是身上有疤一碰就淌血啊。可我今天告诉你,咱们师不该渡过鸭绿江就马不停蹄追着敌人打了,都以为大鼻子不经打,没等交手就往回窜逃,谁知道人家那就是一个阴谋。当时我还提醒咱师长,美国鬼子不像在逃跑,倒像是引诱志愿军上钩呢,一路上没见人家丢盔卸甲扔辎重。可你那老搭档满脑子胜利受奖的盘算,扭头就喊,加快追击速度,好好在朝鲜露个脸。但是追了一天半,司令部下达了停止追击的命令,要我们掩护友邻部队的伤员后撤。可是,追击容易,想撤就难了,后撤的路马上就让美国佬的飞机给封住了,炸弹像下饺子倒在后撤的路上。没办法,战士们只能背水一战了,一个个趴在急急忙忙挖开的壕沟里,越打心里越毛,谁都不知道该往哪儿突破。后来师长把我拉住交代,如果明天再见不到炒面的影子,全师一万多号官兵就只能啃树皮了,让我催促后勤部队赶快把给养运上来。
这时,黑妞儿突然惊叫一声,忽大年的眼睫毛颤动起来,大家相视点头,兴奋顿时挂到了脸上。
但是老政委啊,等我把后勤车队带到汉江边,就看见天上过来黑压压一大群飞机,炸弹几乎把江岸翻了个遍,我坐卡车躲进树林才没被炸着,可我们拉的不是弹药,是战士的命啊。我催促司机从浮桥上冲过去,可抬眼就见美军坦克不知从哪儿钻出来,堵在了通往浮桥的路上,我这才明白,咱们架的浮桥,美国佬故意没炸,是想留给他们自己用的。我也看清了,就凭我们那几支枪想冲开钢铁屏障绝无可能,那些装甲老结实了,一排一排压过去,很快就把咱们师割成了三块。你最器重的那个小娄团长,带着八个机枪手,冲到坦克前边一阵狂扫,子弹打在铁甲上叭叭叭乱飞,人家连理都不理,等我们把子弹打光了,打头的一辆坦克还嚣张地探出头,伸出了一个指头……
后来汉江北岸的天都打红了,子弹像爆炒豆子,炮弹一拨拨倒下来,硝烟都能把人呛昏了。看样子车队是走不动了,我发疯似的催促车队不要掉头,战士们已经饿肚皮了,拼死也要送过去。可满脸胡楂的卡车队长对我一阵狂吼:现在就是孙悟空也冲不过去,桥被鬼子坦克堵着,要卡车从河里游过去?就是过去了,你知道哪块阵地是鬼子,哪块阵地是你们师?我们俩正喊叫得起劲,美军轰炸机突然又撂下一长串炸弹,卡车不见了,卡车队长也不见了,狗日的,一块弹片偏偏扎进了我的肚子。唉,等我醒来睁开眼,一群护士正在撕剪我的裤子,我就像一只被宰的羊羔绑住了四肢,也不知道他妈的打没打麻药,划开肚子就开始翻腾那块狗日的弹片。我不知道啥时候又昏过去了,等耳边响起伤员的哎哟睁开眼,身旁一个头上手臂缠满绷带的小伙子递来水壶问我,你是一七〇师的?听说你们师就跑回来你一个?
黑妞儿忽然惊叫一声,忽大年眼角湿润了,左眼有颗泪珠滚过脸颊,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都感觉有奇迹要发生。
黄老虎摇着忽大年的胳膊哭了,说:想不通啊,一万多人就跑回来我一个啊?师长、政委、参谋长、团长、营长……都牺牲了?我都想把伤口劐开不活了,我活着就成了人们嘲笑的靶子了,我活着还有啥劲呢?可等我再次醒过来,就躺在回国的闷罐车上了,以后再也没听到轰轰的枪炮声。可我一闭上眼睛就能听见师长的吼叫和卡车队长的暴吵,我几乎快疯了,想转业到内地去,想彻底躲开魔魇般的一七〇师,没想到我会被分配到八号工程指挥部,更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说实话,你是我这辈子最不愿见的人,见了你我说什么呀?你的一七〇师没了,只有我还活着……
黄老虎的眼泪滴滴答答,全掉到老首长胳膊上了。这个惨烈的过程,以前他有过断断续续的透露,但从没像今天说得彻底,这显然是一块又厚又硬、一揭就流血的伤疤啊!记得忽大年第一次听讲,我一拳打到万寿寺墙上,墙皮哗啦啦直往下落,拳头便血肉模糊了,只听老政委压着嗓子感慨:他妈的,还是咱装备不如人哪!今天这一席话又把一屋人听得泪眼婆娑,都在注视**人脸部变化,却不知该怎样去劝慰了。
然而,这个已经有些遥远的悲壮故事,确凿给了忽大年强烈的刺激,他好像也在期待这个讲述,嘴巴微微张开了,小拇指不停地抖动,眼角居然一直在汩汩流泪,眼皮像是被泪水冲开了缝隙,透出了一缕极亮的光斑。黑妞儿过去使劲摇晃他的肩膀,说:一屋人围着你转,你也好意思躺着,你也给个面子,睁开眼说声谢谢呀!
这时,子鱼和子鹿拎着两瓶蜜桃罐头进了病房,听见楼外马路上人声鼎沸打开窗户,看到长长的游行队伍,呼着口号,扭着秧歌,欢欣鼓舞地庆祝摧毁了“四人帮”的胜利。黑妞儿嫌吵让把窗户关上,没想到忽大年这时眼睛忽然睁开了,而且睁得很大,连眼白都露出来了,医生听到消息兴奋地跑过来问:是不是听见外边有人在游行?
忽大年嘴唇翕动:听到了……
医生笑问:你听到了什么?
忽大年嘴唇微动:一七〇师回来了……
医生茫然不解:什么回来了?
那天,长安人也结队进城跑到钟楼转回来,还没等看到工厂大门,忽大年醒来的消息就在游行队伍传开了,等焦克己一帮老东北急急赶到医院,他已经可以流利地说话了。等钱万里匆匆跑来探视,他已经定定地站到地上走路了。后来医生们把他的病案整理了一米多高,都想复制这个医学奇迹,可医生们的说法莫衷一是。终于,有个老教授钻进病房琢磨了半天说:是那个女人,那口浓重的胶东口音,把他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