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大年神奇地苏醒过来,又开始气昂昂地发号施令了。

本来儿子在苍翠的秦岭脚下找了个农家小院,想让父亲住上几个月,好好休整休整的。那儿的草木泛有一种醉人的绿,一层层向上漫涌,一片片秋菊又云朵般沿溪而下,引得一群群绿翅鸟络绎逐飞,使得深邃的峰峦多了几分妩媚,似乎人只要走进这里,心就自然静了,就会搜寻曾在这里吟诗作画的古人来。但是,忽大年像被拽来的,进门坐下喝了一杯明前仙毫,还没品咂出茗香,就突然拍拍屁股要回长安了。

忽大年似乎又有了什么奇异的想法?近来长安人惊诧不断,苏醒后的忽大年居然能知晓昏迷期间发生的事,不但知晓一个又一个领袖接踵辞世,还知晓工业学大庆如火如荼,更对二代反坦克火箭弹的研制了如指掌,居然不听汇报就对战术指标摆了摆手……人们看着他事无巨细滔滔不绝,心房突突突直跳,难道此人的魂灵一直在工厂上空徘徊?

而且人们发现,病愈后的忽大年性格也发生了变化,变得温和平顺了,不管遇上多大麻烦,再不见把军帽抓起,牛眼瞪大,桌子拍炸,一副战场归来的将军架势,反而什么事都好商量了,什么事都要放进脑子转两天再拍板了。然而,他从山脚下的农家小院急火火跑回来,进门就把田野叫过来,又瞪起眼珠子质问:你不是说,派一营战士进山找靶场吗?咋从没见你来汇报哇?

这都是忽大年生病以前的交代,老人家怎么还没忘记呢?

田野嘟嘟囔囔地说:现在的靶场轰隆轰隆打了十多年,也没见什么影响试验的隐患,有必要开辟新靶场吗?可忽大年忧心忡忡地说:我那天在农舍喝茶,遇到考古院的张大师喜形于色,说是在靶道前方的河谷里,发现了一块摩崖石刻,竟然是唐代书法家柳公权的墨迹,记载了商於古道的兴隆,还记载了诗人们隐居和过驿的情形,所以那帮文物人视为国宝,说话声都带着颤音,估计上头很快就会下令规避,到时候咱们没地方做试验可就抓瞎了!

但是,大家开会讨论像听他讲故事,没人感觉问题迫在眉睫,这个靶场已使用十多年了,射进去的炮弹也有上千发了,也没炸出什么稀罕玩意,咋能想说停就停了呢?再说,即使现在开始筹建新靶场,申请经费也来不及了,预算计划都是前一年申报,第二年才批准实施。所以在办公会上,资金就成了议论的中心,一向喜欢吹胡子瞪眼的厂长,竟然对着财务科长乞笑起来,是不是借用一下生产资金,区区三百来万,明年我想办法给你补上?可是黄老虎慢悠悠打了横炮:军工计划,有如法令,买酱油的钱,不能买醋啊!

他妈的,买酱油的钱,为啥不能买醋?当年在秦岭峪口选择老靶场时,他曾被那故纸堆里翻出来的故事弄得晕头转向,便有意避开了什么王维的辋川,也没听说还有韩愈住过的什么驿站,可一直有人在山沟里寻找什么遗迹,他还派人悄悄去打听过几次,实在害怕搜寻出个蛛丝马迹,会折腾得天翻地覆的。可现在人家终于找到了石刻,就是找到了神仙们生活的依据,靶场居然是古代繁华的驿道,那些考古人必然会把整条川道挖掘开的,到时候二代火箭弹去哪儿试验?影响了试验进度,谁又能负责呢?然而,黄老虎毕竟点到了腰眼上,忽大年的头马上涨大了,以前他也认为,计划会让社会有条不紊地发展,可在长安摔打的这些年,他发现计划应付不了生产万象,可谁都怕越雷池一步被扣上帽子。所以,忽大年看见老鹰眼又眯缝起来,不由得涌起一股邪气来,这小子老毛病又犯了,又想跟他较劲了?

忽大年第一次在自己主持的会上,没有就讨论的问题拍板。

然而第二天清晨,忽大年将军般双手叉腰,迎着上班的人流,一把将黄老虎拉出来,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把老部下一直拉到宣传栏前,让他抓紧组织一场长征主题的劳动竞赛,各个单位以红旗标示,谁前谁后一目了然。

呵呵,这个偶然的创意,竟让长安人感到了新鲜,也把若隐若现的两派情绪聚拢起来了。大家上下班途经那里,都会朝自己单位的小红旗望上一眼,都期望与己挂钩的旗帜能一往无前,翻过雪山,走过草地,攻克腊子口,抵达宝塔山。从此,长安人的**便被完全引燃了。

那是一个蒙蒙的早晨,气呼呼的牛二栏蹲在宣传栏下,看见宣传部长欧阳林过来,毫不客气地拦住去路,嚷叫声顿时把匆匆上班人逗笑了。

你们是迷上谁家媳妇睁不开眼呀?我们上周就夺取了大渡河,怎么现在还停在六盘山?

瞧你婆娘那熊样子,只有你当宝贝吧?你们夺取大渡河,已经过了半夜零点,产量就只能算到下一月了。

那是一个红红的傍晚,文绉绉的焦瞎子在宣传栏前琢磨了半天,也终于等到了移动红旗的欧阳林,一阵阵胡搅蛮缠,且把下班人给惊住了。

我们已经攻克了腊子口,可以一鼓作气到达宝塔山,怎么旗手叫你家婆娘抱住了后腰?咋老是原地踏步呢?

焦瞎子,你想回家抱老婆想疯了吧?告诉你,完成了定型试验,才可以到宝塔山下休整,才可以回家看老婆奶子上有多少牙印子!

看到大家积极性被调动起来了,工房里的笑声多了起来,使忽大年郁闷的心境平添了一丝慰藉,也许是为大家理解他的思路,也许是为吹散盘踞心头的愁绪,他随后召开了一次全体干部大会,大讲特讲现代战争的特点,最后讲得衬衣都湿透了,抓起毛巾连头带脸擦了一把,说:我建议大家去看看刚开放的秦始皇兵马俑,后来居上的秦国为什么能统一六国,说一千,道一万,是秦国的剑比六国长两寸,同志们啊,想不到吧?两寸定天下!我们为什么要把二代火箭弹抓上去?因为二代弹增加了制导系统,也就是单兵携带的导弹,我敢肯定,精确制导将是兵器发展的方向,如果我们不能掌握这门技术,敌人的导弹就会落到我们头上;如果我们掌握了这门技术,和平鸽就会在我们头顶飞翔……

这个报告热气腾腾,又紧贴战争前沿,兄弟厂都想请他去讲授,可是忽大年一听就摆摆手拒绝了。然而,当人们还陶醉在激奋之中,忽大年把财务科长和靶场主任叫过来面授机宜:

事不宜迟,先斩后奏!

好像老天爷也加入了考古队伍,没多久报纸上便传来消息,在靶道末端又发现一块摩崖石刻,两方内容相互印证,名家撰文,名家书写,堪称三绝碑矣。

这件事很快惊动了北京,一纸红头文件翻山越岭,命令靶场立即停止试验!焦克己那天进山打靶归来,在办公楼下拦住忽大年,像检视怪物似的,一连围着他转了两圈说:忽大厂长,你神了,神了!

其实,在停止试验的红头文件露脸之前,在秦岭深处一条荒无人烟的沟壑里,已经拥进了许许多多忙碌的人,开进了十辆坦克般的推土机,推平了三座大土包,炸碎了八块大石头,又盖起了龟样的水泥掩体,垒起了一个可住百人的土坯大院,最后扛来了一大堆形形色色的仪器,给寂静的山涧平添了一股神秘的活力。

无论如何评估,这都是长安厂长忽大年最为沉重的一次抉择!

只是通向靶场的道路还没修好,轰轰的弹药冲击声就在山涧响起来,似与筑路的爆破声遥相呼应,把悠闲的鸟儿吓得总在上空盘旋,也把老林里懒惰的动物吓得无影无踪了。反正只要试验能进行,什么顾虑都不惧怕的,这是他多年以来的体会。

终于,二代火箭弹进入了威力试验,山涧尽头竖起了三个钢筋水泥的靶标,如能顺利完成这个试验,以后就没有威胁性命的危险试验了,剩下的飞控试验就可以用沙弹来替代了,也就不用把弦绷得那么紧了。一个期盼已久的胜利,似乎可以冲散和抵消任何麻烦,就像战场上能够打胜仗,什么小小不言的毛病都可以忽略不计的!

那天,听到总指挥发出第一声指令,一个姓丁的射手站到了靶位上,底气十足地应了一声:到!靶场顿时安静下来,子鹿跑上去递了个瞄准用的橡胶垫圈,这无疑是他吸取龙江教训制作的,却惹得人家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但忽大年对儿子的举动很欣慰,这子鹿的确让忽大年有点骄傲,前些天来了工农兵大学生推荐通知,俩儿子居然在工厂的选拔考试中都入围了,他晚上回到家摊开话题谁先去,俩儿子一听哭得稀里哗啦的,一个劲儿说妈妈不在了,说破天也要守在爸爸身边。忽大年感动得热泪盈眶,反复说这次不能再让了,你妈说过俩儿将来都要上大学。后来子鹿挠挠头说:那我俩抓阄吧,随手便写了两个纸团扔到饭桌上。子鱼捏住一个一打开,只见一个“上”字。其实,忽大年心里明白,两个纸团都是“上”,如今子鹿愈发地有模有样了。

这时,丁射手果断地扣动了扳机,火箭弹如火蛇突进,把方方正正的钢筋垛子击了个粉碎。焦克己乐颠颠跑近靶标,厚眼镜推到脑门,贴近破碎的靶标,头也不回对着步话机报告:漂亮,照这个劲头打下去,三个月就可以完成定型试验,肯定可以回家过元旦了。忽大年却毫不客气喊:少啰嗦,第二发准备!

虎头虎脑的丁射手一摆手回答:准备完毕!待人们从靶标处散开,又一枚火箭弹迅如箭镞,飞速地冲向了水泥垛。然而,就在离靶标六十米处,优美的曲线猛地抖了一下,弹头猛栽到地下,弹进一片洼地去了。

见状,所有人都愣怔了。焦克己气得直拍大腿:咋整的,麻烦了!撒腿就往落弹处跑去。可落弹处竟然是一片泥淖,站到洼边远远瞅见乌黑的弹体,犹如天外来客,又像拱出地壳的大萝卜,赌气般插在地里。焦克己回头看看忽大年,又瞅瞅沮丧的射手说:可能制导出了问题,弹道偏离了方向,可能引信也有问题,弹头栽地都没有炸?

正说着,丁射手蹚水过去,想去抱露出地面的弹体。

忽大年气急冒火边跑边吼:小心,不敢动!

厂长过去一把推开射手,围着弹屁股左右端详没有吭声。这时,焦克己拎着防弹衣和钢盔从掩体里出来,似乎想复制厂长当年的英勇。可是,忽大年却泛起一种不祥的预感,心口怦怦,手臂瑟瑟,也许就是人们常说的第六感觉吧。焦克己故意打岔问:你是想请示一下上级?忽大年回头一瞥:请示个屁!现在,我就是上级!焦克己忧虑地说:这个弹不拆开,故障就找不出来,定型试验怕就打到明年春分了。这话的确让忽大年一阵犹豫,耽误了计划也是要命的,可他最后挠挠红疤说:拉上警戒,明天再说!

傍晚时分,雪上加霜,山坳修路的生产队竟然也传来了事故快报,忽大年手攥帽子都快捏出水了,他根本没心思听取情况,只叫驻守厂区的黄老虎赶紧过去看看,就地做个了断处理。然而半晚钟声刚落,人们刚钻进靶场招待所的被窝,猛听到窗外一声轰响,声浪狠狠地撞到窗玻璃上,发出了咔啦咔啦的嘶裂声,随后寂静便吞噬了旷野,静得都有点恐怖了。刚过一小会儿,就听见一阵杂乱的脚步由远及近,一个卫兵猛敲开忽大年房门,大喊:故障弹炸了!天亮以后,人们围着那个炸成锥形的大土坑,倒吸了一口气,好险啊。丁射手跑过去一看,惊得舌头都抽不回去了,如果昨天贸然拆解,一定成为弹上之鬼了。

焦克己这时拉住丁射手说:你以后应该管忽厂长叫干爹了。大家矜持地笑了,可忽大年却没有一丝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