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祸不单行就是一个颠扑不破的规律。忽大年做梦也想不到,当他带着沮丧的试验队回到长安,立刻召开了故障原因分析会,可火箭弹坠地的问题,好像随着那一声轰响永远成了谜,似乎可以推测出十多个原因。而那个修路爆炸事故又毫不掩饰地叠加到会议的天花板上,压得人快喘不过气了。难道长安真的遇上了多事之秋?忽大年心绪烦杂,都不知啥时黄老虎坐到了旁边,一副讨债归来一无所获的样子。
我已经去了沣峪大队……
怎么样?事故处理复杂吗?
死了一个人,伤了一个人……
按上限抚恤,尽快处理吧。
问题可比想象的复杂……
为什么?
农民开山的材料,不是土炸药。
那是什么?
是军用炸药!
忽大年心里蓦地一沉,毫无疑问军用炸药是绝对不能流落民间的,这沣峪大队是从哪儿搞到的军用炸药呢?会不会跟长安有什么瓜葛呀?不管怎么说,问题的背后一定隐藏着暗通款曲,搞不好会是一个刑事案子,至少会牵扯出几个责任人来,一旦上纲上线就是违法乱纪了。他不由得一扭头,竟与黄老虎的鹰眼奇怪地对上了,尽管只暧昧地对视了一下,却深深地印到了他的脑海里,前胸马上渗出了细汗……
乌云笼罩的故障分析会开了一整天,各种意见莫衷一是,把主持人搞得头昏脑涨,瞅着桌上的记录本直想一把给撕了。临到散会,他把黄老虎胳膊肘碰了一下,两人又对视一下笑了笑。这个老部下,新靶场已经开工半年了,道路也快修通了,刚才竟附在他耳边说:就怕事故扯出挪用资金的问题来,那渭河厂的叶京生才挪用了一百万,就……他妈的,这是啥意思?这些话开工之前,你咋不说呢?他从黄老虎阴鸷的眼神里发现,靶场事故已不是处理个工伤那么简单了,好多事情在下边悄悄运行不觉得是问题,一旦放到阳光下便会引来尖叫的。
忽大年沉沉地避开锋芒问:你知道,我为啥叫你去处理事故吗?黄老虎老辣地摇摇头说:让我帮你去擦屁股呗!忽大年暗忖此人是钻进自己肚里了,说:沣峪大队是为修建靶场出的事故,就事论事,内部处理吧?黄老虎眯起眼说:可是……忽大年不容分说:没有可是,这件事由你全权处理!
然而,忽大年回到办公室心绪麻乱,把电话拿起又放下,一直磨蹭到下班,才从抽屉翻出几双线手套,匆匆往单身大楼去了。其实,当他听说农民使用了军用炸药,心里就开始嘀咕了,这个鬼精的老部下话里有话,如今新选定的靶场新址,距离老靶场不远,宽有一里,长有六里,似乎是老天爷专为二代火箭弹预备的。可这地方仍属于沣峪大队,为了保障试验任务,忽大年要求先修靶道,后修行车道。现在,靶道工程已经竣工,事故出在一段陡峭的山路上。只是生产队怎能搞到军用炸药呢?
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如果沣峪大队真用的是军用炸药,那绝不会是从装配线流出去的,每天装配多少弹,用去多少药,都是个死数,最大的可能是从销毁弹药里流出去的。问题是,负责销毁的人恰恰是黑妞儿啊!记得黑妞儿曾经嘟囔过,这些废旧炸药送给生产队,人家还会念你好呢,一点火炸轰了多浪费啊?
当时自己摆了摆手说:这可不是你操的心。黑妞儿居然歪嘴嘲笑说:你呀,身体病愈了,脑子咋还生锈了。他当时再没吭声,那可能被认为是默许了,这个胶东女人太有可能擅作主张了。
忽大年对黑妞儿的担心提到了嗓子眼,如今他经历了亲人的生生死死,愈发感觉黑妞儿在心里的分量,已达到不能发生差池的地步了。所以,他已不怕什么嬉笑和阴嘲,径直跑上了女单身楼,重重地敲开门,不等同宿舍人出去,就坐到了黑妞儿的床沿上。但他一见到胶东老乡,又怕把问题说重了把人吓着,便咽了口唾沫风轻云淡地说:天气马上冷了,要进山做试验,给老乡织条线裤呗。
黑妞儿一听呵呵笑了:你还真是出息了,俺伺候你吃,伺候你睡,累得腰都弯了,你还不放过俺哪?忽大年环顾两边架子床:只要我抓住了,就不会放手了,你呀干脆搬到我那儿住吧?黑妞儿嘻嘻笑了应道:哎哟,你说得轻巧。咋的?是想破镜重圆,还是想娶新媳妇?忽大年挠挠头疤说:哪来那么多讲究,咱俩都这岁数了!黑妞儿却严肃了,道:如果是破镜重圆,俺是你大老婆,靳子是你小老婆;如果是娶新媳妇,那你得八抬大轿,至少把黑家庄的父老乡亲请来,把厂里的好人请来。忽大年皱皱眉问:请那么多人干啥?黑妞儿又鬼精地撇嘴笑了说:
这你都不懂?通知大家伙,这俩人明铺明盖了呗。
忽大年转而吞吞吐吐说:如果有人问,你就说沣峪的炸药,是我同意的……
黑妞儿一脸狐疑地问:什么是你同意的?你说什么呀?
忽大年感到沮丧地说:反正……反正有事,你就往我身上赖……
黑妞儿点他鼻子说:你个猪脑子啊,如果那样说,别人都会想,俺以前为你历史问题的证明,一样都说的是假话!
忽大年一下子愣怔了,感觉胶东女人不仅手掌厉害,脑子也够缜密的,只好顿了顿说:我怕有人揪住靶场事故,会扯个没完没了……
哎,那怕个啥呀?不让咱干了,咱回黑家庄种地去。
两人你来我往,戗戗了半天,忽大年到了也没敢把炸药流失的疑问说透彻,因为他感觉黑妞儿要是承认了,自己将处于两难境地,这几年他从妹妹的遭遇中悟出一个体会,身边亲友遇上麻缠还是不说透的好,有时候说透了反而不好办,你若不闻不问,似有违公心;你若随心管束,必会伤害亲情;彼此心照不宣,悄悄在肚里藏掖着,可能才是对亲人最好的保护!何况,瞅着黑妞儿眼睛清澈亮莹,一脸的镇定无邪,哪像藏着什么问题呀,自己应该相信人家才是呀!只是,这个老乡以前笑着嚷着要搬过来,要来当家做主人,他觉得还是领了结婚证再搬的好,以免让人背后戳弄闲话,可他现在主动去请人家过来,人家却扭扭捏捏打开岔了,难道她知道了什么故意退缩了?
她知道了什么呢?忽大年挠挠头起身下了楼,他想还是要在黄老虎身上做工作,要跟黄老虎把事挑明了,这个事故不要深究不休了,此人尽管曾经想跟黑妞儿黏糊没有成,那也不至于记仇吧?不至于在这上面做啥文章吧?但是,他走着走着突然浑身发热,汗水竟在衬衣里汹涌起来,自从出院以后总是这样,稍一紧张人就冒虚汗,连开会讲话都会大汗淋漓,讲上一会儿就能湿透了,今天他把衣扣全都解开来,让凉风吹了吹,又感觉毛骨悚冷,便又合衣扣上了。
噢,这应是他第二次敲黄老虎的家门了,上一次有一个女人陪着,这一次是为了一个女人。可是敲了敲没人应声,他头上竟然又往下掉起汗珠来。这个老鹰眼的毛病他是知道的,一下班就宅在家里,即使俱乐部放电影也不去看的,现在正是饭点他能去哪儿呢?
忽大年蹲下身从钥匙孔朝里窥探。呵呵,灯泡亮亮的,地上有双鞋,一只正着,一只歪着,显然黄老虎在家里,可他再敲再叫,门扉就是没动静。这个老鹰眼又在琢磨啥呢?是啊,这次自己能够大病痊愈,医生说是黑妞儿的功劳,但他明白最终刺激他站起来的,还是黄老虎那番揪心揪肺的告白。当然他也有纳闷,老鹰眼不是做梦都想爬上一把手的宝座吗?如果他始终在**躺着,上级可能就把长安的大印交给他了,难道共同经历的血火洗礼,拂亮了老部下心头的阴霾吗?
于是他苦苦一笑摇摇头想走了,可这时门改户哼着小曲进了楼门,抬头见到厂长有些尴尬。忽大年不由得心里生气,你个办公室主任,知道长安厂谁是大小王吗?但他一张嘴,舌头却拐到了一边:那个以前跟你一个宿舍的满仓,是不是失踪了呀?
其实此时此刻,那黄老虎就在家里**躺着呢。
他还真是神机妙算,平时回家就把收音机打开,声音开得很大,满楼道都能听到,今天他开了一会儿就关上了,却没来得及关掉走廊灯,就有人当当敲门了。从那毫不犹豫的节奏上判断,来者必是忽大年,但他不想去开门,开了门能说什么呢?
现在长安人都说他仁义,始终不忘老首长的恩情。其实,他之所以三番五次去病房呼唤忽大年,除了看着老首长坍塌的脸颊心生怜悯,再是听田野说上级已准备给长安派个一把手来。哎呀,如此结果,竹篮打水,就不如让忽大年骑在头上作威作福了,毕竟知根知底没有危机感。可此人一坐上宝座就摆开谱了,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处理伤亡事故纯粹是行政业务,竟以命令的口吻让他去调查,好像忘了他是主持党务的副书记了。
昨天那火箭弹事故分析会还没开始,他就坐车跑到了沣峪大队。
那个大队生活在一片恢宏的古代遗址上,世世代代也没把石崖上若隐若现的痕迹当宝贝,现在山呼海啸价值连城了,似也看不到宝物能给百姓带来什么实惠,沣峪人已经为长安贡献了一条靶道,十多年轰隆轰隆的打炮声,已把村民们赶到山梁后边去了,而一条新靶道又选择在人世代耕作的川道上,可人家听说这是国防急需的工程,二话没说又把地方给让出来了。
等他匆匆忙赶到事故现场,一伙山民正在清理炸塌的巨石,气氛的确有点压抑。他听了伤情汇报,便拉住罗村长说:怎么会发生这般事故?像是炮眼没有掌握好,以后长安可以派个技术员,帮你们开山炸石。村长却连连摇头:自制的土炸药,不值当你们来。他惊奇地问:你们还能自制炸药呀?村长说:太简单了,化肥、锯末、木炭一拌就成了。村长说着把他领进了丧夫的山民家里,送上五尺孝布,燃过三支香,随之便被拉进了另一院的土屋里,窗下是一张土炕,炕上一层厚厚的棕色粉末,他掬起一捧不禁愕然:闹半天,土炸药这么简单呀?
然而,黄老虎扭头看到地角有个面粉袋,敞开的线缝残留着一道黄末子。
哎呀,这嫩黄的颜色太有冲击力了,他过去伸手捏了捏,放到鼻下闻了闻,便恍然意识到,靶场的销毁炸药可能流失了,否则一炮咋能炸下那么大一块山崖?
他马上赶到修路现场,有个村民讨好地说,你们长安炸药劲太大了,一点火地动山摇。他一听就明白了,撂下村长直奔会议室报告了情况,可人家忽大主任装模作样,不停地翻阅手上一沓资料,弄得他反倒没脾气了。不过,他对老首长也太过了解,此人吃过晚饭才会用心考量,一旦反应过来必会再来找他的,这个事故就是一个臭屎坨子,这回可是屁股坐到屎坨上了,想擦干净也不容易啊!
他心里明白,若是个单纯的工伤事故还好办,提高一点抚恤标准,多做几次安慰,事情就会过去的。不过,不知忽大年有没有想到,只要上级听到风声,对事故展开调查,抽丝剥茧,顺藤摸瓜,绝对会爆出一个大冷门来:修建新靶场有计划吗?建设资金哪里来的?那天,又开会讨论靶场筹建项目,财务科长竟然放胆忽悠,准备动用工厂自有资金。呵呵,谁信嘛?尽管自己负责党务,可泡在长安二十多年,有多少自有资金他还是知道的,看样子老首长的脑瓜是发热了,热得都让人感觉烫手了。
所以,装聋作哑,拒之门外,乃三十六计之上策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