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非凡的典礼在古城的建设工地传扬了许久,尤其那些搪瓷杯上的红漆字,让手捧杯子的人好生自豪,也让周边的人平添了妒忌。但是,忽大年的好心情没能维持到第二天,反而人还陷在人民大厦的舞场,脑袋就五马长枪乱想开了,那个找上门的黑妞儿现在在哪里?她身上有钱吗?住得安全吗?虽说解放后经历了镇压反革命运动,社会治安大有好转,但一个孤身女子在外游**,是很容易被坏人盯上的,万一在西安出点什么麻烦,那他在黑家庄就永远抬不起头了。

那一夜忽大年的心绪总是平复不下来,总感觉黑妞儿会出什么事,天蒙蒙亮就披衣叫上司机牛二栏,奔往火车站去了。他隐约记得黑妞儿提了一句,她住在火车站广场边的小旅社,以前他从没注意过这些密匝匝的小旅店,现在发现正街有好多家,背街也有好多家,从门脸就能看出优劣来。他毫不犹豫地推开了解放旅店的大门,值班丫头极不耐烦地回答,店里从没住过黑妞儿这个人,一连进了七八家旅店都是这种冷冰冰的口气。忽大年便让牛二栏把通行证亮出来,谎称执行任务,请配合调查。

那些小旅店的营业员从没见过什么通行证,却感觉这两人来头不小,连连把住客登记簿递给他们说:这个黑姓太少见,要是住过,准能记得,没有,绝对没有!忽大年走一家这样回答,又走了几家还是这样回答,走到车站广场最后一家,营业员告诉他,店里前些天住过一位姓黑的乡下姑娘,可昨天身上钱不够退房了,不知道是换了旅店还是坐火车回老家了。后来营业员提供了一个线索,街头有个爆米花老汉,他俩爱凑在一起唠嗑,没准能知道黑姓女人的下落。

忽大年急忙钻进小巷寻找老汉,终于听见前边爆米花的轰响,疾步过去见老汉把一杯大米倒进爆锅,架到炭火炉上,一手拉风箱,一手转锅,约莫七八分钟,老汉麻利地将锅口塞进麻袋,只听咚的一声爆响,一杯大米变成了一脸盆爆米花。牛二栏焦急地想上前询问,忽大年示意他去旁边粮店买了半斤玉米,这才跟老汉拉开话匣。老汉见多识广警觉地问:你们找黑妞儿干啥?忽大年坦言:我们以前是一个村的,她留了话住在车站旁边的小旅店,可挨家问了也没找到。老汉把忽大年瞄了一眼嘟囔:爆一锅玉米花五分钱,加二分可以放点糖精。等爆好玉米花,牛二栏把外衣脱了捏住袖口倒进去,老汉这才略为迟疑地告诉他,黑妞儿跟他也是山东老乡,现在东风旅店给客人洗衣服,管吃管住,一天还能挣两毛钱。

洗一天衣服,才挣两毛钱?

两毛钱不少了,这还是看了我的面子。

忽大年顾不上细问,拉起牛二栏直奔东风旅店。这家旅店在背街尽头,门脸不大,小院狭长,紧依一栋灰砖的两层小楼,洗漱人把楼下一排水龙头挤得严严实实。这时,黑妞儿正在楼上敲门收取脏衣服,有个壮汉光着膀子把一条裤子递出来,流里流气地说:这条裤子尽是我的,你洗净了,我给你加两分钱,咋个样?楼下洗漱人哗的一声笑了,壮汉一看招来人注意,得寸进尺,手指裤裆说:你要是愿意给我洗洗,我再给你加两毛。黑妞儿一定气坏了,怒火中起,扬手一掌,正打在壮汉脖梗上,壮汉一个趔趄倒进门里,楼板震得咚地一响,楼下人惊得哇哇直叫,一个土气女人竟有这般功夫,都踮起脚朝楼上张望。

忽大年和牛二栏箭步蹿上楼,拉起黑妞儿急忙朝外走,快到大门口听见壮汉追赶的脚步。三个人撒腿就跑,跑过背街,跑到停车场,气快喘不及了,牛二栏一把将车门打开,忽大年顺势把黑妞儿推了进去,三个人这才驶离了乱哄哄的火车站广场,来到古城墙外的兴庆宫遗址。这儿是唐太宗当皇子时的府邸,现在栅栏圈起准备恢复沉香亭,做一个有山有水的城市公园。忽大年探头看看让车停住,牛二栏知趣地去抽烟了,两人便猫在车里开始了一场艰难的谈话。

你跑来找俺干啥?没良心的人。

你不回老家,在这儿洗衣服,看看多危险。

俺没办完事,这么回去就白来了。

你就别闹了,我现在干的是保密工程,不是我拦着,公安马上就能找到你。

找俺干啥?俺打俺老汉我怕啥?

黑妞儿,你已经知道了,我在部队结婚了,已经有俩娃了。

啊?你还真有本事……都能把娃整出来?俺可不管你结没结婚,俺只要你承认俺是你大老婆。

亏你还是妇女主任呢,这解放后谁能娶俩老婆?

哟,哪个当官的没有两房三房?咱县的苟县长就娶过四个。

现在是新社会,一个人只能娶一个,《婚姻法》咱村没宣传呀?

黑妞儿从怀里摸索出一张黄纸来:反正……你在上边按个手印,俺立马就走人。

忽大年接住一看,字迹歪歪扭扭,脸色霎地变了:你是咋想的?胡闹是吧?

反正俺要当忽家正房媳妇,哪怕当一天呢!

那何必呢?我又没啥钱财……不过,你想要啥,你说!

俺就要个名分,要个大老婆的名分。

咱俩就没扯结婚证,我跟靳子可是扯了证的。

那你跟俺也去扯一张结婚证,扯完了马上离婚,一天都不耽搁你。

两个人坐在吉普车里,你一言我一语争吵了半天,连婶婶给她的洋布都扯了进来。忽大年这才知晓那块洋布平添了麻烦,他害怕这样吵下去,终究不能解决问题,便说:我先给你找个安全的地方住下,等你冷静了再说,不过别人问起你就说你是我表妹。黑妞儿拦住话头:什么表妹?俺是你表姐,俺比你大一岁。

惶惑的总指挥做梦也没想到,胶东女会有那些幽灵般的想法。离开黑家庄的日子,他偶尔在部队休整的间隙,想过黑妞儿在那个夜晚的羞涩,想过黑妞儿在他走后气急败坏的愠怒,也想过她站在村头破庙眺望的无奈,唯独没想到她会千里迢迢跑到古城工地,还嚣张地提出了要当大老婆的诉求,这都是从哪儿生出来的奇葩念想啊?都是啥年月了还妄想当大老婆,简直是痴人说梦!不过,仔细想想人家的要求似乎也不过分,谁让你跟人家在黑家大院拜过天地呢,所有人都会畅想俩人在洞房花烛夜你来我往,但是当他把那晚的尴尬拐弯抹角告诉别人,那子鹿子鱼就像是戳穿谎言的两把刀子,谁听了都会不停摇头的。

忽大年把黑妞儿安顿在邻村一家小院后,常常独自坐在办公室里翻来覆去思忖,黑家庄女人的秘密一旦在此传开,他在八号工程就颜面扫地了,道貌岸然的总指挥竟然偷娶了两房媳妇,谁还会再听他讲什么忠贞不渝的大道理?而且家里那靳子就是个要脸不要命的主儿,一旦知道了黑妞儿这般祈求不定会闹出什么花样来。

天哪,这该如何是好啊?

正当忽大年苦思无门时,黄老虎像救星一样来商量给他增加警戒,忽大年想来想去,这个老部下似乎是唯一可以信赖的对象,就一把拉住他胳膊,肩并肩坐到长条椅上。黄老虎对老首长突然的亲昵有些不适应,眼盯着浓眉下的一对眼睛,似乎已找不见犀利的感觉了。忽大年苦楚地笑笑,吞吞吐吐把黑妞儿冷不丁跑到工地透露了一点点,期望精明的保卫组长能给他指条突围线路,却没想到黄老虎聚精会神听到最后,老鹰眼缩进皱纹只留下一丝隙缝,让你无法窥探他内心的活动,直到最后黄老虎才像如梦初醒,突然把眼睛睁大说:想不到你堂堂总指挥,深藏不露啊,在老家没闲着,在部队也没闲着,现在终于功成名就进城了,老大老二齐聚一堂,可喜可贺呀。

忽大年笑比哭还难看,说:你就别拿我开心了,我投河的念头都有了。黄老虎却呵呵笑了,说:老政委,你别吓唬人,你现在官也不小了,国民党像你这么大的官,讨个三房四房不算多,可现在解放了,一夫一妻……忽大年急忙打断话头:你千万别胡说,我跟黑妞儿没一点皮肉关系,两人就干躺了两个晚上。黄老虎嘿嘿冷笑:说得清白,谁信呀?红烛高照,孤男寡女,两晚上啥事不能干?看你一口一个黑妞儿叫得多顺,没有十天半月的厮磨能这么亲吗?我说总指挥啊,解放后好多首长都在换老婆,八号工程四个副总指挥,两个都跟城里女学生领了结婚证,你呀定定神赶紧回趟老家,找村干部喝顿酒把婚离了,这也让部下给你往明里挑吗?忽大年急忙辩解道:我跟他们可不一样,我跟靳子已经有俩娃了。

黄老虎狡黠地眨眨眼笑了:这只能说你下手快,清官难断家务事。

忽大年看着老鹰眼幸灾乐祸的样子,直想上去给狗东西一记耳光。但他似乎明白过来了,这事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现在防御方向毫无疑问是家里的靳子,只要后院不乱,任凭黑妞儿再怎么折腾也不怕的。

后来,他把办公桌抽屉里一斤糖票和半斤点心票装进兜里,坐上嘎斯吉普跑到市府门口的特供商店,买了一斤黑糖,半斤白皮点心。呵呵,这种一寸大小的票据刚刚实行,是专供他们这些高级干部的,那靳子来逛过两次什么也没买,张口闭口这辈子没口福,嫁了个总指挥什么光都沾不上。忽大年心想,常言道吃人家的嘴软,没准靳子知道了他的苦恼会赏个好脸,夫妻俩只要一致对外还怕外人骚扰吗?

等晚上他手里拎着秘密武器回到家,靳子看见黑糖和点心果然高兴得直咧嘴,像占了多大便宜似的,不断地朝他飞媚眼,以为他现在的讨好是想换来晚上的温存,这倒把忽大年弄得不自在了,他解释是去人民大厦会晤伊万诺夫,路过特供商店顺便买的。可靳子根本听不进去了,把一块黑糖放进碗里化开,又把一块点心十字切开,子鹿一角,子鱼一角,一角塞到丈夫嘴里,自己把散乱的一角捧到手心,舔了白皮,又咂甜馅,好像咀嚼的是珍稀仙品。忽大年看着老婆这么享受,实在不忍心破坏坠入甘腻之乡的感觉,便把黑糖水端到唇边吮了一小口,没头没尾地嘟囔:甜,甜,好喝,你喝,你喝啊!

靳子这才发现男人今天有点神不守舍,便问:你是咋了?嘴里乱呜哝?忽大年几乎贼不打自招:我能咋了,我就你一个老婆,不给你喝给谁喝?靳子仰脖把最后一星点心倒进嘴里,舌头把手心一舔,然后把糖水碗放到桌上,说:忽大年,你今天咋这么乖呀?你说吧,是不是在哪个姑娘身上占了便宜,一见我心虚了,回来耍这一套?忽大年有点发蒙:我有啥心虚的?我对你咋样你不知道?靳子冷笑道:看你那眼仁飘飘忽忽的,是不是跟政治部老杜一样,把人家姑娘肚子搞大了,让我去帮忙收拾残局?我可告诉你,你要是也惹出这种风流事,就直接收拾铺盖滚蛋,别指望我低三下四去找人说情。忽大年顿时急了:你胡说什么,我的事跟老杜不一样。靳子一听眼眸倏然瞪大了:哎呀,我的妈呀!你真有事啊?

忽大年感觉黑妞儿的到来再遮掩下去,会带来无穷无尽的烦恼,也会让靳子不断产生疑虑,两人坚如磐石的感情就会散乱成渣,只有把那段羞愧的往事坦白了,才可能巩固家庭的基石。但他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转个弯说成了市上什么局长的绯闻,还强调这两人尽管新婚之夜上了床,但那两天也不知咋搞的,男人的家具失去了伸缩功能,什么事也没办。靳子聪明地讥问:谁信呀,男人洞房花烛夜,抱住个大姑娘,裆底下能老实了?那你见了我,咋厉害得能砸核桃?忽大年连连发誓:我这是听谁讲的笑话。可靳子死活不信,让他把真相一五一十交代清楚。忽大年只好赌咒说:我要是说假话,明天出门让火车轧死。其实,他对这句赌咒有准备,他只说明天,只说火车,只要他明天远离轨道就不会有死亡威胁,过了明天咒语自然就失效了。

这个夜晚,忽大年可怜巴巴地睁着眼睛没睡着,一直在黑暗中盯着灰蒙蒙的天花板,听着靳子深深浅浅的呼吸……